一幅市井画
没有人像理查德·埃斯蒂斯(1)那样喜欢我们丑陋不堪的市井街道。在这些呆板而又排列整齐的铝合金电话亭上,他发现了许多色块,这些色块如同普鲁斯特的化身贝戈特(2)在维米尔的《代尔夫特风景》中发现的“一小块涂成黄色的墙”一样明亮,单独看上去如宝石般熠熠生辉。埃斯蒂斯通常从更深视角进行创作——人烟稀少的大街、广告和建筑组成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涡流。看到这种熠熠生辉的市井画,我们会戛然停下脚步。哪个电话亭是空着的?于是,我们定睛细看。全都有人。
理查德·埃斯蒂斯
《电话亭》,1968
布面油画,48×69"
瑞士卢加诺,蒂森—博内米萨基金
定睛细看要比第一眼看上去更深刻。透过电话亭和电话亭的上方,可以看到街道的一侧,而我们背后的街道另一侧,则被反射到像镜子一样锃亮的金属条上,液化成微型的波浪。在肃穆静谧的长方形电话亭四周狭小的边缘部分,聚拢了大量的市井活动。阳光洒在汽车引擎盖上。一个胖女人正大步从服装模特儿旁走过。商户们正在用视觉化的方式吆喝叫卖,这种视觉化的吆喝声被浓缩为孤立的字母——犹如随意丢弃的儿童积木。
要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是何等困难呀!生活的碎片从留下手印的窗上掠过,前面一位站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留下了令人厌恶的嗅迹,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现实正在上演的恶作剧让我们想笑。虽然电话中充满了嗞嗞啦啦的杂音,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还是传递着不幸的或自以为重要的消息。难怪电话亭都大门紧闭,但右边电话亭的门倒是留了一个透气的小三角,似乎在向人们暗示,电话亭会让人产生幽闭性的压抑感。难怪画面中打电话的人都背对着我们,那是因为他们把我们拒之门外的同时,在四周纷乱嘈杂的环境中正努力去聚精会神地接打电话。
像埃斯蒂斯的其他市井题材画一样,画家在向观赏者提供一场视觉盛宴。如果没有悲悯的暗色调,他的绘画会让人难以忍受。对画面中右边的两个人,除了身上穿的浅色衣服,我们一无所知。对左边的那两位,我们知之更少,反射的光波让她们看上去就像透明的一样。她们的身影已经被挤占到只表明电话亭里有人的程度,这与拥挤的大都市背景形成明显的对照。她们就像计算机的字节或字体嵌条,填满了插槽,向观赏者传递着信息。画家不遗余力地向观赏者传递着丰富的视觉信息,与此相对的是,苍白无力的信息却产生了非常微妙的艺术反讽。画面中看不到的日光照射下来,照进城市的黑暗,漂白了每间电话亭的顶部。
四个背着我们打电话的人,因为各自紧急的私事把自己关在四个一模一样、闪闪发光的牢狱中,竭力倾听电话那头的声音,从而引起了画家的注意。画家用维米尔般沉着而又悦目的笔触,描绘了本来看上去太丑陋不值得去画、太枯燥不值得去看的东西。我们站在画家的背后,揣着跟画家同样心如止水的好奇心,全神贯注地去欣赏他的艺术创造,同时也面对面去观察我们身处的环境。
(1) 埃斯蒂斯(1932— ),美国超写实主义画家。
(2) 贝戈特是普鲁斯特杰作《追忆似水年华》中出现的一位身患绝症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