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日记
蓝凛一路上都在懊悔,觉得自己失言了,分明不应该再对她说那些似承诺似誓言的话。他自认为是一个内心沉重的人,她不了解一切时尚好,但她总会了解。那她了解之后能理解么能接受么?没人会喜欢那么敏感沉重的心思和内心灰暗阴沉的人的。
他跟她在一起是在吸收她的光亮,汲取她的生气。他那时喜不自胜,短暂地怀疑过后就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他没想过拒绝。但后来回过神冷静下来,他不免担心害怕他会把她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他这种人有什么好,恨不得守着自己的小世界一辈子自我沉醉。她不同的,在她身上能看到天地辽阔,狭隘逼仄的阴沟不该妨碍她,她属于她自己。等她将他尽数了解看透,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在。倘若他再轻易对她说那些有失分寸的话,那他和他说的话都只会是笑话罢了。偶尔也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尊严,别在她面前太过卑微不敢抬头而让她瞧不起,否则更配不上她。
齐清洌回到家,齐雄在客厅刷着手机,闻声喊:“乖女儿回来啦!”
齐清洌不想看他,忽略而过直接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她对齐雄那种类似无赖又圆滑殷勤的态度已经习惯了,但那个人就是空有个装模作样的态度,不指望他真的做点什么,比如在家做饭。好在她一般回家路上都会去吃饭,或提前点外卖。
齐清洌照常习惯性地先洗了个澡,刚出来拿起丢在床上的书包往床边一坐。打开书包的拉链将里头的日记本全部拿出来。五本日记本按照记事时间先后从红色封面到青色封面,高二这一年是从初一开始的第五年,红橙黄绿青……她猜想蓝凛大概是按照彩虹的颜色顺序写的吧。五彩的日记本记录着他无色彩的心事。
她先拿了那本红色日记本翻开第一页的空白页,没有名字只有标记时间的“七年级”三个字。初入初中的蓝凛除了文静许多,似乎和其他人差不多,凭借身高、长相和成绩博得了不少女生的喜欢。女生们会在他的课桌里悄悄放吃的喝的,会找他问题目……他不喜欢别人乱放东西给他,又不知道是谁放的,没过几天就攒得太多了,就放到教室后面的公用置物架,贴上便条让人领回去。老师会在课堂上夸他成绩好听课专心等等而骂别人为什么就是不学好……他知道了原来那么多人都不喜欢他,背后讽刺他,原来第一名那么无聊。不想要老师的欣赏了,他被推得太远,架得太高。似乎课桌经常被翻乱,他把写满隐秘的日记本放在书包里带回家再带过来。传到后面给他的试卷作业常常皱了,有人回头看着他窃笑。出一趟教室们再回来会有人说老师的天之骄子回来了。他不会说话,越来越沉默孤僻。女生们也不是真诚喜欢他,他只是无聊中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他总是被比较,他的性格很不讨喜……
齐清洌很快看完红色日记本,大篇幅大段的记事其实不多,只是每天不断地写,多是寥寥几语描述事件和心情,言词尽而惆怅远。红色日记本里还没有太多糟心与苦涩,而是闷,沉闷。不难推测人在那种环境里天长地久会变成什么样。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打开一看,是蓝凛发来的消息问:在看了吗?
她骗他,回:还没。
他回:噢,那你先忙。
齐清洌笑了下,心想他真是个笨蛋。看向窗外已经天黑了,她继续翻看开橙色的日记本——
“没有办法阻止他们讨厌我。语言很伤人。孤立、排挤、哄笑、讽刺——不需要肢体接触,不需要拳脚相加,那些找不到证据的东西留在我心里的痕迹要怎么取证?”
“被殴打会留下证据,他们也会权衡利弊,我是可以被循环利用的。他们说在开玩笑,他们说我不会社交没有交际能力,他们说是我太敏感太计较,是我性格有缺陷。”
“不怒不争,是我的错吗?第一名让别人去考好了,我头很疼。”
“很累,很累,很累。没有力气了。无望。”
“告状?会像小题大做吧,会更被讨厌吧。老师一直知道我的状况啊,会劝慰我安慰我,很谢谢她们。但没什么用,我依然被说小心眼,只会寻求老师的庇护,是没断奶的小孩子,让我回家找爸妈哭去。”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有的人有意,有的人无意,还有人跟风成性,冷眼旁观。好像真的是我问题。”
“不敢出门,街上的人都在议论我指责我,我不勇敢,我懦弱,我活该……”
“家里明明只有我在家,会出现很多人的声音。我的身体只因失眠受到折磨,我的灵魂无时不在颤抖。”
“什么精神打压?十几岁小孩间的小打小闹,没关系的,都是开玩笑……有个校领导说,我已经不是年级第一了,是堕落,应该努力,而不是搞人际关系。懒得理他。”
“范冬月,真希望她是个男生。不打女生。”
“楚门的世界。原来我也活在别人的局里。他们把我推向她,让她亲手覆灭我。她是主导,我竟然以为……”
“如果我被打了,我会像赴燕秋宫的约一样,但没人对我实施暴力行为。他们不想用火烧我,只用温水浸泡我。他们让我置身于浸水的海绵,他们的眼睛黑白分明,笑嘻嘻。”
“我再也打不起那样一场架。心里的能量已经消耗完了。”
“今天在走廊,看见一个人接了一杯开水。我不知道我用的怎样的眼神盯着他,他惊恐地很快盖上盖子绕道走过。我是有过把开水倒在他脸上的念头的,一闪而过,自我唾弃,居然想成为那种令自己厌弃的人。年轻的恶意,毫不伪装。我不善良,我没有意义。”
“蓝凛,有没有血性啊打一架吧?反正老师那么喜欢你,肯定会向着你的,我不会有好下场的,到时候就变成你欺负我了——”
“环境也会同化人使之失去判断力。他们都觉得我罪大恶极,我也没例外。是我有被他们欺负的资格。”
“他们发现我好欺负了。”
“他们在吵架,他们不理我,他们竟然早离婚了。没有必要以我为借口,互相放过好吗?也放过我。”
“心情不好,什么也不想做。”
“抑郁,是我吗?”
“休学,回家。不想上学了。”
“破烂学校。破烂班级。”
“是要我活着修身养性吗?没意思。”
“家里没人了,我消失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已经消失了。”
温暖明亮的橙色的日记本,写着他最绝望最黑暗的往事。
八年级——
日记原文——
【她为什么忽然开始注意我?好像只有她不会给我冷脸,把我当朋友了吗?那就谢谢她吧。有点开心,觉得她是带着光的人,为什么靠近我?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也挺好。】
【朋友要过生日,可以买蛋糕送礼物吧。】
【骗我。骗局。好玩吗?】
【真的不是喜欢,真的不喜欢她,别再说我喜欢她了。】
【她毁了我。】
……
齐清洌看到那个秋冬交际的日期,蓝凛很详细地记下了那些人和那些事。字里行间,从天真到绝望,已经不仅是他细腻的心事,还是他颤抖的灵魂。
她给他发消息:定位发我。
他很快发过来一个定位,是他家里。他问:怎么了吗?
没回复,将所有日记本都装回书包里,齐清洌迫切地出了家门。
蓝凛听见门铃响打开门的那一瞬,人呆住了,看着她说:“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突然想见你,就来了。”她神情轻松,“不请我进去吗?”
他脸一热,侧身给她让路,给她拿了双备用的拖鞋,顺手拿过她的书包。
齐清洌换好鞋跟他走进去,他家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烟的感觉。进到他的房间,天蓝色为主的风格,安静而淡然,和他搭配起来令人绝不意外。
蓝凛正要拿她的书包去挂好,齐清洌拿过来说:“我还有用。”
“所以到底怎么了?”他问,“难道是你又回不了家了吗?还是因为你继父?”
“不是,跟他没什么关系。”齐清洌笑笑,看他为她担心得脸色都不好了,忍不住走上前抱了抱他。
他浑身僵直,不敢抬手,等她放开才敢说话。
他说:“你……有点奇怪。”
她说:“我看了你的日记本了,还没看完。为什么要过来?就是觉得你应该很需要我的出现吧,既然把伤口向我敞开了,我也有义务有责任做点什么。”
“你突然出现,很吓人……”
“那我走了。”
“不要。我很开心。”他抱着她,语气委屈,“不许走。”
齐清洌笑了笑,用力地揉着他后脑勺,把他头发揉得很乱,说:“我逗你玩的,我不想走啊。我可是打车过来的,刚来又走,你还我车钱啊。”
“把我赔你,够车钱吗?”他脸色认真,是真的在讨论这个够不够的问题。
齐清洌忍不住笑得捧腹,说:“你不是说要我看完你的日记等着我被劝退吗?你又反悔啦?”
蓝凛脸色凝固,拉开一步,找回理智说:“你还没看完,你什么时候看完,今晚能看完吗?”
齐清洌咋舌,他是有多急切啊。她悠然自得地摇头:“不行,要慢慢看,要用心去体会你的过往你的心事,绝对不可以一下子看完像敷衍了事。”
“……”他要被气死了。
“给我点时间慢慢看好不好?我三天假期没什么事全用来看都行,你别着急啊,你到底是希望我被劝退还是不被劝退啊?被劝退的话岂不是看完就要和你分手了?你那么心急干什么,喜欢我那么久,就是假的也应该好好体验几天恋爱的感觉啊,干嘛急着散伙?”她笑。
“谁跟你搭伙……不想耽误你时间而已。”他说得小声,又说,“那你慢慢看吧,我还没洗澡,先去洗澡了。”
“噢,那我坐哪,不会要我站着看吧,会像罚站一样的。”
他犹豫地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和床,吞吞吐吐地说:“随便你……”
“好的,那我坐在床上等你洗完澡~”
“……”他回头看了一眼,带着震惊和怨气。
齐清洌笑得尽兴了,拎起书包去书桌那边坐下,继续看橙色日记本。无论刚刚笑得多开怀,再打开这些堪称陈年旧伤的文字,她也是笑不出来的。她刻意看得很慢,生怕错漏了什么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搬来另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凑近了陪她一起看。她被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吸引得从文字中抽离出来,带着笑问:“你怎么像幽灵一样?”
“是你看得太入迷了。”他说。
“这是对八年级的蓝凛的尊重。”她说。
“谢谢。”他眉眼缠着淡淡的感伤,“你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哪样的你?”
“天真可欺,愚蠢好骗。”
“那不挺好么?我要当领导者的话,大家都不好骗,我还怎么忽悠人帮我做事啊?”她笑,“所以,为什么不喜欢?”
“我不知道。”
齐清洌放下日记本,按着他脑袋垫在她肩上,脸颊轻轻蹭着他头发,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能会喜欢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好像很轻易地因为你那隐晦的表白就跟你莫名其妙在一起了,你觉得我也是为你编织了一个骗局?”
有时她也会觉得,他这种表情,这种模样,欺负他的人一定很有成就感吧。显得太好欺负了。
“不……你不一样,是我心甘情愿,就算你是骗我。”
“那你还是觉得我是虚假的。”齐清洌口吻认真,“你还漂浮不定,我在你心里就只能是高高在上的不近人情的形象,因为你还无法真实地接受我就在你身边的现实。什么时候我才会在你这里拥有实体?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如果我不能使你信服,那我和范冬月伪装出来的友善毫无区别。”
“不……不是的,你跟她根本就不一样,她那种人……那种人……”
他哽咽了,说不出话。她擦着他脸上的泪水。
她说:“蓝凛,审视你自己,找出你身上你觉得我会喜欢的地方。”
“没有……没有那种东西,我只是太脆弱,脆弱到只是想找一个不会将我孤立在外的人……”他轻轻地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