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魔法与魔化
事情还要从魔法说起。我们已经指出,皮柯颂扬魔法,根本上是因为它提升了人的地位。看似迷信和巫术的魔法,非但没有阻碍反而推动了主体性的诞生,具有重要的现代意义。魔法师(Magus)的形象,就是这种主体性的表现。在沉思层面,魔法首先要求魔法师将他的灵魂提升至理性以上的高度,把自身当作一个枢纽,将万物连接起来。皮柯认为,古希腊格言“认识你自己”(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真实的含义是认识所有自然,“因为人的自然是所有自然的中介和混合体”(30)。没有人作为主体,魔法就从根本上失去了基础。魔法实践更是如此。按照皮柯,自由之为自由,在于主体自我塑造的能力。而魔法的操作,恰恰最能够体现人的这种能力。只有当一个人成为魔法师,随心所欲地连接万物,他才能成为宇宙的主人;只有当魔法师开始魔法操作,他的灵魂才能获得成全,完成自我的塑造;只有当一个人成为魔法师,他才能成为宇宙的统治者,化形为天使,甚至与上帝合一。魔法师面向世界的这种主体性,堪称现代哲学的先声——皮柯的创造性正在于此:他宣扬的魔法,不再只是某种犹太或基督教神秘主义的技艺,还是现代操作精神的化身;他笔下的魔法师,不再只是一个隐秘技艺的操作者,还是焕发着现代科学家光彩的新人类。
初看起来,魔法师的主体性与现代哲学的主体性如出一辙。皮柯同样宣称,理性是魔法师的首要标志。一个人只有达到理性的高度,才能洞悉自然世界的奥秘,操作魔法。这一点尤其表现在自然魔法阶段:从事自然魔法的魔法师因为深谙天界和月下世界的联系,有能力将天界的德能引至下界,宛如施行奇迹。在皮柯看来,这种看似神秘的操作,不过是理性的产物。魔法师的理性所洞察的,并非某种反自然的奇迹,而仅仅是不为人知的自然法则而已。在这个意义上,自然魔法已经蕴含了现代科学的逻辑,魔法师的主体性与现代哲学的主体性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魔法师的主体性与现代主体性之间,仍不可同日而语。同样强调理性,魔法的理性与现代理性有着实质的差异。笛卡尔倡导的主体理性,是一种通过“普遍数学”的方式对客体的预先把握,其核心精神是函数式的数学计算;而魔法诉诸的理性,毋宁说是一种超越事物的表象,抽象地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诚然,这种理性能力也包含数学,但正如耶茨所言,它更多的是数秘论(numerology)意义上的数学,与笛卡尔主张的“普遍数学”有天壤之别。(31)数秘论意义上的数学,强调数字与自然世界和神圣世界的隐秘联系;而“普遍数学”则力图通过“自然数学化”的方式,把握事物的数学特征,将事物和事物的联系还原为坐标系中数和数的联系,通过函数的演绎进行实验操作。(32)前者是隐秘的,后者是公开的;前者是不确定的,后者是确定的;前者是松散的、无序的,后者是严格的、纪律化的。此种差异,使得魔法师看起来也在使用某种理性,实际上却滑向了神秘主义,与现代哲学的理性大相径庭。也正是由于这种差异,作为魔法师的主体最终未能走向现代世界的“除魔”,而是呈现出前现代的魔化特征。
无论在自然魔法还是在卡巴拉魔法阶段,人的魔化均清晰可见。理论上,魔法师通过自然魔法,把握理性的自然法则,与魔化无涉。但考虑到这种理性并非计算理性,而是主体通过各种方式(如数字、符咒、声音、音乐)把握隐秘性质的能力,魔法师实际上已经具有了非理性的魔力。只不过,从魔法师的角度来说,这种魔力还没有逾越自然的限度。卡巴拉魔法则完全不同。从一开始,卡巴拉就要求将人的灵魂超越理性,提升到智性的高度。智性的特征在于洞悉神圣世界的奥秘,通过形式的数把握上帝之名,找到通向天使和上帝的道路。以智性为基础的卡巴拉魔法,首先将主体提升至神圣世界,充分地被魔化。否则,卡巴拉魔法的操作将无从谈起。相比于自然魔法,卡巴拉魔法对人的魔化更为彻底。一个深谙卡巴拉的魔法师,利用的是上帝和天使的神圣力量,完全不受自然法则的约束。如果说,自然魔法的魔法师驰骋天地,魔力超越常人;那么卡巴拉魔法的魔法师则驰骋于整个宇宙,魔力无边无际。总之,魔法师的沉思和操作既表现和推进了主体性,昭示了现代世界的到来;强烈的魔化特征又使他远离了理性主体,远离了那个“除魔的世界”,而置身于前现代的人性图景之中。
与魔法相对的,是魔化的世界。魔法操作的前提,在于世界的隐秘联系或曰魔力。魔法师的工作,无非借助自身的魔力将世界的魔力呈现出来。皮柯说世界有某种魔力,既指世界之中有些我们看不到的神奇,也指它不仅仅是单纯的物质,而是糅合了某种精神性的复合体。在对自然世界的理解上,皮柯大体遵循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主义原则,强调“心灵与物质、精神与身体都不被视为分离的东西,任何物体中的最终实在都是其主动本原,它至少在一定上具有心灵或精神的特性”(33)。这表现在,皮柯认为自然世界作为上帝之书,充斥着上帝的德能(Virtus)。不同于伽利略和笛卡尔以降的机械论,倾向于把上帝的德能转化成某种物质性的力(Potentia);秉承中世纪传统的皮柯,更倾向于把上帝和它的德能理解为精神性的存在。自然世界如此,神圣世界更如此。无论是上帝、天使,还是上帝的流溢层,精神性的魔力随处可见。这种对世界魔力的想象,使得皮柯的魔法思想在闪耀着现代性的同时,表现出鲜明的前现代品格,从而呈现出巨大的矛盾和张力。这种状况特别表明,现代性的兴起绝非一蹴而就,而是必须经过许多中间环节,渐进且曲折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