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的迹象
在没有对新技术进行重大投资的情况下,成本控制只能依赖人的努力。“这是问题的最基本因素,”1956年一份给美国钢铁公司高层的“进度报告”说,“必须缩小或者消除以8%的速度上升的人力成本与以2%的速度上升的生产率之间的鸿沟。”管理层的建议是驱使更少的工人去做更多的工作。“我们的工业工程学研究告诉我们,总的来说,我们的生产工人和维修工人的正常能力只利用了三分之二。这意味着巨大的提升空间。”然而,利用这个“巨大的提升空间”并非易事。〔26〕
最基本的,没人真的懂如何测度生产率。生产过程牵涉的物质细节非常多样,无法抽象成单一的指标。唯一清晰的度量就是每人时产钢的质量。自从1940年以来,这个数字平均每年上升2.7%——还是比较可观的。工会引用这个数据作为生产率增长的证据,意思是公司可以负担工资上涨。但管理层反驳,这样一个粗略的每小时产出数据高估了劳动方面的贡献。这一计算误将外延型扩张当作生产率增长:“钢铁业中的这个数据主要反映的是规模相对扩大带来的效应。”也就是说,生产率的有效增长主要是由规模经济带来的,而不是由生产方法的改善带来的。公司生产的钢材越多,它运转得就越有效。公司方认为,粗略的每小时产出率,忽视了可能影响效率的一系列因素:“(1)产量和客户要求;(2)资本投入对设备的改善;(3)钢材的等级、尺寸、形状等产品多样性;(4)生产工艺的提升;(5)原材料的品质;(6)购买的产品和服务的质量;(7)员工绩效率。”〔27〕
尽管在1956年5月制定“进度报告”时,美国钢铁公司还没有明确自己计算生产率增长的方法,但管理层已经开始预测:“如果工资和福利的增长只源自真正意义上的生产率提升,且企业主也能分享生产率提升带来的福利,那么似乎年度工资和福利增长不应该超出2%。”而实际上,工资和福利自1941年以来年均增长了7.81%。〔28〕
管理层如何填平这个鸿沟?最主要靠缩减员工规模。更少的员工干同样多的活儿,对员工而言就意味着更高的劳动强度和劳动生产率——为此公司领导层会要求更高的组织合作水平。老板们就需要打造一个团结而坚定的阵线,不仅是在谈判桌前,而且是每天在车间工人中间。
跟工人一样,老板们也是被组织起来的。考虑到匹兹堡的经济文化,经济学家本杰明·奇尼茨看到的是“由大企业主宰的环境。这一点反映在很多方面,比如你能加入的社会俱乐部,你能舒服地融入的居住区,你能加入的商业组织,等等”。迪拉德记得经理们打造的社会世界是多么紧密。城市景观中散落着他们的纪念碑:工厂、宅邸和摩天大楼。“我的同学们的爸爸在这些建筑物中,或者在附近的公司总部中工作,像西屋电气、琼斯与洛林钢铁、罗克韦尔制造、美国标准、阿勒格尼(5)、西屋空气制动、亨氏(6)……这些小男孩们肯定已经知道,他们将来会继承匹兹堡的这些大公司,事实上他们确实继承了。”1957年杜肯工程公司的管理层对主管们进行了调查,并产生了一份“社会活动”记录,这些社会活动正是这些主管们想要鼓励的。其结果是参加核心的中产阶级社交活动的花名册:数十上百人参加了童子军、商会、吉瓦尼斯俱乐部、狮子会和扶轮社。通过这些中产阶级身份性组织,匹兹堡精英将其价值观传递给较低阶层,并在这些阶层(低层与中层管理者)中招募部属。“经理们被要求向童子军捐助金钱,甚至要向童子军的项目捐出时间。锅炉车间主管会关注他们办公室里的一块小黑板,看什么时候又该捐款了,他们并不会隐藏这件事,”萨拉吉回忆道,“我甚至还记得一个人加入了我家附近的童子军,尽管他自己的住处在好几英里之外。”威克汉姆的父亲为了从底层管理者位置往上升,有意地加入了共济会——但他的向上流动被阻止了,因为他“跟那些卖劳力的走得太近”。〔29〕
20世纪50年代中期,公司领导层发动了一场激烈的运动,以巩固其在工作场所中的霸权。运动自上而下,首先发生在管理层内部。“我们无法保证长期的增长和进步,”美国钢铁公司的负责人说,“除非我们采取措施,在所有增长和进步必然源起之处保持力量——此处就是管理层。”美国钢铁公司杜肯工厂的高管们(the superintendents)自己组成了一个每周午餐会俱乐部。俱乐部每月捐一次款,迟到和无故缺席还要交罚金。成员可能因为坐错位置、抱怨食物、要求特殊餐食、谈论车间或者使用“违禁语言”而被罚款25美分。一个明确的规则就是,这些规则都是不公开的。俱乐部就某事项进行投票时,如果出现单一的反对票或赞成票,投出该票的人将被罚款。这些罚款只是名义上的,但它们表明了这一群体的要点:在工厂管理的社会生活中,再生产出工业操作中的规范性纪律、等级和共识。〔30〕
当工厂的高管们举行比他们的午餐会更大的宴会时,他们也同样进行了周密的筹划。20世纪50年代后期和整个60年代,杜肯工厂的管理层(the management)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谋划一次高尔夫球郊游或者乡村俱乐部聚会。当主管(supervisors)缺席时,管理层就进行记录,并参照自己上级的做法对其进行罚款。“我很高兴地注意到,你的管理人员中的87%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正如你所知,这个工厂的管理人员有500多人,很难在工作时间里相互认识,”一位高管给他的下属写信道,“我希望你能鼓励所有的管理人员参与1959年管理人员俱乐部的活动。”每月的派对在全男性的“雄鹿”活动和家庭活动——舞蹈、野餐和宴会——之间交替举行。〔31〕
在1954年的经济衰退期间,公司为经理们制定了一个激励计划。在解释该计划时,公司领导警告将出现“买方市场的回归”,这种回归将根据成本表现“区分谁是王者谁是青铜”。激励方案计算整个工厂运营成本的基本预期值,哪个工厂的高管集体打破了预期值,就对这个集体进行奖励。换言之,这一计划将高管层的社会凝聚力从象征层面转换到了经济层面。一份1956年针对国家钢管厂的后续研究显示,加入全厂激励计划的高管收入增长可观。〔32〕
工厂一级的管理层也努力推动这项运动。在杜肯工厂,管理层发起了对“管理发展实践”的全面评估。该项目“评估”经理们“计划和保持最高质量员工服务的能力”。经理们从遵从工厂和公司做法的角度被评估。“换言之,考虑他作为一个个体、作为团队一名成员的行为……同时考虑他是否寻求和接受其社区的、公民的、政治的及其他外在生活的责任……同时考虑他是否显示了对公司和上级的忠诚。”经理们接受了能发现自己某方面不足的一整套培训:从劳动法课程的学习,到职业拓展班,再到“卡内基”训练——这个训练是关于公共演讲和领导力的14周课程。〔33〕
1956年9月,美国钢铁公司开展了针对其所有工厂管理层工作条件的调查。每个部门都更新了组织构架图吗?每个人都明了他的岗位说明吗?每个经理都拥有自己的停车位、餐饮设施和装有空调的办公室吗?这项调查有两个相互关联的目的:确保工厂科层体系的顺畅运转和明确每个工厂社会结构的内部等级。清晰的层级,以及这个层级在工厂象征秩序中的有效表征,是非常必要的。〔34〕
问题在于,车间中的工头可能更认同工人而不是职位更高的管理人员。尽管在以黑人工人为主的车间,这种风险很小——因为基本没听过哪里有黑人工头,加上车间中的种族主义是既定的现实——但在绝大部分工厂中,工头更认同工人才是日常现实。霍华德·威克汉姆认为正是这种认同阻止了他父亲——一个“跟那些卖劳力的走得太近”的工头——被提拔。安娜·梅·林德伯格记起:“我的哥哥比尔在工会里很活跃。我另一个哥哥是个工头。”爱德华·斯坦科夫斯基记得自己坐在更衣室里,他当工人的爸爸和他的工头莫伊在性方面取笑他。“‘你的小乌龟长毛了吗?’莫伊一边问我,一边用胳膊肘戳着我的肋骨,‘长毛毛了吗?嗯?’我的脸涨红了,我的父亲在一旁轻笑。”仍然是这个工头,会“在高炉里一次艰苦的换料之后轻拍我的背”,说“你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帅哥”。阶级障碍在文化上并不是不可渗透的。工人阶级男性可能激活男性气概的共享规范并超越管理文化,这种风险正是管理层所惧怕的。〔35〕
工人和工头之间的默契之网贯穿了每个工厂。当爱德华·萨拉吉退休前接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工作安排时,萨拉吉家感到震惊的部分原因在于下指令的工头“是我父母的一个老朋友和同乡”。该事件发生后不久,萨拉吉的父母一起去工头家里对质。他向他们解释说,“拒绝接受工作指令的违纪行为对于我父亲没什么影响,因为他马上就要退休。而作为一个工头,他需要签署违纪罚单,这张罚单对他有帮助”。萨拉吉自己也“曾跟一个工头做过交易,接受了一个无意义的纪律处罚,以帮助对方维持工作业绩”。工厂的日常运行实际上需要通过类似的安排来衔接各种操作。当然,有些安排不可避免地会阻碍任何削减成本的企图的实现。〔36〕
工人与工头之间相处得痛苦的情形,可能比斯坦科夫斯基与莫伊之间不对等的友谊,或者萨拉吉父母与工头之间的友谊要来得常见。但这是一种由亲密感调节的痛苦——由跨越阶级区分、直接面对面的两个男人能够分享的东西有多少来调节的痛苦。这种对抗产生于工头和工人之间不可避免的默契的破裂。对威克汉姆而言,当人们加入管理层级时会戴上的白色安全帽,就是一个强有力的象征。吊车工人站得高,观察到一个白色安全帽靠近时就发出某种声响,示意大家回去工作。工头会将他们的白色帽子放在车的后窗,这样他们开车在城里转悠时,大家就都知道他们是老板了。但是,这个策略产生出它想要的区分效果,只是因为二者有足够的社会相似性:工人和工头都需要安全帽,因为他们都在车间,不像待在办公室里的那些老板;工人与工头分享居住环境和街道;工头的车与工人的十分接近,以至于不能作为区分地位的象征。〔37〕
有一种工人与工头之间虽然共享,但却使他们趋向分离的情绪,即对上级的惧怕。“我们相处得还可以,”马丁·康纳斯如此回忆他的岳父,一个工头,“但他对我而言永远是一顶白帽子,是公司的人。”工头约翰·休伊有两次受伤并被工人们抬上救护车。对此,休伊从未表示过感谢或承认。“小伙伴们说,‘这是啥人啊?’”一段时间以后,一个叫乔·佩恩的工人跟休伊关系近了一点,最后问他:“你是不是人啊?……那些人救了你两次,你呢,回来工作,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休伊回答说:“当生产被中断时,乔,谁来吹哨子?是我。当我吹响哨子时,我的老板在总办公室就会听到。这时我的电话就会响起,他问,‘怎么回事?修好它需要多久?’我需要走四分之一英里才能看到哪里出了问题。但我当时还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所以当我走过那间工厂时,我并没有看到那些人。我看到的是杵在那里的那个魔鬼,我的老板。”〔38〕
工头得考虑管理层的抽象指标——季度成本和生产率目标,也要考虑工人对酷热、危险和疲惫的具体体验。工头们不能像轮班的工人那样轻视生产目标,也不能像公司那样把工人仅仅当作投入要素。休伊的哨子将工人时间中发生的事传达给管理层;电话则意味着在公司的时间里沟通一件事并将其反馈给工人们。工头就是那个交换点。
权威的维持和再生产需要持续的工作,特别是在管理层希望工头与工人开展斗争的情况下。在这个意义上,战后工厂中的科层体系并未冻结车间中的抗议和报复的无休止循环。毋宁说,科层体系成为这种冲突的岩层——义愤持续积累的场所。〔39〕
在杜肯工厂,管理层采取措施以巩固拿薪水(salaried)的职员层的象征性团结,以使其区分于工资(wage)劳动者。为了保持标准,总工头有个人办公室,而低级别的工头——他们要在车间里走动——拥有工位与他们自己的淋浴间和更衣间。全厂突然安装近两百张桌子,释放了清楚区分管理者和劳工的信号。工人通常没有舒服的地方可以坐,更没有机会去坐。一天到晚穿着沉重的钢趾靴站着,是钢铁工人身体经验的核心特征;这正是为何,如果对一个工作申请者而言,“长时间站立”“长时间行走”都是问题的话,那么他只是个“适合于有限岗位”的申请者。四处走动是工作中如此关键的一部分,以至于钢厂各个环节的经理们都在计算,对工厂中各种距离的步行时间如何规定;都在与工会争论,哪部分行走时间可以算作工作时间。〔40〕
同样,淋浴室和更衣室的隔离,使工头们脱离了属于工人的少数的公共社会空间。工人的更衣室和淋浴室常常被管理层弄得不干不净,这也不是偶然的。“它们一般被称作屎房。”萨拉吉写道。工会不得不为了以下事项鼓动大家:饮水机里的饮用水,厕所里的卫生纸,足够大的垃圾桶,甚至水槽里干净的水;当河水涨高时,洗手间里的水因为带泥浆而变成了棕色。杜肯工厂的工人们有时不去洗手间,而是揭开位于他们车间一角的炉灶,在里面撒尿。〔41〕钢铁制造业中的权力关系,在坐与站、干净与肮脏、冷与热、舒服与痛苦的社会性区分中得到了表达。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一副躯体的感觉,或者在下一个班次开始时回到工作岗位对精神意味着什么,都取决于你在上述区分中被归入了哪一边。
针对利润紧缩的建议方案是“大幅度提高”对工人的“产能利用率”。如果管理层无力支撑通过技术提升提高生产率所需要的资本投入,那么它就只能与车间里的工人斗智斗勇,以提高工人的生产率。这种管理上的攻势——最终将显现在整个制造业部门和全钢铁行业范围的集体谈判中,以及美国国家的最高层级中——首先出现在老板与工人之间的对抗中,这种对抗并不因为司空见惯而少一点痛苦。战后工业经济的张力上达参议院、白宫和全球货币市场,但它们的根源在于对于完成一项车间任务需要多少分钟的争吵。正如1956年美国钢铁公司的一份秘密备忘录所说,在考虑生产率和成本的问题时,“时间,我们最宝贵的资产,才是根本性的”。〔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