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班乔麦同学还未上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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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软柿子

本以为上午的比赛已经够累了,想不到真正的折磨从下午开始。对面的队伍里没有了老王那样明显的软柿子,乔麦被欺负得更惨了。

比对手更可怕的,是场边的叶白。他不再像上午那样悠然坐在藤椅上,跷着二郎腿嗑瓜子,而是在场边走来走去,一双眼睛透过墨镜死死钉在乔麦身上,嘴巴更是一刻不停。

“傻站着干什么?你在这儿站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人理你的!平时就这么练的站位?跑起来,跑,跑,跑!”

“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假挡拆!假挡拆听不懂?那顺下听不听得懂?空切听不听得懂?教练没教过吗?那他都教你什么了?教你哪块板凳坐起来最舒服?什么牌子的矿泉水最便宜?哪种毛巾最吸汗?”

“掩护完了赶紧往里冲啊!愣在原地干什么?难道你觉得会有人传给你?你很准吗?是不是觉得自己战术地位还挺高的?”

“我知道你抢不到这个篮板,也没让你抢。但是你至少可以卡住一个人,帮你的队友减少一个竞争对手,而不是傻乎乎站在旁边当观众!听懂了吗?你要是喜欢看球就给我下来看,比那儿视野更好!我再说三遍,卡位!卡位!卡位!别告诉我这个你们教练也没教过!”

“你要想办法让自己在场上是有用的,有价值的!你现在就是个负资产,懂吗?以前没人告诉过你吗?你要把自己从负数变成正数!”

“手!手!防守的时候手放哪儿?放大腿上干什么?你怎么不干脆揣兜里呢?是被对面打哭了,要掏餐巾纸出来擦鼻涕吗?还是掏支笔出来让对面给你签个名?”

“你干脆掏个手机出来,给你教练打个电话,问问他防守的时候手应该放在哪儿?顺便再问问为什么平时啥都没教过你,让你在这儿丢人现眼?”

叶白的声音清晰而暴躁,一骂就是一长串,中间都不换气,压过了闹哄哄的围观群众,河对岸都听得见。有意思的是,与其说是在骂乔麦,倒不如说有一大半是在骂他平时的教练。场边的观众看了这么多年野球赛了,也从没见过这个阵仗,经常被他逗得大笑。

乔麦在毫不间断的骂声中打完了这场比赛。球队轻松取胜,不过似乎与他无关——正如叶白所说,他只是个负资产。换作任何一人上场,只怕都会赢得更轻松一些。

但叶白派他上场,并不是为了帮助球队赢球,更像是对他进行一场严酷的试炼,让他承受的压力逼近极限。

乔麦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也不知道这种疲惫有多少是来自球场上肌肉的碰撞,又有多少来自场边的训斥和骂声。他坐在板凳上,汗水在地上流成一片小型湖泊。他知道,未来几天,只怕都不会太好过。

但他一点都不埋怨叶白,反而无比珍惜这种折磨——至少在二中,他从未被教练这么“骂”过。

被一个人恶狠狠地盯住,让他觉得很舒服。尽管叶白所教的许多东西徐枫也都教过,但在那支球队里,他甚至都感觉不到哪怕一秒钟,徐枫曾以这样的方式“看见”过他。

傍晚时分,乔麦回到入住的龙皇府酒店,刚洗完澡,便听到有人敲门。

“听说你被那个叶老师训了一下午。”站在门口的邱迟笑道。

这小地方,什么事都传得快。邱迟下午也打了场比赛,但显然没有乔麦那么身心俱疲。甚至想跟他一起去镇上逛逛。

“别,”乔麦躺在床上,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完整了,“明天两场,歇了……”

“那就不逛了,找个什么地方休息一下。”邱迟在床边坐下来,一阵腰酸背痛。

“也行,”乔麦缓了一会儿,“可是能去哪儿呢……”

叶白他们去老王家吃饭去了,本来也邀请了乔麦,可他太累了,留在酒店里休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镇上有什么地方可去,不由得在房间里东张西望,忽然看见自己刚换下来的球衣。

“走!”他从床上蹦起来,抓住邱迟的手臂。

“去哪儿啊?”

“一个好地方!”

金色年华洗脚城绝非浪得虚名,这里的一切都是金的。金的门厅,金的大堂,金的厕所、门把手和踢脚线。金色霓虹招牌在漆黑的夜里刺瞎你的眼。六根大理石罗马柱顶天立地,两侧摆着太湖石、招财树、阴沉木、锁在玻璃罩里的珍奇玉雕、法王路易十五风格的茶几和沙发、一人高的黄釉珐琅彩落地大花瓶。红星美凯龙欧式水晶瀑布大吊灯照在一尊鎏金关公身上,青龙偃月刀闪闪发光。

乔麦向服务员展示了他的球衣,“我姓乔”。来的路上他给叶白打了个电话,老板已经打过招呼了。自家兄弟,好好招待。穿得像高铁乘务员一样的前台姐姐满脸笑容,两位这边请。

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好听的声响。乔麦和邱迟跟在后面,穿过金碧辉煌的走廊,进入一间小包房,就连泡脚的木桶腰上的箍圈也是金的。服务员把他们安顿到两张调高靠背的床上,倒了两杯热茶。

“两位稍等,技师很快就来。”她笑了笑,然后走了。

“接下来……要干吗?”她一走,邱迟就问乔麦。

乔麦十分自在地往床上一躺,“洗脚呗。还能干吗?”

邱迟环顾这个金灿灿的小包间,两张床,两个桶,两张茶几,一台大电视。昏暗的灯光,舒缓的音乐。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乔麦察觉到他脸上轻微的紧张,恍然大悟,“你没洗过脚?!”

邱迟嗯了一声。“额……也不是没洗过脚。是没来这种地方洗过脚。”

乔麦感到震惊。洗脚是江州人最重要的娱乐活动之一,不亚于打麻将和吃火锅。人们都说,这是因为江州多山,每天出门就是爬坡上坎,最累的就是脚。于是洗脚之风盛行,各种足疗店、洗脚城、足浴中心开遍全城,自然也开到了苦水沟这样的偏远小镇。一个江州人没洗过脚,就好像一个东北人没搓过澡,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四十一中的时候,大刀他们有一次说要带我去。”邱迟说,“但我没去。”

“为啥?”

“我总觉得……让别人给你洗脚,有点怪怪的。”邱迟也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但具体哪里怪,好像也说不太清楚。”

“那是因为你没洗过!”乔麦笑了笑,“洗一次你就明白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了敲门声。进来两位女技师,穿着素色的中式制服,看上去比乔麦和邱迟大不了几岁。乔麦十分自然地脱掉鞋袜,邱迟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只好照做。把鞋袜脱下来,规规矩矩放在一边。技师姐姐把他的双脚抬起,轻轻放入热水中。邱迟只觉身体紧绷,一股暖流席卷全身,从脚上冲到脸上。

“帅哥,你放松就是了。”技师姐姐抬起头笑了笑,声音温柔,说话带着本地口音,邱迟觉得听着有几分亲切,但因为太紧张,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乔麦见他一脸局促,仍是松弛不下来,觉得又惊奇又好笑,只好找点什么话来说说,缓解他的紧张情绪。

“你们家昨天年夜饭,吃什么好吃的了?”这似乎是个不错的话题。

“用火锅底料随便煮了点肉、菜,最后还煮了包方便面进去。”邱迟的脚被技师姐姐轻轻地捏着,觉得痒痒的,很舒服,慢慢闭上了眼睛。

“啊?你们一大家子,过年就吃这个?”乔麦今天真是震惊连连。

“没一大家子。就我跟我爸两个人。”邱迟的语气很平和。

“校长?”

邱迟摇摇头,“夏铭不是我爸。”

“哦……”

自从上次在家里对林天天说出了自己和夏铭的关系,邱迟也就不再瞒着球队的众人了。父母离婚后,他的母亲嫁给了二中校长夏铭,他便和夏铭的女儿小芒成了兄妹。

虽然从没说出来过,大家却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个家。虽然很喜欢小芒这个妹妹,但他并不喜欢跟母亲和夏铭待在一起。

“我有一个朋友,也不太喜欢跟她妈妈待在一起。”乔麦突然说了一句。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和小语一起出门放火炮的情景。

昨晚两人从家里出来,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老厂。这片他们从小生活的坝子,如今已经改造为网红打卡的文创园区。大年三十晚上,餐馆酒吧集体歇业,网红们也集体卸妆,回家找妈妈去了。偌大的厂坝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怪了。我看见过预告,说今晚这里有烟火表演啊……”乔麦抱着一堆火炮,走在一段废弃的铁轨上,四下张望,“难道记错了?”

当年为苏联专家修建的小红房子,如今改造成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商店,玻璃橱窗上张贴着各种活动预告。小语指着其中一张,新年烟火秀,大年初三晚8点。“看来真记错了。”

“好吧,那初三再来看大烟火。”乔麦蹲下来,把火炮放在地上,笑了笑,“今天先放咱们自己的小烟火!”

他抬起头,看见小语坐在一把漆黑的金属长椅上,目光沿着铁轨向远处延伸,神情有点落寞。

张阿姨在年夜饭上说的那些话,对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的。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捡起几根冲天炮,向厂坝中央走去。拿出打火机,点燃其中一根。一声长啸划破夜空,拖着橘红色尾巴的火弹一飞冲天,在夜空中绽成一朵小花。一根放完,又连放了三根。远处的小语抬起头,看着天上一闪即逝的光,终于开心了一点。

她从地上捡起几颗满天星,走到乔麦身边,将它们点燃。这是一种漂亮的手持烟火,是她的最爱。她一手一足,在半空中挥舞着,划出一道道光圈。乔麦在一旁站着,观看这火光中的舞蹈。满天繁星在她手中渐渐燃尽,变成两点冷烛,最后熄灭在黑夜之中。

“你是不是好奇,我都没去过北京,为什么那么熟?”小语接过打火机,又点了一根。手中再次燃起火苗。

乔麦点点头。年夜饭上,她纠正母亲把北外说成北语,一会儿五道口,一会儿魏公村,听得他一愣一愣的。

“菲菲姐姐一直跟我保持了联系。虽然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小语的眼中映射出银色的火花,“但我常常觉得,她就在我身边。”

乔麦嗯了一声。张阿姨口中那个菲菲姐姐,在当年老厂的那帮大孩子里,一直显得有些不合群,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朋友。这么看来,或许她与故乡唯一密切的联系,就是小语了吧。

小语把燃尽的满天星扔到一边。两人脚下横着一根细长的棍子,是乔麦刚刚放过的冲天炮。

“你看,如果这是一条铁路,这头是江州,”小语的手指从左划到右,“这头就是宜昌。这段路是最折腾的。全是山,火车一路穿山越岭,中午出发,一直到黄昏,手机信号都断断续续,电话打着打着就没了。”

她又捡来旁边的一根冲天炮,拼到前一根的右端,斜着向上摆放。“过了宜昌和汉口就好了,一路向北,地越来越平,一眼望不到边。不过天也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电线杆一根一根从车窗外边飞过。”

“这时候车里边也熄灯了。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在满满一车厢的方便面味道里醒过来,就能看见华北平原,”她又拿过第三根冲天炮,斜在右上方,“经过邢台,保定,石家庄,最后这里,就是北京。”

乔麦看着地上的铁路图,想起小学毕业那年,老乔给他报了个去北京的少儿旅行团。导游带着这帮小孩去了故宫、天安门、长城、清华、北大,鸟巢、水立方。停留最久的景点是昌平的一个景泰蓝博物馆。整座博物馆由6个商店构成。乔麦在那儿花光了口袋里的每一分钱,给母亲买了个景泰蓝手镯,给父亲买了礼盒装的果脯。还有一只抽了真空的北京烤鸭,回到家后,不管是用微波炉热还是上锅蒸,都硬得嚼不动。老乔至今都用这只烤鸭嘲笑他。至于火车上一路的风景,他全都不记得了。

“那菲菲姐姐的学校在哪儿?”他问。

小语捡起自己刚才放的一颗满天星,接在最后那根冲天炮上面。满天星比冲天炮的炮筒细小很多,像从铁路线延伸出去的地铁线。

“这是北京西站,从这儿坐地铁9号线,到国家图书馆。”

她又在上面接了一根满天星,“在这儿换乘4号线,坐一站到魏公村,就到她学校了。这一路都是学校。北外下边是民大,上边是北理工。如果不下车,再坐一站就是人大,再往上是北大和清华。两个学校挨得不远,可以互相听课的。”

乔麦低下头,凝视着小语用火炮铺设的线路图。

这些地方,有些听说过,有些甚至去过,有些闻所未闻。无论哪一种,在过去的16年里都从未像现在这样,以如此深刻的形式出现在他的精神世界里。

但显然,它们对小语来说至关重要,那是她的一个世界,一个乔麦从未触及过的世界。

“那菲菲姐姐现在在哪儿呢?”他问。

小语抬起头,指了指刚才乔麦放置烟花的地方,离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已经很远了。那里还剩下一颗“火陀螺”,一种原地旋转,同时向四面八方射出五彩火光的小型烟火。

“在那儿吧。”

“那是哪儿啊?”

“纽约。”

乔麦愣了一下。关于纽约,他知道得不多。最清楚的,是那里有一支名叫纽约尼克斯的篮球队,一座被誉为篮球圣地的麦迪逊花园球场,队史上有过帕特里克·尤因这样的巨星,曾经有一个名叫林书豪的球员,在那里刮起过一阵短暂的“林风暴”。

但这些东西,在这夜晚统统毫无意义。乔麦发现,对这个距离他三根冲天炮、两根满天星,再加几十步路的地方,他是如此无知。

“小语,你也想去纽约吗?”他问。

“不知道。”她拿着打火机,朝那颗火陀螺走去,“我又没去过,只是听说而已。”

乔麦跟在她后面,沉默了一会儿。“那北京呢?”

“不知道。北京不错。但也可能不是北京。”她蹲下来,点燃火陀螺的引线,跳到一边,“看到时候考得怎么样吧。”

火光四射,照亮了小语的脸。她的回答是如此冷静,冷静得让他几乎有点害怕。

火陀螺真的像一个陀螺,在地上飞速旋转,火星四溅。它甚至移动了起来,向着铁路图的方向转去。小语和乔麦也慢慢跟在后面,追随着这团移动的火。

“不管去哪儿,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一定会离开我妈。”她突然说了一句。

他没有说话,继续看着那团火,和被那火照亮的铁路。

火光渐渐小了。

“乔麦,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不假思索地、剧烈地摇头。“我只知道,你有你想做的事情。”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渐渐微暗的火,“而且,你一定可以做到。”

“你那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邱迟趴在床上,技师在捏他的小腿,又痒又疼又舒服。刚才乔麦突然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邱迟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是个……”乔麦回过神来,翻了个身,“很可怜的人。”

昨晚的按摩稍微缓解了腿部的酸痛,但新的酸痛来得更快更猛。大年初二一大早,乔麦再次站上古戏台边的篮球场时,叶白严厉的目光和训斥就像昨天一样,在场边如影随形。

这几天,乔麦同时感受着两个叶白。没有比赛的时候,他是个留着爆炸头的可爱兄长,但一到比赛中,就切换为脾气爆炸的魔鬼教头。

这一切都是从昨天中午见到邱迟和徐枫以后开始的。如果金色年华洗脚城队和龙皇府酒店队都能保持不被淘汰,他们将在大年初七的决赛上演正面对决。

乔麦知道,叶白想在那以前,让他脱胎换骨,够得上与邱迟一战。这也是叶白与徐枫之间的较量。

乔麦并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想问徐枫,他今天一大早就回江州了,说是初七再来接邱迟回去。问叶白,他也不说,只是让他专心练自己的球。

“你离那小子还差得远呢!”他敲了一下乔麦的脑袋,笑道,“但是放心,有我在,你一定可以赢他!”

“我非得赢他不可吗……”乔麦揉了揉脑袋。昨天他问自己打不打得过邱迟,只是开个玩笑,毕竟两人的差距肉眼可见,谁曾想叶白能认真到这个地步。

“如果不想赢,那你为什么要打篮球?”叶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眼中喷出怒火,“下学期的全市大赛,你还想一直坐在板凳上当观众?”

乔麦愣住了。脑袋上被敲的地方隐隐作痛。

真是个惹不起的爆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