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的细节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引子
顾恺之·洛神赋图

任何一本关于中国绘画史的书,都会把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放在开篇的位置。这幅画代表着中国绘画独立于器物、不再沦为装饰,作为一门独立艺术登上历史舞台最初的样子。画中的山水、树木、人物一直到今天,都是中国画常用的元素,只不过经过一代代画家的创造,不停变化着,在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面貌,但追根究底,总会追溯到《洛神赋图》。所以,这幅画也可以作为“标准器”,当你读到后面任何一幅画,都可以拿来与这幅画作比较,中国绘画的千年脉络,就会在你眼前,瞬间清晰了。


那么,顾恺之是谁?

如果说书法以王羲之为尊的话,那么绘画之尊非顾恺之莫属。魏晋之前,中国绘画为神灵服务,大多出现在寺庙壁画高堂之上,画的是菩萨、神仙,画画之人也不留姓名,统称为“画匠”。 甚至后来的敦煌壁画,也都是匠人艺术杰作。他们不用读很多书,甚至不用识字,以祖传或者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传承手艺,被训练成专业的“画匠”。但顾恺之不同,他出身贵族,父亲顾悦之的朋友圈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这种门阀世家里的大名士,顾恺之自己也官拜参军,名副其实的世家子弟,画画是业余爱好。他凭着高超的画艺,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第一位有典可查的明星大画家。


《洛神赋图》本身的创作,故事套历史,亦真亦假。像名画中的《红楼梦》,包罗万象,从这一幅画,我们就能了解整个魏晋时代的艺术风格。首先,这幅画是怎样诞生的?

《洛神赋图》是顾恺之根据曹植的《洛神赋》而画。曹植名垂千史,除了《七步诗》,主要还靠这篇大作《洛神赋》,讲的是一个贵公子,幻想自己和仙女洛神相遇相爱又分别的故事。

《洛神赋图》(辽宁省博物馆藏本)(局部)/晋/顾恺之(北宋摹本)/绢本/设色/26.1×644cm/辽宁省博物馆

注:本文解析采用辽宁省博物馆藏本

洛神是中国先秦文化中最有名、最漂亮的神女,掌管洛水,据说是黄河之神河伯的妻子。她第一次亮相是在《楚辞》之中,在屈原笔下有血有肉,形象丰满起来,也变得世俗化了:神秘、浪漫、优美。从此,中国文人纷纷效仿,“洛神”成了无数人的爱情“桃花源”,一代代续写下去。每个文人都有一个和洛神的约会,其中三国曹植的《洛神赋》最为出名,流传最广。

顾恺之善画典籍,他把曹植的《洛神赋》画成了画。后世也有很多大画家画过洛神,顾恺之版本是现存最早的版本,像屈原一样,为后人打了个样。

《洛神赋图》是一幅长卷,长卷是中国最独特的绘画形式,也被称为“手卷”。顾名思义,用手卷着看的画。长卷一般不高,几十厘米,不像立轴或者国外的油画那样需要被悬挂起来看全貌,而是一个人,用右手按着右边往里卷,左手展开画卷,一边卷一边展,等你把一幅画卷好,这幅画就看完了。你看到的画面就是目之所及之处,特别像我们今天在手机上看文章,一屏一屏地看,很私人化。


展开《洛神赋图》,第一个场景,就是故事的开头:相遇。

前景是山石与几棵树木,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体态微胖的公子站在树下,还专门有人为他打起一把伞。在中国古代绘画中,一定会为重要人物作出标记,伞就是标记,说明这个人一定是画中最重要的人。还有一个细节,仆人们都是目光低垂的,只有贵公子望向前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位仙女出现水面上,贵公子是曹植,仙女是洛神。开头通过几个细节交代了画中人物的身份关系和故事的背景。

写实的惊鸿与游龙

男女主角相遇了,曹植被洛神的美貌震撼。关于美貌,曹植在《洛神赋》中用了八个字: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洛神赋》(局部)

“惊鸿”“游龙”,顾恺之一方面用了写实的办法,另一方面写虚,也是他的绝招,来应对曹植的想象——春蚕吐丝描。“春蚕吐丝描”又叫“高古游丝”,这种绘画技法是顾恺之独创的秘籍,用来描绘衣饰上如游丝一般的褶皱。春蚕吐丝是形容线条连绵不绝、飘逸潇洒。衣饰的下摆通常都很宽大,在空中循环婉转,制造出一种三维的幻象,这与马王堆帛画中衣饰用两三根简单线条组成的平面线条已经有了很大不同。

《马王堆帛画》(局部)

魏晋南北朝上接庄严强大的秦汉帝国,大一统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什么都“统一”,“书同文”使得中国书法走向了辉煌。书法讲究的是线条,这是与西方国家最大的不同,中国艺术以线条为魂。与书法相比,绘画此时并不是主角,只是扮演着功能性角色:壁画、典籍、神仙、帝王。此后,中国绘画中的人物画,线条皆脱胎于春蚕吐丝描。

接下来,洛神从空中缓缓飞向岸边,与曹植相会。这是长卷的第二个场景:定情。画面比例是由画家精心设计过的:洛神周围山石树木作为衬景小得精巧,而曹植站在山石树木之间,是为了衬托仙女在空中飞翔舞动,二人在一个场景里有着相对的比例关系,下一个场景会根据二人的站位关系再安排山石树木的位置。

洛神赋图·定情

《洛神赋图》中的山水人物都代表着中国绘画最初的样子,那个时候人们的世界观是人神论,神与帝王有连接,绘画是为了帝王,为了教化,所以景不重要,画中故事传达的信息最重要,绘画不是无用的,是带有强烈功能性和目的性的。基于这个背景,魏晋时代的山水在画中像舞台布景,只是起衬托作用,来表现人物。所以你看,山都是三角形,树也长得一样,他们不是主角,人物才是主角,山石树木为陪衬,背景山水元素统统都有,但还没有作山水画、人物花鸟画这种具体的分类。

就山水画构图风格来说:无正常比例,人比山大

再看山石树木的绘画技法,先勾线再敷色,无皴擦。皴擦是用干笔蘸浓墨在纸或者绢上擦出山石树木的纹理,直到五代十国至宋初时才出现,一直沿用到今天,是中国山水画最重要的技法之一,也是判定画作年代的分水岭:魏晋南北朝无正常比例,无皴擦

材质以丝绢为主,魏晋时代纸张还不普及,在丝绢上画的画称为绢本画。颜色以石青、石绿、朱砂这种矿物质颜料为主。


曹植和仙女对上眼之后,仙女高兴了,遇到意中人不得庆祝一下?于是呼朋唤友飞来飞去开派对。紧接着,就要面对去谁家过日子的现实问题了,无法相守只好离别。

《洛神赋图》画卷一半以上,都是顾恺之画下的离别与思念。互相喜欢的洛神和曹植,一个是神,一个是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相距太远,再次四目相对的目光里,变成了不舍。为了更好地烘托忧伤的情绪,顾恺之召唤出《山海经》里的其他神仙,一起为贵公子和洛神奏响离别的序曲。

风神屏翳大口把风吸进肚子,水神川后让水流停下,他们共同施展法力,一时间风平浪静,黄河水神冯夷鸣起鼓,女娲也唱起了歌,《洛神赋图》最悲伤的时刻到来了。一片巨大的水云突然从小小的山石间腾空高企,洛神坐在六条龙驾驭的车里,频频回头张望,向曹植告别。鲸鲵、文鱼等各种神兽,紧紧跟随,护卫着洛神远去。

洛神赋图·洛神远去

相遇、定情、离别,这很像电影里的转场,既有空间转换,又有时间转换。除了手卷,中国绘画中处处体现了这种时空感,可以说画出了时间,这也是区别于西方绘画的最大的特点之一。

为了处理这种时空感,顾恺之在画面上做了巧妙的设计,前景的山石与远山是一种空间比例,人物之间是一种空间比例。整幅长卷中,男女主角多次出现在不同的空间,皆由山石衬景作为空间连续的过渡。中国水墨最精妙的逻辑关系就在于此,这个“关系”叫作“散点透视”,移步换景。观画者目光所及局部自成一景,你会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画家的视角融入画中,有身临其境之感。

洛神赋图·离别

中国神话爱情故事好像少有大团圆结局,牛郎织女是分别,嫦娥后羿是分别,轮到洛神与贵公子也不得不分别。长卷最后一段,贵公子坐在马车里向身后也就是画面右边望去,似乎在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与洛神相遇像一场梦,像长卷第一幕那样,读画人也会顺着贵公子的目光再回头细看一遍画卷,这是顾恺之留在画中的最后一个巧思。


接下来,本书将分为山水画卷和人物花鸟画卷。

到了隋唐, 绘画在内容和技法上已经开始有了变化。内容上,从天上回到世俗,画家开始画人间生活,画历史现场。为了表现真实,画家动了心思,技法随之增多了,到了唐朝晚期,绘画逐渐走向成熟,画家要像书法家一样表达了,他们从山水画开始,突破了第一大关。

中国山水画,一向被认为代表了中国艺术的精神。人物花鸟都太具象了,山水无定形,最适合把自己融进去,好做文章。一根小小的线条,在几千年中,千变万化:变成山,变成树,变成水,万变不离其宗。从简单的勾线到皴擦,从皴擦到书法入画,每一代画家都在前人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玩法,写上自己的名字。 就像你看到“春蚕吐丝描”就会想到顾恺之一样, 他们早已把名字写在山峰上,写在树干上,写在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之上, 等着后世子孙找到他们,读懂他们。


每个时代甚至每个画家都有非常鲜明的特色,看似玄而又玄,黑乎乎一团,其实其中隐藏着一条清晰的通关大道,通关密码就是这本书。可以说读完山水卷,再看到中国古代山水画,你可以从构图风格、技法、颜色等几方面立刻判断出画作的年代。


读懂中国山水画,也就读懂了中国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