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舅舅死了才半天,弗朗西斯·马里恩·塔沃特这孩子就喝得酩酊大醉,墓穴没挖两下就给撂下了。提着罐子来打酒的黑人巴福德·芒森只好把它挖完,将依然在早餐桌边保持坐姿的尸体拖过去,用体面的基督教方式埋了。他将坟头填满土,防止狗把尸体扒出来,并在上面插了根十字架。巴福德是中午那会儿来的,离开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可塔沃特还在呼呼大睡。
实际上,老头是塔沃特的舅公(1),或者说他这样称呼老头。在塔沃特的记忆里,他俩一直住在一起。舅舅说,他七十岁那年救下他,把他养大,直到如今八十四岁离开人世。塔沃特据此推算自己大概十四岁了。舅舅教他数学、阅读、写作,还教他历史,从亚当被赶出伊甸园开始,到历届总统,一直讲到赫伯特·胡佛,再到想象中的耶稣复活和审判日。老塔沃特不仅给他提供了良好的教育,还把他从自己仅有的另一个亲人手里解救了出来。那个人是老头的外甥,一个教书匠,自己那会儿无儿无女,想收养死去的妹妹留下的这个孩子,按照自己的想法培养成人。
老头当然知道这个想法是什么。他在外甥家住了三个月,原以为这是外甥的慈善之举,可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住在那儿时,外甥一直在悄悄地研究他。外甥借慈善之名把他接过去,又偷偷地潜入他的灵魂,问他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在家里四处设下陷阱,看着他一次次掉下去。最后,外甥把研究结果整理成文,投给一家教师杂志。此举恶心至极,连上帝都看不下去了,于是亲自出手,救出老头。上帝赐予老头愤怒的神启,吩咐他带上这个孤儿,逃到偏僻的密林深处,将他抚养成人,以验证上帝的救赎。上帝赐之以长寿。于是,老头从教书匠的眼皮底下救出孤儿,把他带到林中空地。这块空地叫波德海德,是老头的终身领地。
老头自称是名先知。他抚养这个男孩,是要他等待上帝的召唤,为他听到召唤的那一天做好准备。他告诉孩子,先知会遭遇不幸,人间的不幸无足轻重,来自上帝的那些则会将先知烧净。他自己就曾多次被焚烧净化过。从焚烧中他获得了启迪。
年轻时,他曾应召去城里宣布,抛弃救世主世界将遭灭顶之灾。他满腔愤怒地预告,这世界迟早会看到太阳爆炸,血肉横飞,火光冲天。他怒气冲冲地等呀等,可太阳依旧每天早晨升起,那么平静,那样淡定,整个世界,还有上帝,仿佛没有听到他这个先知的预言。太阳不停地升啊,落啊,这个世界也不断地由绿变白,周而复始,反反复复。太阳升起、降落,他对上帝的听觉绝望了。终于有一天早晨,他兴奋地看到,太阳冒出一根火焰手指。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欢呼,那手指就已经触到他身上,他一直苦苦等待的毁灭终于降临到他的大脑和身体上了。只是这个世界的血毫发无损,他身上的血却给烧干了。
老头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了很多教训,所以有资本教导塔沃特——当孩子乐意聆听的时候——要服务上帝,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他一边听,一边急不可耐地坚信,要是时机成熟了,上帝来召唤他,他绝不会犯一点错误。
上帝用烈火纠正老头的错误,这可不是最后一次。不过,自他从教书匠那里救出塔沃特,这种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了。那一次,他神启的怒火清晰可见。他明白拯救孩子是要摆脱什么。他追求的是拯救,而不是毁灭。他已经尝过太多的教训,憎恨的是将要降临的毁灭,而不是那些要被毁灭的东西。
雷伯那个教书匠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下落。他来到林中空地,要把孩子夺回去。他将车子停在土路上,沿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小径,在林中走了一英里,来到一片玉米地。地中央矗立着一幢破败的两层小屋。老头总喜欢跟塔沃特回忆外甥在玉米地里行走时隐时现的情景:走得满脸通红,一脸汗水,上面还划了一道道伤痕。玉米地后面还有一位慈善会的女人。她戴着一顶粉红色帽子,上面还插着鲜花。她是随雷伯一起来的。那一年,玉米一直种到门口,离走廊只有四英尺。外甥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时,老头端着一把猎枪站在门口,厉声警告,哪只脚胆敢碰一碰台阶,他就打烂它。于是,两个人僵立在那儿,面面相觑。恰好此时慈善会女人从玉米地里气冲冲地钻出来,活像一只在孵蛋的雌孔雀,满脸不悦。老头说,要不是因为那女人,他外甥绝对不会迈前一步。两人脸上被荆棘丛生的灌木丛划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女人的衬衫袖子上还勾着一根黑莓枝。
慈善会女人缓缓地呼了一口气,这呼出的就好像是她耗尽的平生最后一丝耐心。外甥抬起脚,落到台阶上,老头随即朝他腿上开了一枪。为了给塔沃特有身临其境之感,老头还细述了外甥的表情。只见他满脸怒火,正气凛然。这神情深深地激怒了老头。于是,老头举起枪,朝他又开了一枪,将他右耳削掉了一角。这一枪把他凛然的正气打得无影无踪,什么表情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张惨白的脸。这表明,这张脸背后空空如也,同时还显示——老头对此毫不否认——他自己也很失败——因为很久以前,他也想拯救外甥,但无果而终。外甥七岁时,他拐走他,把他带到林中的空地,不仅给他洗礼,还向他传授什么叫救赎。然而,老头教育的成效并没有持续几年,那孩子就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好几次他在想,外甥走上新的道路说不定是他造成的。一想到这一点,老头心里就沉甸甸的,不愿意把故事再跟塔沃特说下去。他一言不发,瞪着前面,就好像在观察脚下裂开的一个深坑似的。
每逢这个时候,老头就会独自跑到密林里溜达,偶尔一去还好几天,而塔沃特则被孤零零地丢在空地里。他是去寻求与上帝平安相处的办法。回来时,他饥肠辘辘,狼狈不堪。塔沃特心想,先知应该就是这个模样吧。老头看上去就像和野猫厮打过似的,满脑子装的好似还是他在野猫眼里看到的景象,光之轮,还有长着巨型火焰翅膀、四个头朝向宇宙四角的怪兽。上帝要是此时召唤老头的话,塔沃特断定他会说:“上帝,我已到此,随时奉命!”而有时候,舅公眼中则没有火焰,嘴上说的都是背负十字架身上如何流汗、发臭,如何重获新生、然后再死,如何在永生中享用生命之饼(2),等等。每逢此时,小男孩就会陷入神游,注意力游离到其他事情上。
老头讲故事,思绪的节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他好像不大高兴提这件事,讲到开枪打外甥会一带而过。接着,他讲述外甥和慈善会女人(滑稽的是,她叫伯妮丝·毕晓普(3))两个人如何落荒而逃,消失在哗哗作响的玉米地里;还讲到那女人如何大声责问他外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他是个疯子!”老头还告诉塔沃特,他跑到楼上的窗子前时,刚好看到那两个人从玉米地另一边冒出来。他发现,慈善会女人搂着他外甥,扶着他钻进了密林。老头后来得知,外甥娶了她。那女人的年纪比他外甥大一倍,这么大年纪,顶多只能给他生一个孩子。她再也没让他来空地。
老头说,上帝保护了他们这唯一的孩子,没有让他被这样的父母给毁了。上帝采用了唯一可能的方式保护了他;让他一生下来就是个白痴。讲到这里,老头总会停一停,让塔沃特自己体会这个神奇的力量。自打得知那孩子出生,他到城里跑了好几趟,想把孩子拐过来,替他洗礼,可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教书匠已经高度警惕,再加上老头如今身体臃肿,行动笨拙,已经无力轻巧地拐走孩子。
“要是我死了还没有给这孩子洗礼,”老头跟塔沃特说,“那任务就交给你了。这是上帝赋予你的第一个使命。”
第一个使命居然是给一个智障孩子洗礼,塔沃特怎么也不信。“不,不可能的,”他说,“你没做的事,上帝不会要我来做的。上帝对我另有安排。”于是,他想起摩西击石引水(4),想起耶和华让日头停住(5),还想起但以理在坑中直视狮子。(6)
“替主操心,这可不是你的事,”舅公说,“不然审判日你会吃尽苦头。”
老头死的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下楼做早饭,可一口还没吃上,人就咽气了。整个一楼都是厨房,很宽敞,却很昏暗。墙角里放着一个柴火炉,炉边是一张餐桌。四周墙角堆放着一袋袋饲料,废铜烂铁、刨木屑、旧绳子,还有其他易燃物等,遍地都是。不是老头,就是塔沃特随手丢放的。两人原先就睡在厨房里。可有天夜里,一只山猫破窗而入,把老头吓了一大跳,于是他们就把床挪到了楼上。那里有两个房间空着。老头当时就预言,爬楼梯,他会折寿十年。死的那一刻,他坐下来,正打算吃早饭,红红的大手拿起餐刀,食物还没送到嘴边,突然大惊失色,手随即耷拉下来,落在餐盘边,把盘子压翘了起来。
老头像头公牛,头颈又粗又短,头好似直接嵌在肩膀里,一双银色的眼睛鼓鼓的,看上去犹如一对拼命挣脱红线网的鱼。他头戴一顶浅灰色帽子,帽檐全都翘了起来,内衣外面穿着的外套,原本是黑色,现在都褪成了灰色。塔沃特坐在餐桌对面,看到老头的脸上红筋暴起,一阵抽搐掠过全身。抽搐像是发自心脏的颤抖,由里向外,一直传到身体表面。老头的嘴向旁边一歪,全部变了形,不过整个人依然一动未动,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背部离椅背足足还有六英寸,肚子刚好贴着桌沿,一双银色的眼睛,毫无生机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塔沃特。
塔沃特觉得颤抖会自行转移似的,悄悄地传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用碰就知道老头死了。他依然坐在桌前,面对尸体,闷闷不乐,局促不安地吃完早饭,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个陌生人。吃完饭,他用抱怨的口气说:“急什么急呀,都跟你说了,我会做好的。”这声音听上去像是陌生人的,似乎死亡改变的不是舅公,而是他自己。
塔沃特站起来,拿着盘子走到后门外,放到最下面一级台阶上,两只黑色长腿斗鸡立刻从院子里飞奔过来,把盘子里的残羹冷炙啄得精光。他走到后门走廊里,坐到一只长松木箱子上,双手心不在焉地解着一根长绳,而双眼呢,则越过林中的空地,凝视着前方的密林。密林一片紫灰色,层层叠叠,一直绵延到淡蓝色的树林天际线,像一排城堡矗立在早晨空旷的天空里。
波德海德不通土路,马车道和人行道也不通。最近的邻居,一帮黑人,不是白人,要想过来的话,都得徒步穿过树林,拨开一排排李树枝才能到达。早先这儿有两幢房子,现在只剩下一幢了。两位主人,死的在里面,活的在外面的走廊里等着给他下葬。塔沃特知道,得把老头葬了才能开始干其他事情,就好像不把他埋进土里他就没有死透似的。想到这里,他似乎觉得,压在心头的那件事可以缓一缓了。
几周前,老头开始在左边种植一亩玉米。玉米地越过篱笆,差不多伸到了房子的一侧。两道铁丝网从玉米地中央横穿而过,一团雾气猫着腰,正缓缓地飘过来,像一条白色猎狗,打算猫起身子,钻进院子。
“我要把篱笆挪走,”塔沃特说,“我可不想让我的篱笆放在田地中央。”他的声音很响,但怪怪的,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这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继续说:你可不是主人,这里的主人是那个教书匠。
我就是!塔沃特说,住在这儿的是我,谁也别想把我赶走。要是哪个教书匠敢来这里要财产,我就宰了他。
他转而又想,说不准上帝会要我离开。四野无声,塔沃特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热血沸腾。他屏住呼吸,仿佛要聆听天空传来的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走廊下面有只母鸡在刨食。他在眼前猛地挥动手臂,渐渐地,面色又变得苍白起来。
塔沃特穿着一条褪色的工装裤,头戴一顶灰色帽,像软帽似的,帽檐拉得很低,把耳朵都盖住了。他学舅公的样子,除了上床睡觉,帽子从不离头。舅公的习惯,他全都保留,直至现在。不过他思忖:舅公还没下葬我就把篱笆移走,鬼都不会管的,死人怎么还能在地下说话呢。
先把他埋了,忘掉这事,陌生人的声音说。声音很响,但听起来很不舒服。塔沃特起身去找铁锹。
塔沃特一直坐在松木箱子上。这箱子是舅公的棺材,但塔沃特不打算用。老头太沉,他一个瘦弱孩子,根本没办法把尸体举过棺材沿放进去。虽然老塔沃特早在几年前就给自己打好了这口棺材,但他说,那天来的时候要是没办法把他弄进去,就直接把他埋进坑里好了,只是坑要挖得深一点,他说最好十英尺,不止八英尺。老头费了很长时间才把棺材打好,并在棺盖上刻了“梅森·塔沃特,与上帝同在”几个字。打好后,棺材摆在后廊上,放在那儿有一段时间了。他还曾爬进去躺了一会儿,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肚子从里面突出来,活像发酵发过头的面包。孩子站在棺材边,细细打量他。“我们所有人都是这个归宿。”老头的声音从棺材里传出来,是那么洪亮,那么心满意足。
“你太胖了,棺材装不下,”塔沃特说,“要把你压下去,我只得坐到棺盖上,再不就等你腐烂一些后再放进去。”
“别等,”老塔沃特说,“听着,到时候棺材要是不能用,而你又抬不起来之类,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你把我埋进坑里就行了,不过,坑要挖得深一点,我要十英尺,不是八英尺,是十英尺。要是实在没办法,你就把我滚到坑前,我会滚的。找两块木板铺到台阶上,把我滚下去,我滚到哪儿停下,你就在哪儿替我挖个坑。必须等坑挖得足够深了,再把我滚进去。找几块砖把我撑住,免得坑还没挖好我就滚进去了。千万不要坑还没挖好就让狗把我给拱了进去。你最好把狗都关起来。”
“你要是死在床上怎么办?”孩子问,“我怎样才能把你弄下楼梯呢?”
“我不会死在床上的,”老头说,“一听到上帝召唤,我就跑下楼梯,尽可能跑到门口。要是真死在床上,你就把我从楼梯上滚下去,就这样。”
“上帝呀。”孩子说。
老头从棺材里坐起来,握起拳头捶着棺材沿。“听着,”他说,“我从未要你做过什么。我把你领过来,抚养你,从城里的那个蠢货手里救出你。我现在不求回报,只求你等我死了把我埋到地下,埋到死人该去的地方,上面再竖根十字架,表明我埋在那儿。我要你回报的就这么一丁点儿。我甚至没要你找来一帮黑鬼,把我弄去和父亲葬在一起。我本可以这样要求你,可我不想。我只想为你把一切弄得越简单越好。我只要你把我埋了,竖根十字架而已。”
“要是能把你埋到地下,那我真够了不起了,”塔沃特说,“我一定会累得精疲力竭,哪还有力气竖什么十字架呀。我最烦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小事!”舅公斥责道,“等到那一天这些十字架全都聚到了一起,你就知道这是何等的小事!安葬逝者,可能是你为自己做的唯一荣耀的事情。我把你从城里带到这儿,培养成一名基督徒,不仅仅是基督徒,还是个先知!”老头怒气冲冲地说,“你要担起这份重任!”
“我要是没力气安葬你,”男孩一边说,一边谨慎而木然地看着他,“我就到城里通知舅舅(7),他会来好好安葬你的,那个教书匠。”他慢悠悠地说。这时,他发现舅公紫色面孔上的麻子变得惨白。“他会料理你的。”
老人眯起眼睛,露出十分不悦的神情。他抓住棺材沿,身体向前一推,像是要驾驶棺材驶离走廊似的。“他会把我烧成灰的,”老头沙哑地说,“他会把我丢进熔炉里烧成灰,然后撒掉。‘舅舅,’他曾跟我说,‘你这种人现在几乎绝种了!’他会心甘情愿地掏钱给殡葬人,要殡葬人把我烧成灰撒掉,”他说,“他不相信死而复生,不相信最后的审判日,不相信生命之饼……”
“死人就别挑剔了。”男孩打断他说。
老头抓住男孩工装裤前襟,一把将他拎起来顶着棺材,瞪着孩子惨白的面孔,说:“这个世界是逝者的世界,想想所有的逝者。”接着,他像是想到了回击世上所有傲慢无礼的答案,又说:“死人可比活人多上千百万倍,死人死的时间也要比活人活的时间长千百万倍。”说完,他哈哈大笑,放开了男孩。
听了老头这番话,男孩被镇住了,不过也只是微微哆嗦了一下而已。过了片刻,他说:“教书匠是我舅舅,以后就是我唯一头脑清楚、还活在世上的亲人了。我想跟他走就跟他走,现在就走。”
老头盯着他,一言不发,盯了似乎整整一分钟,随即双手猛地一拍棺材边沿,咆哮道:“遭瘟疫的,必遭瘟疫!挨千刀的,必挨千刀!受火刑的,必受火刑!”男孩吓得直哆嗦。
“我把你救出来,让你获得自由,成为你自己!”老头吼道,“而不是让你成为他脑子里的知识!你要是和他生活在一起,现在就成了他脑子里的一堆知识了。而且,”他继续说,“你还要去上学。”
男孩做了一个鬼脸。老头总是对他说,没有送他上学,是他多好的运气。上帝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可以确保孩子纯洁成长,免遭毒害,成为上帝选定的仆人,经过先知的训练,为上帝进行预言。当同龄的孩子们都被关在房间里,跟着一个女人学习裁剪纸南瓜时,你却在自由自在地追求智慧,享受精神伴侣们的陪伴。这些伴侣是亚伯、以诺、诺亚、约伯、亚伯拉罕和摩西、大卫王和所罗门,以及所有的先知,从逃过死亡的以利亚,到被砍下的头颅放在盘子里让人恐惧不已的约翰,一应俱全。男孩知道,没有被送去上学,是他被选中当上帝仆人确定无疑的标记。
学监只来过一次。上帝提醒老头要做好准备,该怎么应付。于是,老塔沃特专门教孩子到时如何应对学监这个魔鬼使者。到了那天,他们看到学监从田地里过来时,两人已经准备就绪。男孩躲到房子后面,老头则在台阶上坐等。学监是个男的,瘦瘦的,还秃顶,身上穿着条红色吊裤带。他从田里走出来,踏上院子里干硬的泥土。他小心翼翼地跟老塔沃特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说明来意,那神情仿佛不是专门为此事而来似的。他在台阶上坐下来,东扯西拉,什么天气不好啦,身体不行啦。最后,他凝视着农田,说:“你有一个小男孩是吧?应该要送去上学了吧。”
“一个好孩子,”老头说,“要是有谁觉得自己能教他的话,我才不愿拦着呢。孩子!”他喊道,男孩没有出来。“喂,孩子!”老头又大喊了一声。
过了几分钟,塔沃特从房子一边绕了出来。只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却飘忽不定,肩膀耷拉着,脑袋瓜像是失去了控制,左摇右晃,还张着嘴巴,伸着舌头。
“他不是很聪明,”老头说,“可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你叫他,他晓得出来。”
“是呀,”学监说,“确实如此,可最好还是让他自个儿一边安静地待着吧。”
“这我不清楚,他或许喜欢上学吧,”老头说,“可不到两个月他就会烦的。”
“我想他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吧,”学监说,“我可不想给他什么压力。”学监说着就把话题岔到了别的事情上。不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舅孙俩心满意足地目送着他移动的身影在农田里渐渐消失,一直看到红吊带从他们的视野中完全消失。
男孩要是落在那个教书匠手里,他现在就会在学校里上学,和许多学生混在一起,毫不出众,而且还会变成教书匠脑海里的分数和算术。“他当初也想把我塞进他脑子里,”老头说,“还想把我弄进那本教书匠杂志里。我一旦进去,我永远也别想从他脑子里出来了。”教书匠家里空空如也,只有书籍和报纸。当初去他家住的时候,老头还不知道,任何一个生灵,只要外甥(8)的眼睛看到、传进大脑里,不是被他大脑转变成书、报纸,就是成为表格。教书匠对老头被上帝选为先知似乎很感兴趣,问了他许多问题,有时甚至还匆匆地在小本子上记下答案,一双小眼睛时不时地闪烁着光芒,像是发现了什么。
老头以为,劝说外甥信奉救赎一事有进展了,他尽管嘴上没这么说,可至少愿意听了。他似乎很高兴聊一些舅舅感兴趣的话题。最后,他还询问舅舅小时候的生活。实际上,老塔沃特早把这些给忘到九霄云外了。老头想,对祖辈产生兴趣会得到善报的。善报,都是些什么善报呀,不是恶臭,就是耻辱,一些毫无生机的字眼儿,全是干瘪、无子的果子,甚至烂都烂不掉,因为这些果子一开始就已坏死。老头时不时地从嘴里吐出几句教书匠文章里的蠢话,就像在吐一片片毒药似的。在他记忆中,怒火已经把这些句子逐字烧成了灰。“他渴望上帝召唤他,是源于自己有种不安全感。他需要从召唤中获得自信,于是便自我召唤了。”
“自我召唤!”老头气愤地嘘道,“自我召唤!”他听了非常恼火,足足有一半时间什么事也做不了,只是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自我召唤,我召唤我自己。我,梅森·塔沃特,自我召唤!召唤我自己去挨人揍,被人绑;召唤我自己遭人唾弃,受人嘲笑;召唤我自己让别人打击我的自尊;召唤我自己让上帝的目光把我撕成碎片。听着,孩子,”老头一边说,一边抓住男孩吊裤带将他慢慢地摇来摇去,“就是仁慈的上帝也会暴跳如雷的。”他放开男孩的背带,任由孩子在这个想法的荆棘丛中煎熬,而他自己则在继续吼叫、呻吟。
“他想要我去的地方就是那个教书匠杂志。他以为,我一旦进去,就永远也别想从他脑子里出来了,我就完蛋了。他以为事情就这样了,就这样结束了。哼,结局才不是这样呢!你瞧,我不是坐在这儿吗,你也坐在那里呀,自由自在的,没有被装进任何人的脑袋!”他的声音从身上飘出去,好像是他自由的自我中最自由的东西,挣脱了他笨重的身躯,逃走了。此时,舅公欢乐的神情中有种东西深深地感染了塔沃特。他感觉自己像是逃脱了某种神秘的牢笼,甚至觉得闻到了自由的味道,是从树林那边飘过来的,散发着松树般的清香。老头继续说:“你生于束缚,经过洗礼,获得自由,归入上帝之死,归入主耶稣基督之死。”
听了这些,男孩感到闷闷不乐,心里渐渐地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怨气:干吗非得要把自由和耶稣扯到一起不可,为什么耶稣必须得是上帝。
“耶稣是生命之饼。”老头说。
男孩困惑不安,目光越过藏青色的树梢天际线,遥望远方。世界在那里延伸,隐秘、安逸。他打内心最隐秘、最深处就知道:他不饿,不需要那块生命之饼。这个感觉就像一只熟睡的蝙蝠,头尾倒挂,确信无疑,不容否认。灌木丛替摩西燃烧,太阳为约书亚止步,狮子看到但以理身子转到一边,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预言生命之饼?耶稣?这个结论让他失望至极,倍感恐惧。老头说,他一断气就赶往加利利湖边,去吃上帝不断增加的饼和鱼(9)。
“永远都这样?”男孩满脸恐惧。
“永远这样。”老头回答。
男孩觉得,这种饥饿感是导致舅公疯狂的根本原因。他暗自担心这种感觉传染给了他,藏在他的血液里,有朝一日爆发出来,之后他就会像老头一样,遭受这种感觉的折磨,胃从最深处被撕开了口子,无药可治,也没有食物可以填充,唯有生命之饼能够治愈。
只要可能,他总是想方设法忘掉这一切,目光保持直视,只盯着眼前的东西,只关注事物的表面,好像是害怕,眼睛一旦对什么多看一眼,比如铁锹、锄头、犁铧前骡子的屁股、脚下的红土犁沟等等,那个东西马上就会赫然在目,陌生而又吓人,而且还要他为自己起名,起的还要恰当,然后根据名字的恰当程度,对他进行审判。这种看似亲密、实则恐怖的创世行为,塔沃特唯恐避之不及。他希望,上帝如果召唤,召唤声是来自碧空蓝天,来自我主万能上帝的号角,未经任何人肉之手触碰,也没有任何呼吸吹过。他希望在神秘巨兽的眼睛里看到火轮,而且舅公一咽气就能看到。男孩迅速转开注意力,走过去拿铁锹。他边走边寻思,教书匠是个活人,可他最好别过来从我手里抢夺这里的房产,否则我会杀了他。他舅舅说过,要是去找他,会下地狱的。我把你从他那儿救出来,养到今天,要是我一入土你就跑去找他,那我也没有办法。
铁锹靠在鸡窝边上。“我绝不会再踏入城里一步。”男孩大声地自言自语。永远不去找他,不管是他还是别人,谁也别想让我离开这里,永远都别想。
男孩决定把墓穴挖在那棵无花果树下,这样老头的尸体会有助于无花果树生长。这块地,上面是沙土,下面则是硬邦邦的石块,铁锹挖下去,发出刺耳的咣当声。尸体重达两百磅,像要埋座山似的,男孩想。于是,他一只脚踩着铁锹,欠着身子,透过树叶,遥望白色的天空。要从这块岩石堆里挖出一个大坑,没有一整天时间是不行的,换成教书匠用火烧,一分钟就搞定了。
塔沃特曾经隔着约莫二十英尺见过那个教书匠,也见过他那个弱智孩子,而且距离更近。智障儿看上去跟老塔沃特挺像的,只是眼睛有些不同,虽说也是灰色的,却格外明亮,眼珠子后面像是一直通向一个水池,清澈无比。小孩一看就是个傻子。那一次,老头和塔沃特去那儿的时候,看到智障儿和自己异同之处,老头惊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智障儿,舌头滑到外面耷拉着,好像自己也智障似的。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个智障儿,至今都无法忘记。“娶了她,居然生出这么个孩子,一个白痴,”他叽咕道,“是上帝保护了他,上帝现在要看他受洗。”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行动呢?”塔沃特问道。男孩希望发生点事情,想看看老头采取行动,希望他绑架智障儿,迫使教书匠追过来,这样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瞅瞅他的另一个舅舅。“你在担心什么?”他问道,“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干吗不快点把他偷过来?”
“我听从我主上帝的安排,”老头说,“我主自有主意,我才不会听你指挥呢。”
白雾在院子里悠闲地飘着,缓缓地消失在院子的另一头。空气清澈、空灵。塔沃特还在想教书匠家的事。“在那儿待了三个月,”舅公曾经对他讲,“真是丢人!待在自己亲戚家里,却遭到亲戚背叛了三个月。我死了,你要是想把我交给那个叛徒,看着我的尸体被烧成灰,那就交吧,孩子,随你的便!”老头从棺材里坐起来大声吼道,满脸麻子涨得通红。“把我交给他,让他把我烧了吧,可烧完后要当心上帝的那头狮子。记着,狮子就埋伏在那个假先知行走的路上!他不相信酵母,可它在我身上发酵呢,”他说,“而且,我不会被烧成灰的!我死后,你就独自住在这块密林里,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一定会比和你舅舅一起住在城里要舒服得多。”
塔沃特继续挖,可铁锹怎么也挖不深。“死人真可怜。”他操着那个陌生人的声音说。你不会比死人更可怜。他没有选择。没人来烦我了,他心想,永远没有了。不管我干什么,也没人伸手阻止我了,除了上帝,不过上帝什么也没说,上帝甚至还没注意到我呢。
一条沙黄色猎狗在旁边摇着尾巴拍打地面,几只黑鸡在他刚挖出来的黏土里扒找食物。太阳已经滑到蓝色树梢天际线上面,四周泛起一圈黄雾,正在天空中缓缓前行。“我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将那陌生人的声音变柔和些,好让自己能够适应。看着那些毫无价值的黑色矮脚斗鸡,他心想,只要我高兴,就可以把这些家伙全宰了。而这些鸡都是他舅舅喜欢养的宝贝。
他喜欢做傻事,做的还不少,陌生人说。实际上,他很孩子气。说实话,那个教书匠从未伤害过他,顶多只是观察观察老头,把所见所闻写成一篇文章给老师们读。这有什么不对?根本没有哇。老师读什么,谁关心呀?再说了,那老蠢货一举一动,就像灵魂被扼杀了似的。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快要死了。又活了十四年,把塔沃特抚养大,按他的心愿替他安葬。
塔沃特挥舞铁锹使劲地挖,而陌生人强忍着怒火,不停地重复说,你要用手把他完全埋到地下,而教书匠用火一分钟就把他烧了。
挖了一个多小时,墓穴才一尺深,尸体根本放不进去。塔沃特在墓穴边坐了一会儿。天上的太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满腹怒气的白水泡。
死人比活人麻烦多了,陌生人说。到了审判日,插有十字架的尸体都要集中起来,这种事情那个教书匠是压根儿不会去想的,在世界其他地方,人们做事的方式跟你学到的完全不同。
“那儿我去过一次,”塔沃特说,“不用别人告诉我。”
两三年前,他舅舅去拜访过律师,想解除房产的限定继承权,不给教书匠,而要传给塔沃特。律师事务所在十二层,舅舅在交谈正事的时候,塔沃特坐在窗边,俯视下面深坑似的街道。从火车站一路过来,他昂首挺胸,走在人流中。这些人,个个小眼睛,犹如一排移动的孔眼斑斑的金属和水泥。他戴着一顶崭新的灰色帽子,帽檐挺括,像屋檐似的,平稳地架在扶壁般的耳朵上,把自个儿的炯炯目光全给挡住了。来之前他就看了年历,知道这里有七万五千人第一次看见他。他想停下来,和他们一一握手,告诉他们他叫F.M.塔沃特,是陪舅舅来这里到律师事务所办事的,只待一天。每个人从身边经过,他都会猛地回头看上一眼,直到后来人流速度太快才作罢。他发现,这些人跟乡下人不一样,不会盯着你看。有好几个人撞到他——这是缘分,他们本该成为毕生的相识,可什么也没有——只是咕哝一句“抱歉”,便闷着头,继续左推右挡地向前走去。要是他们能停一下,这个道歉他会接受的。
他立刻恍然大悟,而且事先几乎是毫无征兆,这是一块邪恶之地——人们赶路埋着头,说话咕咕哝哝,走路匆匆忙忙。他灵光一现,发现这些人行色匆匆,纷纷从我主万能的上帝身边逃走。先知们都要来到这个城市。此刻,他就在市中心,站在这儿欣赏一幕幕他本该感到恶心的景象。他眯着眼睛,留心观察在前面匆匆赶路的舅舅,只见他对这个城市没有一丝兴趣,连密林中的一头熊都不如。“你算什么先知呀。”塔沃特嘶哑地说。
舅舅没在意,继续朝前走。
“还说自己是先知呢!”他抬高嗓门,依旧满腔怒气。
舅舅停下来,转身轻声地说:“我是来办事的。”
“你总说自己是先知,”塔沃特说,“我现在可算明白你是啥先知了。以利亚(10)会整天惦记你的。”
舅舅脑袋向前一伸,双眼圆睁。“我是来办事的,”他说,“要是上帝召唤你,你就去忙你自己的使命吧。”
男孩挪开视线,脸色有些苍白。“上帝还没有召唤我呢,”他咕哝道,“上帝召唤的是你。”
“我知道上帝什么时候召唤我,什么时候不召唤我。”说完,舅舅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了。
在律师事务所窗前,塔沃特跪下来,脸伸到窗外,俯视大街上蚂蚁般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是一条流动的锡皮河。他看着太阳照在上面的光线。太阳在苍白的天空中苍白地飘移着,遥不可及,无法点燃任何东西。等到上帝召唤后再来这里的那一天,他要双眼喷火,要让这个城市骚动起来。在这里,你要是不做点什么不同凡响的事来,他们才不会瞧你呢,他心里想。他们不会因为你在这里就瞧你。想到舅舅,他又讨厌起来。等我回来就永远不走了,他自言自语,我要做点什么,非要让每一只眼睛都紧紧地盯在我身上不可。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只见头上的新帽子轻轻一滑,掉了下去,失去了控制,在微风中悠闲地飘来荡去,最后落到下面的“锡皮河”,被人踩成了碎片。他抱着光脑袋,跌回到房间里。
舅舅正和律师争得不可开交,两个人蹲下身,同时抡起拳头,捶着隔在中间的桌子。律师是个高个子,圆脑袋,鹰钩鼻。他压着怒火,不停地尖声说“可这个遗嘱不是我立的,法律也不是我定的呀”。舅舅粗声粗气地回敬道:“这我没办法。我父亲可不想看到他的房产让一个傻瓜来继承,他压根儿就不愿意这样。”
“我帽子掉了。”塔沃特说。
律师猛地往后一仰,坐到椅子里,然后挪动着椅子腿,吱吱呀呀地移到塔沃特面前,淡蓝色的眼睛兴趣索然地瞧了他一眼,随即又吱吱呀呀地挪上前去对塔沃特舅舅说:“我实在无能为力,你不要再浪费你我的时间了。你不如就接受这个遗嘱吧。”
“听着,”老塔沃特说,“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不行了,年老多病,没几天好活了,而且身无分文,一无所有,所以他要照顾我,我就接受了。再说了,他是我最近的血亲。你会说照顾我是他的责任,而我觉得这是慈善,我想……”
“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的血亲又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这些我都不管。”说完,律师闭上了眼睛。
“我帽子掉下去了。”塔沃特又说了一次。
“我只是一名律师。”律师说,目光游离到一排排土黄色法律书上,那些书犹如办公室里修筑的防御工事。
“帽子现在很可能被车子轧扁了。”
“听着,”舅舅说,“为了写那篇文章,他一直在研究我,偷偷地对我,他的亲戚,进行测试,从后门潜入我的灵魂对我说:‘舅舅,你这种人几乎绝种了!’几乎绝种了!”老头大声嚷道,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一丝声音说,“我倒是要让你看看我怎么就绝种了!”
律师又闭上眼,露出轻蔑的笑容。
“我去找别的律师。”老头咆哮道。舅孙俩离开那儿,一口气又跑了三家律师事务所。塔沃特数着,可能有十一个人踩过他帽子了,当然也可能没有。最后,他俩从第四家律师事务所出来,在一幢银行大楼的窗台上坐了下来。舅舅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随身带来的饼干,递给塔沃特一块。老头解开衣服扣子,一边吃着饼干,一边挺起大肚子,托到大腿上放松放松。他气得满脸抽搐,麻坑间的皮肤像是要从一个麻点跳到另一个麻点似的。塔沃特脸色惨白,亮晶晶的眼神显得格外空洞、深邃。他头上围了一块劳动用的旧头巾,四角还打着结。过往的人这会儿倒是纷纷打量起他来,可他毫无察觉。“谢天谢地,终于办完了,可以回家了。”他喃喃道。
“这里事情还没办完呢。”老头说,随即“腾”地站起来,沿着大街走了起来。
“上帝啊!”男孩发着牢骚,跳起来,追了上去。“我们就不能坐下来稍微歇一会儿吗?你疯了吗?律师们都跟你说了,只有一部法律,你无力改变。我都明白了,你怎么就不清楚呢?你这是怎么啦?”
老头大步流星,头伸着向前冲,像是嗅到了敌人似的。
“我们这是去哪儿?”塔沃特问。这时,他们已经出了商业街,来到两旁都是灰色的圆形房子中间。这些房子个个有门廊,黑乎乎的,全都伸出来悬在人行道上。“听着,”他冲着舅舅的屁股打了一拳说,“我再也不要来了。”
“你很快还会来的,”老头咕哝说,“你不要不知足。”
“我从未要满足什么。我根本没要来。我现在来了,知道这里不过如此。”
“你想一想,”老头说,“回想一下,你要来的时候,我提醒过你要记住,来了以后,你是不会喜欢这里的。”两个人不停地朝前走,走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人行道,经过一排又一排门廊悬伸到人行道上的房子。房子的门都是虚掩的,尘光照在里面污渍斑斑的走道上。最后,他们走出那儿,来到另一片街区。这里的房子,窗明几净,矮矮宽宽的,几乎一个风格,每一幢门前都有个草坪。过了几个街区,塔沃特一屁股坐到人行道上,说:“我再也不走了,根本不知道到底要去哪儿,我一步也不走了。”舅舅并没有停下来,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塔沃特随即跳起来,又慌忙跟了上去,生怕丢了。
老头一个劲地朝前奔,似乎身上的血气引着他越来越接近那个敌人的藏身之处了。突然,他拐到通向一栋淡黄色砖房的小道上,脚步僵硬地挪向白色的大门,抬起笨重的肩膀,像是要撞门而入似的。门上有个亮闪闪的黄铜门环,他视而不见,用拳头捶着木门。这时,塔沃特瞬间反应过来了,是教书匠家。他停下来,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盯着大门。隐约间,他本能地意识到,门就要开了,要揭开他的命运。他从心灵之眼里看到教书匠马上就会出现,看见他身材瘦削、满脸邪气,正等着和上帝派来征服他的人大打出手。男孩咬紧牙关,以防牙齿打颤。门开了。
一个粉红色脸蛋的小男孩站在门口,咧着嘴傻笑。他一头白发,脑门上满是疙瘩,脸上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淡银色的眼睛跟老头很相似,但清澈而空灵。他正啃着一个发黄的苹果核。
老头盯着孩子,惊讶地张开嘴巴,越张越大,像是发现了一个无法言表的秘密似的。小孩发出莫名其妙的噪音,推上门,只留下一条缝,身子藏到门后,只露出眼镜片下的一只眼。
突然间,一股强烈的怒火攫住了塔沃特。他透过门缝盯着小孩的脸,脑子飞转,想找个恰当的词,冲他吼去。最后,他一字一句狠狠地说:“我在这儿的时候还没你呢!”
老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拽回来。“他脑子不正常,”老头说,“他不正常,你看不出来?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塔沃特更加恼火,猛地一转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舅舅一把抓住他,“到篱笆后面躲起来,我进去给他洗礼。”
塔沃特目瞪口呆。
“照我说的,到篱笆后面去。”说着,老头将他朝篱笆方向一推,然后提起精神,转身回到门前。就在他走到门口时,门猛地开了,一位戴着厚厚的黑边眼镜的清瘦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伸出头,怒视着老头。
老塔沃特举起拳头。“我主耶稣基督派我来给那孩子施洗!”他大声说,“站一边去,别碍事!”
塔沃特从篱笆后面探出头,屏住呼吸,细细打量着教书匠。只见他的脸又瘦又长,下巴前突,整个脸向后斜,高高的前额,头发已经褪去,镜片厚得跟瓶底似的,将眼睛罩得严严实实。白发男孩抓住爸爸的大腿,抱着不放。教书匠一把将他推到屋里,然后跨出来,随手“砰”的一声关上门,继续怒视着老头,仿佛在挑衅说:“你敢再向前一步?”
“孩子哭着喊着要洗礼,”老头说,“即便是个白痴,在我主的眼里也是宝贝。”
“从我家滚出去!”外甥一面厉声喝道,一面又好像要克制自己,“你要再不滚,我就再把你送回到你该去的疯人院。”
“我是上帝的仆人,你敢碰我!”老头嚷道。
“给我滚开!”外甥再也克制不住了,失声吼道,“你先去问问主为什么要把他弄成个傻子,我的舅舅。告诉祂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塔沃特心在狂跳,他担心要从胸口跳出来,一去不返似的,于是将脑袋和肩膀从灌木丛中探了出来。
“你不能质问!”老头吼叫说,“你不能质疑我主万能上帝的想法,不能把上帝碾碎,塞进自己脑子里,然后吐出一个数来!”
“男孩在哪儿?”外甥突然环顾四周问道,仿佛刚想起来似的。“你要把那男孩培养成一名先知,好烧干我的眼睛,男孩在哪儿?”他笑了起来。
塔沃特低下头,又缩回到灌木丛里,突然讨厌起教书匠的笑声,因为那笑声似乎把他贬得一文不值。
“他的日子快到了,”老头说,“不是他就是我,要给那孩子施洗。我今生要是办不成,日后就由他来帮我完成。”
“不许你碰他,”教书匠说,“即便你在他以后的生命里不停地给他泼水,他依旧还是个白痴。现在五岁,永远都是五岁,一辈子都是个废物。听着,”他接着说,男孩听到他紧张的声音变小了,不像先前那么激动了,与老头相当但截然不同的激情被压了下来。“他不会受洗的——这是原则问题,不是别的。作为维护尊严的一种姿态,永远不能对他施洗。”
“时间会让施洗之手出现的。”老头说。
“那就让它自己出现吧。”外甥回敬道,打开身后的门退回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塔沃特已经从灌木丛中站起来,兴奋得头晕目眩。从那以后,他再没回过那里,也再没见过这个表弟,没见过教书匠。他乞求上帝,他告诉和自己一道挖墓的陌生人,他再也不会看到教书匠了。虽然他对教书匠没有什么恶感,也不愿非杀了他不可,但他要是跑来捣乱,为了法律规定之外的事情向他找茬,那就不得不宰了他。
听着,陌生人说,他到这里干什么——这儿什么也没有呀?
塔沃特没有搭腔。他没去细看陌生人的脸,不过现在他知道,这张脸棱角分明,亲切友善,聪明睿智。头上戴的硬邦邦的阔边巴拿马草帽把脸给遮住了,眼睛的颜色也看不大清楚。想起陌生人的声音,塔沃特已经不再厌恶了,只是听起来时常觉得很陌生。他开始觉得,他只是在和自己见面而已,就好像舅舅要是活着,就会剥夺他与自己相识似的。我不否认,老头是个好人,他的新朋友说,可就像你说的:你不会比死人更可怜了。他们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他的灵魂已经离开这个凡人的尘世,身体不再有痛感,不管是火烧还是什么,都不会痛的。
“他这是在思考世界的审判日。”塔沃特咕哝说。
那么,陌生人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九五二年竖个十字架,到审判日那年会不会早就烂掉呢?烂成灰,就像他的骨灰一样,要是你把他烧成灰的话?我这样问你吧:水手在大海里淹死,会被鱼吃掉,这些鱼又被其他鱼吃掉,而其他鱼又被别的鱼吃掉,对这些水手,上帝怎么办?家里失火被自然烧死的那些人,上帝又咋办?用这样那样的办法烧成灰,或是扔进机器里碾成肉泥?那些大兵们,被炸得粉身碎骨怎么处理?还有,没有留下一点尸骨可烧、可埋的那些人,又怎么办?
要是我把他烧了,塔沃特说,那就不是无意了,而是存心的。
啊,我明白了,陌生人说,你不是担心他的最后审判日,而是担心自己的。
这是我的事,塔沃特说。
我不是要多管闲事,陌生人说。这对我毫无意义,这么空荡荡的地方,就剩下你孤身一人,而且永远都是你孤零零地待在这里,与你为伴的只有那个随意洒些阳光的小太阳。在我看来,不管在谁的眼里,你都是一文不值。
“可我赎罪了。”塔沃特嘟囔说。
抽烟吗?陌生人问。
我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抽,塔沃特说。需要,我就埋;不需要,就不埋。
过去看看他是不是从椅子上滑下来了,他朋友建议道。
塔沃特把铁锹往墓穴里一丢,回到房子前。他将前门打开一条缝,脸凑上去朝里看。舅舅微微瞪着眼,看着自己身体的一边,就像一位法官在专心研究什么可怕的证据。男孩立刻关上门,回到墓穴旁,尽管汗水直淌,衬衫都粘到了背上,可还是觉得冷。他又挖了起来。
对他来说,教书匠太聪明了,仅此而已,陌生人随后说。老头说在教书匠七岁时就绑架了他,这件事你还记忆犹新吧。他去城里,把教书匠从他家后院里骗出来,带到这里洗礼。结果呢?完全是白费力气。教书匠现在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接受过洗礼。对他来说,这无足轻重。他也无所谓是不是得到了救赎。他在这里总共才待了四天,而你则待了十四年,而且还要待上一辈子。
你知道老头一直很疯狂,他继续说,想把教书匠也变成先知,可教书匠太聪明了,老头搞不定,他跑了。
教书匠叫人来把他接走了,塔沃特说,是他爸来接的。可没人来接我。
教书匠就是来接你的,陌生人说,为此腿和耳朵都挨了枪子。
我那时还不到一岁,塔沃特说,还是个婴儿,自己怎么离开呀。
可你现在不是婴儿了,他朋友说。
塔沃特不停地挖,可墓穴似乎还是那么深。看着这个大先知,陌生人笑了,躲到斑斑点点的树影里观察他。我来听听看你预言什么。事实上,主没研究你,你连主的脑海都还没进呢。
塔沃特突然转到另一边挖,可身后依旧传来那声音。任何一个先知,都得要有人来听他的预言。除非你是给自己预言,他纠正说——或者去给那个智障儿洗礼,他补了一句,语气满是讥讽。
实际上,他稍停片刻又说,实际上你和教书匠一样聪明,即便不比他更聪明的话,因为他有人——他爸,还有他妈——来提醒他,那老头是疯子,而你却没有人提醒,是你自个儿看出来的。当然,你花的时间比较长,不过得出的结论是对的:你知道他是个疯子,即使最后这几年没关在疯人院,他也是如此。
或者说就算他真的没疯,跟疯了也没啥区别:脑子里装的就是一件事,一个念头,就是耶稣,整天耶稣这耶稣那的。十四年来,为了支持他的愚蠢行为,你难道不是对耶稣厌烦至极、恶心透顶吗?我主,我的救世主啊,陌生人叹息道,你要是没有,我反正是受够了。
他停了停又说。在我看来,他说,一个人不能同时选做两件事,只能选做一件,不能两个都选。没人能做两件事而不累趴下的。你可以选这一件,或是选那一件。
选耶稣或是魔鬼,男孩说。
不,不,不,陌生人说,根据我的经验,我完全可以告诉你,没有魔鬼这玩意。我肯定这是事实。不是选耶稣或魔鬼,而是选耶稣或者你。
选耶稣或者我,塔沃特重复道。他放下铁铲,一面歇息一面想:老头说教书匠是兴高采烈来的。他说他要做的,就是直接去教书匠家的后院,对正在里面玩耍的教书匠说,我们俩去乡下待一段时间——你得重获新生,这是我主耶稣基督派我来完成的使命。教书匠站起来,拉住他的手,一声不吭地就跟他走了。在这儿待的整整四天里,他说,教书匠一直希望他们不要来找他。
是呀,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会想到那么多呢,陌生人说。他只是个孩子,你不能指望他有什么想法。一回到城里,他就明白了。他爸爸告诉他,老头是个疯子,他教的东西,一个字也别信。
他可不是这样讲的,塔沃特纠正说。他告诉我,教书匠七岁时是很聪明的,是后来变笨的。他爸爸是头蠢驴,不配抚养他,妈妈又是个妓女,十八岁就从这儿跑了。
她待那么多年才跑?陌生人满脸狐疑地问道。要是这样,那她也是一头蠢驴。
舅公说,妹妹是个妓女,他最不情愿承认,可又不得不实话实说,男孩说。
才不呢,你自己最清楚,宣称她是妓女,他别提有多高兴,陌生人说。他就喜欢说人家是蠢驴或妓女。先知就擅长这一套——宣称别人是蠢驴或妓女。那么,他狡黠地问,你知道什么是妓女吗?你碰到过她们吗?
我当然知道了,他说。
《圣经》里面全是。他知道妓女是干什么的,也知道她们可能会是什么下场,就像耶洗别(11)被狗发现时那样,一只胳膊在这里,一只脚在那里,舅公说,男孩自己的母亲和外婆,下场差不多也是这样。她俩,还有他舅公,都死于车祸,家里只剩下教书匠,还有塔沃特他自己。男孩的母亲(未婚、不知羞耻)在车祸中生下他后才死去。他的出生地是车祸现场。
出生在车祸中,男孩十分得意。他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因此而与众不同,认为上帝给他的安排,个个都是非同寻常,虽然迄今为止丝毫未见这样的结果发生过。他经常到密林中行走,只要看到一些灌木丛和其他的稍分开一点,就会呼吸急促,随即停下来等着灌木丛被烧成火焰。然而,这种情况从未发生。
男孩这样降临人世,舅舅似乎从不关心有什么重要之处,只是关心他重生。他时常问男孩,要他想想上帝为什么要把他从一个妓女的子宫里救出来,让他看到青天白日,为什么上帝救了他一次,接着又救他第二次,让舅公给他施洗,享受基督之死;既然救了两次,为什么还要救他第三次,让舅公把他从教书匠家救出来,带到密林,让他有机会接受真理,长大成人。这是因为,舅舅解释说,上帝要把他培养成一名先知,尽管他是个混蛋,等舅公死后接替他的位置。老头将他俩的状况比喻成以利亚和以利沙(12)。
好吧,陌生人说,我猜你知道他们中有一个是干什么的,不过还有许多你是不知道的。你再想想,站在他们角度想一想,就像他说的,是以利沙接替以利亚。但我问你:上帝的声音在哪里?我怎么没听到。今天早上谁召唤你了?或者其他早晨有谁召唤?有没有告诉你干什么?今天早上天上打雷,你听到了吗?天空可是万里无云呀。依我看,你的问题,他总结道,在于你那点智商,无法让你相信他跟你说的每句话。
烈日当空,仿佛完全静止了,正屏住呼吸,等待正午过去。墓穴约莫两英尺深了。别忘了,要十英尺哟,陌生人说着便笑了。老头都是自私的,对他们你可别抱任何期望。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他补充道,发出一声叹息,就像沙子,突然被风扬起,又落下。
塔沃特抬起头,看见两个人影穿过农田走过来,是两个黑人,一男一女,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一个空醋罐子。那女的,高高的,很像印第安人,戴着一顶绿色太阳帽。来到篱笆前,她没有停下,而是弯腰钻过来,穿过院子,向墓穴走来。男的按下铁丝网,抬腿跨过篱笆,紧随其后。两个人眼睛盯着墓穴,在墓穴边停下来,低头看着下面新挖的地面,脸上露出震惊而又满意的神情。男的叫巴福德,满脸皱纹,肤色比他的帽子还要黑。“老头走了。”他说。
女的抬起头,发出缓缓、长长的恸哭声,凄凉而又庄重。她把罐子放到地上,交叉手臂伸向空中,又哀号起来。
“叫她别嚎了,”塔沃特说,“现在这儿是我说了算,我不要黑鬼哭丧。”
“我两个夜晚都看到他魂灵了,”她说,“一连两个晚上,看见他还没安宁呢。”
“他今天早上才死的,”塔沃特说,“你俩要是来装酒,就把罐子给我,我去装,你俩挖墓穴。”
“多年来他一直在预测自己什么时候去世,”巴福德说,“她好几个晚上梦见他,看见他不得安息。我很了解他,非常了解,真的。”
“可怜的心肝宝贝,”女人对塔沃特说,“现在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就你一个人怎么过呀?”
“不用你操心。”男孩说着,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罐子,拔腿就走,可动作太猛,差点摔倒。他昂首挺胸,穿过后面的田地,向空地周围的密林走去。
正值晌午,烈日炎炎,小鸟都钻进了密林深处。一只画眉藏在他前面不远处,不停地叫着四个音符,每叫完一次都会停下来静一静。塔沃特开始加快步伐,随即跑了起来,不一会儿,慢跑又变成了狂奔,犹如一只被猎人追逐的猎物,冲下一块块落满松针的斜坡,随后又抓住树枝,气喘吁吁地爬上滑溜溜的陡坡。他横冲直撞,穿过一排金银花,越过一个几乎干涸的沙质溪床,从一个高高的土堤上滑下去。这个土堤是一个小水湾的后壁,老头将多余的烈酒藏在里面,藏在土堤下的一个洞里,洞口盖着一块大石头。塔沃特使足全身力气挪动石头。陌生人站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说:他疯了!真是疯了!总之一句话,他是个疯子!
塔沃特挪开石头,拽出一个黑罐,拿着它,靠着土堤坐下来。疯子!陌生人嘘声说,瘫坐在一旁。
太阳出来了,火辣辣的,闪着白光,在藏酒地的树梢后面悄悄移动。
一个男人,都七十岁了,竟然还把一个婴儿带到这个密林里,要把他抚养成人!要是你四岁,而不是十四岁他就死了,你怎么办?你能把麦芽糊放进蒸馏器里,自己养活自己?我还从未听说过一个四岁的孩子会用蒸馏器。
我从没听说过,他继续说。对老头来讲,你什么都不是,只是长大后届时为他送终的人罢了。现在他死了,管不到你了,但你要把这个二百五十磅的大胖子埋到地下。要是看到你喝一滴酒,你别以为他不会气得像煤炉一样全身通红,他补充说。他不胜酒力,只要受不了上帝就喝酒,而且一喝就醉,哪管什么先知不先知。是呀,他或许会说,喝酒伤身。不过,他真正想说的是,要是你喝太多了,你就没法安葬他了。他说把你带到这儿,把你养大,是为了一个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到安葬他的时候,你得健康无恙,这样可以给他竖立十字架,表明他葬在那儿。
一个拥有蒸馏器的先知!他是我听说过的唯一靠酿酒为生的先知。
过了一分钟,男孩对着黑罐深深地喝了一口,陌生人用更加柔和的语气说,好吧,喝一点不碍事,适当喝点酒,不会伤身。
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塔沃特的嗓子眼里滑下去,像是魔鬼钻进体内,攫住了他的灵魂。他眯起眼睛,看到愤怒的阳光依然在树梢后面慢慢爬行。
别紧张,他朋友说。还记得你以前见过的那些黑鬼福音歌手吗?他们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围着那辆黑色福特汽车又唱又跳。老天,要不是喝了那些酒,就算得到了救赎,他们也不会那般兴奋。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关心自己救赎的事。有些人什么事都喜欢过于操心。
塔沃特喝得速度慢了一点。他以前只醉过一次,那次舅舅用板子抽他,说酒精会烧坏孩子的肠子。舅舅又在撒谎,他肠子不是好好的吗?
你自己应该清楚,他好心的朋友又提醒说,你这辈子老头是怎样骗你的。过去十年,你本该是一个时髦的城里人,可他强迫你离群索居,只能跟他一个人做伴,一直住在这块不毛之地中间的两层牲口棚里,自打七岁起就一直跟在骡子和犁耙后面犁田耙地。你怎么知道他教你的那些知识是不是真理呢?他教你的或许是一套无人使用的数字?你又如何知道二加二是等于四?而四加四又等于八呢?其他人也许并不这么认为。你怎么知道是否有亚当,或者耶稣一旦救赎了你,你的境况就会好转?或者说,你怎么知道上帝真的救了你?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老头讲的话,你现在应该清楚了,他是个疯子。至于审判日,陌生人说,其实天天都是审判日。
你年纪还小,这一点还悟不出来是吗?你现在做的和你已经做的每件事,是对是错,难道不是已经摆在你面前了吗?而且,通常太阳还没落山就摆出来了。有什么事你能躲避过去?什么也躲不了,你自己都觉得躲不过去。这酒嘛,你既然已经喝了那么多了,完全可以把它都喝光。一旦你喝过量了,再喝也就无所谓了。你从头到脚会有一种晕眩、飘然的感觉,他说,感到上帝之手在赐福于你。上帝给你自由了。老头就是横在你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帝已经把它滚走了。当然,挪得不是很远。接下来得要靠你自己去完成了,上帝已经搬完了大部分距离。快赞美上帝吧。
塔沃特觉得双腿没了知觉。他歪着头,张着嘴,打了一会儿盹,放在大腿上的罐子也翻了,酒顺着工装裤一侧慢慢地淌下去。最后,只剩下一滴挂在罐口,慢慢地成形、变大、滴下,无声无息,不急不慢,在阳光照耀下晶莹透亮。明亮、开阔的天空暗淡起来,云渐渐增多,阴影聚集,天空不再那么清澈。塔沃特向前猛地一顿,醒了,眼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盯着一件挂在眼前的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烧坏的破布。
巴福德说:“你不该这么做,不能这样对待老头。死者还没安葬,你怎么能休息呢。”他蹲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塔沃特的手臂。“我走到门口,看见他坐在桌边,竟然还没平放到冰冷的木板上。应该把他放平躺着,你要是打算放一个通宵的话,还得要在他胸口上撒点盐。”
男孩眯起眼,想看清眼前的影像。突然,他看出来是两个又红又肿的小眼睛。
“应该把他安葬在一个合适的坟墓里,”巴福德说,“他一生虔诚,笃信耶稣之苦难。”
“黑鬼,”男孩吃力地说,舌头都大了,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把手拿开。”
巴福德抬起手。“他该安息了。”他说。
“等我把他弄好了,他就会安息了,”塔沃特含混不清地说,“一边去,别烦我。”
“没人想烦你。”巴福德说着,站了起来。他等了片刻,然后俯身打量这个四仰八叉、四肢无力的靠在河岸上的小家伙。只见男孩脑袋仰着,枕在泥岸上突出来的一个树根上,嘴张着,翻边帽盖在额头上,压出了一道印子,正好在似睁似闭、目光呆滞的眼睛上面。他颧骨突出,又细又长,恰似十字架的横条,颧骨下面都瘪进去了,显得十分苍老,皮囊下的头骨似乎与世界一样古老。“没人想烦你,”黑人嘟囔着,拨开金银花墙,头也不回就走了,“你会有麻烦的。”
塔沃特又闭上了眼睛。
一只夜莺在附近鸣叫,像是在抱怨,把他给吵醒了。声音不尖,断断续续的,显得很吃力,每次哀鸣自己的伤心事仿佛都要先回想一下似的。天黑了下来,云在空中飘荡翻滚,粉红色的月亮在云中起伏不定,时隐时现。这是因为,他突然觉得天空在下沉,疾速下沉,想把他给闷死。夜莺尖叫着,及时飞走了。塔沃特踉踉跄跄地走到河床中央,双手撑地,屈膝蹲了下来。河床沙子上只有寥寥几块水洼,月亮映照在里面,犹如白色的火光。塔沃特冲向金银花墙,又是撕、又是扯地穿过花墙,身上满是熟悉的金银花甜美花香,还有压下来的一种沉重感,究竟是哪种感觉,他说不清楚。他钻到花墙另一边站起身子,漆黑的地面慢慢地转了起来,又把他摔倒了。一道粉红色的闪电照亮密林,他看见黑乎乎的树影在周围纷纷拔地而起。那只夜莺在它歇息的灌木丛中又叫了起来,真烦人。
塔沃特站起来,抬起脚,顺着一棵棵树摸着向林中空地走去。树干摸上去又冷又干。远处传来雷声,还伴着一道道苍白的闪电,忽隐忽现,一会儿照亮密林这儿,一会儿又点亮密林那儿。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棚屋,看见它高高地矗立在空地中央,荒凉、漆黑,粉红色的月亮在房子上空颤抖着。他穿过沙地,后面拖着扁扁的身影,眼睛闪闪发亮,像是打开的光源。院中开挖的坟地那边,他连看都没转头看一眼,径直走到房子最后面的角落里停住脚,蹲下来看着满地凌乱的东西:鸡笼、木桶、破布、盒子等。他口袋里装着一小盒火柴。
他钻进房子,点起一堆堆小火,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然后来到前门的走廊上,任凭火焰在身后贪婪地吞噬干燥的易燃物和屋里的地板。他穿过前院,越过满是犁沟的庄稼地,头也不回,一路跑到对面的树林边。然后,他转回头,看见粉色的月亮坠入屋顶,旋即爆炸。他拔腿就逃,身后火焰中有两只银色眼睛,鼓鼓的,惊恐万分,迫使他跑过树林。他听到大火像一辆飞奔的战车,在黑夜中一路碾压过来。
午夜时分,塔沃特来到公路旁,搭上一个推销员的车。这个人是个制造商代表,专门在东南部地区推销铜烟管。塔沃特一声不吭,推销员给他提了一个忠告。他自称,这些忠告是他给闯荡世界、立身世界任何一个小伙子所能给的最好的忠告。他俩在漆黑、笔直的公路上飞驰,看着黑暗中公路两旁一排排树,推销员说,经验告诉他,不能把铜烟管卖给你不爱的人。这家伙瘦削,长脸,像是遭受了巨大磨难,满脸的沮丧、绝望。他戴着一顶硬邦邦的灰色宽边帽,就是希望自己看上去像牛仔的商人们常戴的那种帽子。他说,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里,都是爱在发挥作用。他说,向男人推销管子,首先要问候他们的妻子健康,问问他们的孩子好不好。他说自己有个本子,上面记的全是客户家庭成员的名字,以及他们遇到的困难。如果一个人的太太得了癌症,他就在本子上记下那个太太的名字,并在后面注上“癌症”两字。每次去那个男人的五金店,他都会关心他太太的病情,直到她去世,然后划掉“癌症”字样,换上“去世”。“他们死了我都会感谢上帝,”他说,“又少了一个需要记住的人。”
“你不欠死者任何东西。”塔沃特大声地说,这是他上车后差不多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也不欠你的,”陌生的推销员说,“世上的事就该这样,谁也不欠谁的。”
“你瞧,”塔沃特突然身子前倾,脸贴近挡风玻璃说,“我们方向错了,又开到我们来时的方向了。又看到大火了,就是我们离开的那场火!”
前方的天空出现淡淡的火光,持续不断,不是闪电发出来的。“那是我们前面离开的那场大火!”男孩惊呼。
“孩子,你真傻,”推销员说,“那是我们要去的城市呀,那亮光是城里的灯光。我猜你是第一次出门吧。”
“你开回头了,”男孩说,“就是那场大火。”
陌生人满脸皱纹。他猛地扭曲着脸说:“我一辈子从未回过头,”他说,“而且也从未从任何大火处开过来。我住在莫比尔,知道在往哪儿开。你怎么了?”
塔沃特坐在车里,呆呆地看着前方的亮光。“我刚才睡着了,”他咕哝说,“刚醒。”
“你应该好好听听,”推销员说,“我跟你讲的这些,都是你该知道的。”
(1) 原文中塔沃特一会儿称老头为舅舅,一会儿又喊他舅公。实际上,老头是男孩母亲的舅舅。译者按照原文译出,未作修改,以下同。
(2) 耶稣在《圣经》里说:“我就是生命的粮(饼)”,饼被用来表征生命,所以有“生命之饼”之说。
(3) 伯妮丝·毕晓普,英文为Bernice Bishop,读上去像是Be a nice bishop,意思是“做个好主教”,故显得滑稽可笑。
(4) 根据《圣经》记载,出埃及40年后人们缺水喝,摩西便击打岩石,从中引出了水。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17:6。
(5) 根据《圣经》记载,约书亚祷告耶和华,在以色列人眼前说:“日头啊,你要停在基遍,月亮啊,你要止住亚雅仑谷”。于是日头停留,月亮止住,直到国民向敌人报仇。见《圣经·旧约·约书亚记》10:12。
(6) 根据《圣经》记载,因仇人陷害,但以理被王扔进狮子坑,可狮子并没有伤害清白的他,最后获释。见《圣经·旧约·但以理书》6:22。
(7) 男孩把老塔沃特和教书匠都称作舅舅,实际上,他应该称老塔沃特为舅公。
(8) 按辈分,教书匠才是老塔沃特的外甥,而小塔沃特实际上是老头的甥孙。
(9) 根据《圣经》记载,五千人在聆听耶稣讲道,夜晚时分,耶稣从门徒处拿了五个饼,两条鱼,望天祝福后,把饼和鱼掰开,喂饱了五千人。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6:30—44。
(10) 以利亚,天主教译为厄里亚,意即“耶和华是我的神”,为古希伯来先知。
(11) 耶洗别,该名字在西方喻指无耻恶毒的女人,出自《圣经·旧约·列王记》。
(12) 以利沙,以色列国的先知。是先知以利亚的学生。以利亚在升天后,他继承了以利亚先知的职位,见《圣经·旧约·列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