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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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沈从澜

这人到底是谁?

青檀和他交手之际,明显感觉到他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传说中的神仙。因为神仙会法术,不必和她过招。难道他是替“仙人”取信的人?否则他为何要抢走温知礼所投的那封信。

温知礼便是前两天才从牢里放出来的温秀才,乔娘子的租客。青檀在回幽城的路上,听柳莺和莲波讲过这起命案。乔娘子丈夫早逝,独子玉郎尚未成年,以收租为生。

幽城交通便利,商贾云集,一些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一年不中再战来年,不想在路上耽搁时间,多选择在幽城租房备考,这里离京城近,房租却比京城便宜得多,吃穿用度各种开销都能节省不少。

乔娘子将自家院子一分为二,前头两间房和儿子共住,后面几间空房租给了三位读书人。她一怕租客偷她东西,二怕被人说闲话,便在院里垒了一道高墙,租客们从院子后门进出,她平素除了收房钱,也不与租客往来。

她被狗咬那天,温秀才一早出门,前往京城拜访昔日同窗,与两位同窗同吃同住六日,形影不离,两位同窗皆可证明他的清白,所以才在京城四处替他鸣冤。温秀才也不肯认罪,宋知县关了他数日没有审出任何线索,没有证据不得不放人。

青檀收起伏己刀,回到风云镖行。

江进酒听说温秀才上了青天塔投仙人状,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温秀才真是个书呆子,他上青天塔诉冤,难道还想让仙人承认自己错了不成?”

凡间的上位者为了颜面,即便犯了错也会将错就错,死不承认,何况是“仙人”。

青檀不以为然地笑笑:“士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他未必是当真让仙人给他翻案。也许只是做样子给人看,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清白。”

江进酒点头:“有道理。你说这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大白猫从亭子上跳下来,青檀弯腰把它捞到怀里,随口答道:“要么和仙人有关,要么无关。”

江进酒瞪着眼睛,无语道:“你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

青檀偏过头冲他微微一笑,语气带着调侃:“师父不会妄想一天两天就能查明这仙人状吧?就算青天塔上是个假冒神仙之名的凡人,他也必定是聪明绝顶之人,不然也不会断明八桩冤案。你想找到他,绝非易事。”

江进酒哼道:“你是说我们不够聪明?”

青檀摸着白猫的脑袋,颇为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我,还行吧。”

江进酒气结,言下之意,他就……

这个徒弟真是他的克星,一有机会就故意气他。江进酒反击道:“没想到小小一个幽城,竟也是卧虎藏龙之地,居然有武功比你还高之人!”

青檀波澜不惊地挑挑眉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不是你时常对我说的话?我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江进酒没好气道:“我那不是怕你骄傲?”

青檀清了清嗓子,笑盈盈道:“十四岁就青出于蓝,的确是容易骄傲。”

江进酒:“……”

这徒弟一身反骨,打不赢,也吵不赢。

莲波知道母亲望眼欲穿等自己的消息,所以回到幽城先去了溪客书坊,陪林氏吃了晚饭这才回到高家。

她天不亮出门,整整一天都不归家。王氏自然没个好脸色,一见面就摆起冷脸开始训斥。

高云升听说母亲又在找茬,急忙过来解围。

王氏见儿子袒护儿媳,越发生气,破口骂道:“你就知道护着她!过门四年了肚子没一点动静,还不是因为她一天到晚地回娘家,心都没在你身上!”

莲波忍了半晌都没吱声,听见这句话,终于忍不住道:“我并非无事就回娘家,今年我母亲病重,我才回得勤些。”

“你嫁入高家便是高家的人!照顾婆婆丈夫,生儿育女才是你的本分。”

莲波冷声道:“我虽嫁了人,可我还是我娘的女儿,不能对我娘不管不问。”

王氏见她顶嘴,越发恼怒:“你看看街坊邻居,谁家媳妇整日往娘家跑。你莫不是和书坊里的伙计有私情?”

莲波脸色一沉,冷冷道:“母亲若是觉得我不守妇道,回娘家是与人私会偷情,索性给我一份休书罢了。”说罢不再忍受王氏的羞辱责骂,起身便走。

王氏气得捂住胸口喊道:“真是反了反了。”

走出回廊,柳莺忍不住道:“老太太实在过分,大娘子对母亲一片孝心,她竟能无端造谣泼脏水说出那种话,真让人寒心。”

莲波冷冷失笑:“她原本就不想让儿子娶我,加上我没有生养,所以故意找茬罢了。”

看不顺眼的人,怎么做都是错。王氏既看不上莲波的出身,又怨她没有生养,但又舍不得书坊的收益,不然早就让儿子写了休书。

莲波心力俱疲地回到寝房,草草洗漱之后上床歇息,交代柳莺熄了灯。平素高云升只要见到她房里熄了灯,便不会来打扰她,自觉到书房休息。

莲波躺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心里犹如压着一块巨石。今日在路上颠簸一天,身体像是散了架,累是累极了,可是毫无睡意。房门外传来脚步声,莲波听出是高云升,他今日一反常态,见她房里熄了灯,也并未离去,而是踏入房中点亮烛台,仿佛知道她没睡着。

莲波心里堵得厉害,低声道:“云升,你若是想和我争执,等到明日,我今日奔波一天,实在太累。”

高云升坐在她帐子外面,没有吭声,房间里静寂得让人窒息。

过了一会儿他方才开口道:“我知道母亲对你有些过分。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说出那种话。难道我在你心里,一点也不值得留恋?四年的夫妻情分就这么不值一提?”

莲波慢慢坐起来,撩开床帐,方才在王氏房里,她脸上挂着寒霜怒气,此刻已恢复了平素的端庄柔美。

她平静温婉地看着高云升:“云升,这四年来你对我很好,我心里很是感激。可是,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娘更重要。我愿意为了我娘做任何事。如果能用我的命换回溪客,我也愿意。”

言下之意,她不可能不管书坊,不顾母亲,逼急了她只会放弃丈夫和婆家。

高云升苦笑:“我自认为对母亲也算孝敬,却无法做到你这样。”

“那是因为,”莲波停顿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我娘并不是我的生母。”

高云升震惊地看着她:“你不是亲生的?”

莲波点头,缓缓说道:“我爹娘原籍莲城,所以我和妹妹都以莲花为名。母亲嫁入楚家多年不育,祖母一直逼着父亲纳妾,父亲不肯,母亲便收养了我。后来虽生了妹妹,她却依旧对我视若亲生,爱如掌珠。祖母过世后,父亲带着我们离开莲城,来到这里落户。母亲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是收养的女儿,也不让我对旁人提起。”

她今日终于忍不住把身世说出来,是想让高云升理解她为何会如此顾及娘家和母亲。

高云升怔怔望着莲波,半晌都没有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里缓过来。

莲波索性直说:“怀善堂堂主说我娘病入膏肓,已时日无多。我娘对我有恩,我绝不可能舍弃我娘不管,若是婆婆容不下我每日都要回书坊照顾我娘,夫君便另寻良缘吧。反正我嫁入高家四年也未能给高家诞下一儿半女,被休也很正常,外面绝不会说夫君闲话。”

高云升扯着嘴角涩涩一笑:“我高云升是那种人吗?”

莲波:“我不想夫君夹在两头为难。”

高云升:“岳母病重,你前去尽孝是应当的,我会去劝母亲不要再为难你。”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王氏找茬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莲波没有生养。

莲波看着他的眼睛:“若我不能生育呢?夫君可要纳妾?”

高云升目光有些游移:“莲波,岳母也是成亲数载才有身孕,你我不过成亲四年而已。”

莲波低头不语,忽然笑了笑:“是啊,来日方长。”

高云升走过来,搂着莲波的肩膀道:“你今日奔波一天,早些歇息吧,别再东想西想地费心神。放心吧,我去劝劝母亲。”

说完便起身离去,也不知道他对王氏说了什么,翌日莲波吃过早饭,说要回书坊看母亲。王氏既没有摆脸色反对,也没有冷言冷语的讥讽,像是换了人,昨日那一场撕破脸的争吵像是没有发生过。

出了高家大门,柳莺忍不住悄声嘀咕:“姑娘,老太太今日怎么回事?”

莲波笑了笑:“可能是我昨日甩了脸子,说了狠话,她也知道拿捏不了我。”

妇人都怕被婆家休弃,世所不容,可她不怕。林氏在她出嫁的时候就说过,如果婆家慢待她,不要忍气吞声也不要委曲求全,书坊永远都会是她的家,母亲也永远都站她这一边,绝对不会容忍别人欺负她。

柳莺欲言又止道:“姑娘即便是不想再留在高家,也应和离才对。”

言下之意,被休终归说出去不好听。

莲波淡淡一笑:“做人问心无愧就好,哪管得了别人的嘴。我才不在乎名声。”

青檀急于打听金球的来历,吃过早饭便从风云镖行,寻到了书坊。

莲波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去找出那本古籍,索性将她领进了书坊右侧的一间厢房。里面既像是一个书库,又像是一间书房,靠墙做了一面大书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古籍书卷,有些还用绢布包了起来,看样子十分珍惜。

莲波介绍道:“这里原本是我父亲的一间藏室,也是休憩之所。他老人家收集的一些古籍,都放在那一摞箱子里,我叫伙计来搬下来。”

“不用,我来吧。”青檀轻轻一提,单手就把最顶上的木箱提了下来。

莲波瞪圆了杏眼,惊道:“妹妹好厉害。”

青檀笑:“这点蛮力算什么。”

楚父留下的三个木箱里分别收藏着前朝,南越,东吴的一些古籍画册。

南越国画册上的烛台,灯罩,香炉上都雕刻有三足金乌的图案,和佛狸给她的金球上的金乌一模一样。显然这金球是当年南越国皇室所用的物品。南越早已亡国,当年的皇族要么被杀,要么凋落民间,不知所踪。难道那个小和尚是南越皇室后裔?

青檀把三个木箱归置到原处,无奈地笑了笑:“即便确认了金球的来历,也还是找不到这个人。给姐姐添麻烦了。”

莲波有感而发:“单凭一件东西去找人,实在太难了。”

青檀走到门口,突然又停步:“姐姐可知道城里那家脂粉铺子的东西好用?”

北方天气干燥,她从朔州急着过来,唇脂用完还没来得及买,嘴巴已经干得起皮。

莲波道:“咏恩街的小香山,那里卖的脂粉最好。我一直用。”

“多谢姐姐,我这就去买点。”

青檀告辞离开,跨出书坊门槛,迎面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正踏上台阶。

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轮廓生得无可挑剔,只是肤色略深,显得面容冷峻。

两人面对面擦身而过,沈从澜看见青檀额上的红梅,不禁多盯了几眼。

大周法度森严,刑罚严苛,百姓一旦犯罪,便在脸颊上刺字投入监牢。即便刑满释归或遇赦免罪,脸上的刺字也不许抹掉,让世人皆知此人曾犯过罪,以示惩戒。他在大理寺见多了犯人刺青,一眼分辨出这女郎额上的红梅并非描画而成,而是刺青。

莲波锁了厢房的门,正要去后院,忽然有人叫了声“高夫人”。

声音很熟,梦里经常出现。她回过头,眼前一阵恍然。

四年不见的沈从澜,站在铺子的书摊前,神色复杂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