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温秀才
青檀离开小香山,决定趁着白天光线好,再去一趟青天塔,因为有件事她想不明白。
那些不肯以血肉之躯踩铁钉板投仙人状的诉冤者,仙人一概不理。若青天塔上真有神仙,投机取巧的小伎俩自然瞒不过仙人法眼。可若是凡人假冒的神仙呢?他究竟如何辨别?
她昨夜亲眼所见,塔顶上只能容下三四个人,除却投放仙人状的木匣别无他物,不可能有人藏身于塔顶守着收信。而塔外是一片旷野,更藏不住人。
青天塔下有几个百姓正在祈祷,一边烧香,一边念念有词。有求平安的,有求财的,还有求来年科举金榜题名的。最奇葩的是有个男人盘腿坐在地上,什么也没求,身前铺着一张白纸,写着大大的一个“冤”字。
青檀耳力过人,听见两个老汉窃窃私语:“温秀才这是怎么了?”
“他昨日上了青天塔投仙人状。说仙人冤枉了他,三日内一定要恢复他的清白,否则他就要一头撞死在塔下。”
“哎哟,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没想到还挺烈性。”
青檀犹豫着是等这几个烧香的人走了她再进去,还是当着这些人的面大摇大摆地上塔?正拿不定主意,突然有人放声喊道:“闲杂人等避开。”
“衙门来人了。快走快走。”那几个烧香求神的百姓匆匆离开,唯独温秀才不动如山,坐在原地。
青檀正打算避开,没想到一群衙役里,张夼居然也在!
张夼原本是江湖上有名的毒王,人称“招魂川”,江湖人谈之色变,后来他投入风喉,成了江进酒的手下。
走在他身边的恰是青檀在溪客书坊碰见的男人,莫非他就是新任知县沈从澜?
张夼眼尖,瞧见青檀站在塔下,连忙指着她对沈从澜道:“大人,这位是我朋友,风云镖行的镖师青檀。”
果然是沈从澜。青檀上前见礼:“见过大人。”
沈从澜微微颔首,对张夼道:“半个时辰前,我们见过面。”
青檀不卑不亢道:“那时还不知道是沈大人,请大人见谅。”
江湖之中卧虎藏龙,不乏能人异士,例如张夼,一来便给乔娘子这桩看似毫无头绪的案子找出了突破之处,眼前这位冷艳女郎,既是张夼的朋友,必定也身怀绝技。
沈从澜便客气邀请:“既是张兄的朋友,那就一起上塔看看吧。”
众人正要进去,盘腿坐在地上的温秀才突然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沈从澜跟前,行了个大礼:“大人我冤枉,我没有杀乔娘子。”
沈从澜打量着温秀才:“你就是温知礼?”
“对我就是。”温秀才气愤不已地指着青天塔,“仙人冤枉我!乔娘子死的那天我在京城。”
沈从澜也不吭声,仰头看向塔顶,仿佛是在看到底有没有神仙。过了片刻,他突然道:“乔娘子死那天,你的确是在京城,不过她中毒那天,你还在幽城啊。”
温秀才急道:“大人,腊八那天,我天不亮就出了门,其他两位租客可以作证。”
沈从澜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既然说天不亮就出了门。可卷宗上写的是你辰时才去骡马行租了辆驴车前往京城。这中间的一个多时辰,你在何处?”
温秀才道:“实不相瞒,我来了青天塔,求神仙保佑我来年高中。”
“可有人证?”
“有,算命的齐半仙也在,他还与我说了两句话。”
“好啊,那我派人去问问齐半仙。”沈从澜对他和气地笑了笑:“你先回去吧。若你没有杀人,我自会还你清白。”
“多谢大人。”温秀才一瘸一拐地走了。
沈从澜领着众人进了青天塔,走到最后一层,衙役将带来的木板一块一块搭到铁钉板上,沈从澜带着张夼和高云升,踩着木板上了塔顶。
塔顶只站得下三四个人,青檀不方便挤在三个男人中间,便站在倒数第二阶的木板上。
昨夜来时,她并未一步步登阶梯,而是径直一跃上了塔顶,没注意到阶梯两侧的墙上留有一些手印。年久失修的古塔,暗红色的墙皮轻轻一碰就脱落,按上去的手印特别明显。
青檀轻轻用手抹了下墙壁,手指上带下来一些暗红色的粉末。她忽然间就明白了。
窗户昨夜被青檀推开,风呼呼地灌进来。高云升正要去关窗户,突然惊诧地喊了声沈大人。
沈从澜走到窗前,低头看着青砖上的泥印,这似乎是半个不成形的脚印。
高云升惊疑不定地问:“莫非这是仙人的脚印?”若是寻常人,从这么高的塔顶跳下去,必定会直接丧命化为一摊肉泥。
沈从澜扭头问张夼:“若是轻功很好的江湖人士,能否安然无恙落地?”
张夼飞快瞟了一眼青檀:“几乎不大可能。除非绝顶高手。”
绝顶高手?青檀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对张夼给自己的评价很满意。
沈从澜在塔顶仔细巡查之后,吩咐高云升:“你派人去找齐半仙,询问案发那日温秀才离开青天塔后的去向。另外,确认从青天塔走到城门所需时间。还有,派人盯着温秀才,别让他跑了。”
高云升立刻派人分头行动。
沈从澜对张夼道:“今日多谢张兄相助。张兄辛劳一天,先回去休息吧。”
“沈大人若有事吩咐,只管派人去风云镖行找我。”
张夼和青檀拱手告辞。
一离开沈从澜的视线,张夼绷着的肩膀瞬间塌下来,呵欠连天地捂着嘴:“妈耶,困死了。我得赶紧回去补觉。”
“你昨晚是不是没睡?”青檀和江进酒算着时间,张夼应该下午才到。
张夼苦着脸道:“这沈从澜可真是个疯子,我半夜就被他叫起来,天不亮赶到幽城,连口水都没喝,他马不停蹄地就领着我去验尸。”
青檀笑道:“这案子已经让上任知县丢了官,他从大理寺出来的,若是不能及时破案,不仅丢官还丢脸,自然十万火急。”
张夼啧啧道:“他虽是个读书人却精力过盛,我验完尸还吃了碗肥肠面,他连口饭都没吃又跑出去,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盒毒药让我查验。”
青檀心道,莫非是从溪客书坊?算算时间应该就是那会儿。奇怪的是,他既然是去办公事查案,为何独自一人前去书坊?身边连个捕快衙役都没带?
张夼叹道:“本来这案子就棘手,温秀才还火上浇油,限时三天不还他清白,他就要以死明志。”
青檀莞尔:“你放心吧,他不会死的,就是做做样子说说罢了,他根本没有踩铁钉板。”
张夼惊讶:“为何这么说?你怎么知道?”
青檀嫣然一笑:“我方才终于想明白仙人如何辨别以血诉冤的人。”
张夼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忙问:“怎么辨别?”
“那十八道铁钉板锋锐无比,无论你穿多厚的鞋,上到最后几层,鞋底都会被刺穿。设想脚踩在密密麻麻的铁钉上,犹如万箭穿心,诉冤者脚疼得站都站不住,必定会去扶墙。所以,老老实实踩着钉板上去的人手上会沾满了红色墙灰,那投进去的信,肯定也带着墙灰。”
青檀把手掌伸开,给张夼看自己的指腹,上面沾着一层暗红色的墙灰。
“我昨夜来青天塔,见到过温秀才投的仙人状,信上干干净净一点墙灰都没有,所以他没有踩铁钉板。”
张夼讶然:“你是说,他脚上的伤是假的,一瘸一拐装样子给人看。”
青檀点头,接着说:“温秀才住在幽城,随便挑个时辰就能来青天塔祈祷,为何非要在去京城的那天大清早,绕个圈来一趟青天塔?出城又不顺路,还耽误去京城的时间,你不觉得奇怪?”
张夼道:“不错,这有点蹊跷。不合常理。”
青檀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我有种直觉,仙人断得没错,杀人凶手就是他。只是没有证据,他绝对不会认罪。”
张夼道:“我听沈从澜说,上任的宋知县心慈手软,轻易不对犯人动刑。说不定打一顿板子,他就什么都招了。”
“温秀才有不少同窗,到时候又该说他是屈打成招。”青檀想了想,“天寒地冻的百姓不会起太早,但是露宿街头的乞丐有可能在腊八那天见过温秀才。你先别回去补觉。我们去找乞丐打听打听。”
张夼挠挠头道:“你方才为何不对沈从澜说这些?”
青檀瞟了他一眼,笑道:“不用我说,沈从澜已经知道温秀才就是凶手。”
张夼好奇道:“此话怎讲?”
青檀道:“他故意给温秀才透露了个消息,来试探温秀才的反应,温秀才已经不打自招露馅了。”
张夼还没听懂。
青檀解释:“沈从澜说乔娘子中毒那天,温秀才还在幽城。温秀才立刻辩驳,自己那天一大早就出了门,显然他心知肚明乔娘子就是那一天中的毒。如果不是他下的毒,他怎么会如此清楚?”
张夼恍然大悟:“沈从澜果然聪明,不愧是大理寺出来的。”
青檀打量着街边:“咬乔娘子的那条狗必定已死。现在就只能碰运气,看有没有人见过温秀才和那条狗。”
还真是奇了怪,幽城这满大街都见不到一个乞丐。
两人在街上找了半天,张夼也蒙了:“这幽城如此富裕?没乞丐?”
青檀拦住一个妇人问了问。
妇人冲口就说:“必定是李大善人在普渡寺门口施粥,乞丐们都去讨粥去了。”
张夼问了普渡寺的所在,和青檀找过去。
果然,粥棚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乞丐,张夼瞅着个年长的,把他叫到一边,给了他几个铜板,问他可曾在腊八那天早上见过温秀才。
老乞丐说没有。张夼又给了他几个铜板,让他去问问别人。
青檀没作声,站在旁边定定地看着粥棚,目光有点奇怪。
张夼扭脸问她:“怎么了?”
青檀朝着粥棚方向,抬抬下颌:“我在看李大善人。”
真没想到,妇人口中的李大善人,居然是她在小香山碰见的李虚白。
张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禁眼睛一亮,嬉皮笑脸地打趣:“哎哟,这郎君长得真俊。动心了?”
青檀笑微微地眯起眼睛:“我见过不少败家的,要么是赌博,要么去青楼,要么是被人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败家的方法。”
张夼反驳:“这叫做善事,不叫败家。”
青檀哎了一声:“你是没见到他买东西,根本不讲价,只管扔银子。还有,你知道他怎么让怀善堂的老堂主收他为徒弟的吗?”
张夼听完青檀的讲述,忍不住心疼地抽了抽嘴角:“可能是钱太多了吧。”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青檀目光幽幽地望着李虚白,酸溜溜道:“你说这世上有钱人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多我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