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如履薄冰
张居正顺着朱翊钧思路,随口回答:
“臣归葬返回时,山西和陕西总兵官途中来见,密报鞑靼部俺答与另一部落挨落达子对攻,损失惨重,差点丢了老命。”
张居正大概想用这个话题,冲淡刚才他说话生硬的尴尬,一时说得兴起,讲了了许多山西陕西总兵官的隐秘私事。
直到他瞥见朱翊钧眼中的异样光芒,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话语戛然而止。
朱翊钧微笑。
张居正与山西陕西总兵密谈之事,果然是实锤啊。
万历新政开局良好,元辅居功至伟。
朱翊钧一直在打压倒张势力,目的在于给张居正创造施展新政的空间。
久而久之,众臣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少年皇帝,一切都唯张居正是从。
臣工不再弹劾张居正,纷纷向张居正献媚。
张居正自己应该也产生了错觉。
是时候给张居正提点一下了。
朱翊钧问道:
“元辅可知,有朝臣指责先生作威作福?”
张居正嗤笑一声,反问道:
“臣作威作福怎么了?”
朱翊钧悚然一惊。
他没想到张居正回答得如此嘎巴脆。
张居正有些激动说道:
“臣替陛下做事,就得作威作福才行。”
“何以见得?”朱翊钧问。
张居正毫无顾忌反说道:
“陛下想想看,误事的官员,必须降黜,臣就得作威;有功的官员,必须升迁,臣得作福,作威作福之外,还能怎样?”
张居正这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
朱翊钧也不是傻子,反问张居正:
“元辅是否忽略了‘作威作福’的原意。”
张居正一怔,似乎没有马上明白朱翊钧话的意思。
朱翊钧淡淡说道:
“《三国志》有云:夫‘作威作福’,《书》之明诫。”
张居正脸色刹那泛红。
他这才想起,“作威作福”一词,出自《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作威作福”的原意,是只有君王才能独揽权威,行赏行罚,泛指凭借职位,滥用不属于自己的权力。
张居正颇为尴尬,讪讪笑道:
“陛下果然学识广博,思路开阔,臣愧不如君。”
他是朱翊钧的老师,但随着年龄增大,博闻强记的能力,已经远在朱翊钧之下了。
张居正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词:
过犹不及!
我是不是有些过了?
皇上早慧聪明,应该已经察觉到他张居正过为已甚了。
张居正心中一慌,跪地叩首:
“臣张居正冒犯天威,罪该万死。”
朱翊钧俯视跪拜的元辅,嘴角微微一撇,淡淡说道:
“元辅多虑了,请起。”
朱翊钧声音平静,话语冷淡,张居正辨析得清清楚楚。
张居正回到府第,心有余悸,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深深懊悔此次归葬老父,不该心安理得享受衣锦还乡的气派。
这是天大的失策。
皇上登极,斥逐高拱之后,张居正身为元辅,屡遭科道官们弹劾,若非陛下护佑,恐怕早就致仕返乡了,何来今日荣耀?
张居正叹口气。
如今年过半百,须发已白,未老先衰,不如见好就收吧,辞官归故里,以免前功尽弃。
他左思右想,一会儿决定辞职,一会儿又觉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功名,来之不易,弃之可惜。
张居正纠结半天,终于还是坐在书桌前,挥笔写下他的乞休奏疏:
“臣每自思惟,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如今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忠贤济济。以皇上之明圣,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致升平保鸿业无难也,臣于是乃敢拜手稽首而归政焉。”
张居正出生于军户,凭着科举入仕,一步步爬到权位巅峰。
要说他对千辛万苦到手的的权位,毫不贪恋,便是自欺欺人了。
他这样的聪明人,怎能不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张居正很清楚自己位极人臣,功高权重之时,身边围满的这些趋炎附势之人,一旦在他翻车落马后,必定会落井下石。
张居正一咬牙,挥毫写道:
“祈望陛下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
写至此处,张居正热泪盈眶。
物极必反,万事万物,概莫能外。
他此次衣锦还乡,每逢迎送盛事,便有一种身后必遭清算的不祥之感。
次日,张居正将奏疏亲呈朱翊钧。
朱翊钧当场展开,草草扫了一眼,“元辅应以社稷为重,不必如此,此疏不阅,拿回去吧。”他将奏疏扔在案几上。
朱翊钧很满意上次谈话的效果。
显而易见,那种如履薄冰的谨慎,又回到了张居正的身上。
朱翊钧不可能在新政刚打开局面,便让张居正一走了之。
两天后,张居正再次上疏乞休。
这一次,他已经有些试探的意思了。
他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如果皇上再次挽留,他将为了新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朱翊钧朱笔批下两个字:
不准。
张居正看到这两个字,老泪横流。
他知道身为臣子,只要规规矩矩办事,不越雷池半步,那种身后不保的预感,就不会成真。
张居正只想到了自保,却终究没想到一个人想将他置于死地。
此人便是与李伟合伙做兵士冬装生意的邵方。
邵方乃江苏丹阳人,生于殷富之家,读书破万卷,却厌恶功名,不以科举入仕为事,素喜舞枪弄棒,结交江湖豪杰,人称邵大侠。
冬装案发后,李伟被捕入狱,邵方潜逃。
邵方胆大,很快又回到京城。
他发现京城竟然没有张贴一张缉捕他文高。
可见官员们并不想将“棉衣案”闹大。
毕竟李伟是当朝太后的亲爹嘛。
邵方发誓要干一件大事,除掉严办此案的官员。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张居正力主严办此案。
邵方心中盘算,只要干掉张居正,凭李伟的身份,这件案子,便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伟没事了,他邵方也就没事了。
邵方蛰伏在张居正府第附近,观察了好几天,苦于张居正侍卫森严,根本没有下手机会。
一个月过去,全无所获。
这天,邵方在正阳门大街闲逛,忽见前面一家药店围满了人。
邵方凑上前去,看见一个身穿破旧衣袍,蓬头垢面的男子,手拿一张黄纸,指着药店掌柜大骂:
“老爷我要不是急用钱,我这张方子,你花万两银子,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
药店掌柜嗤笑道:
“别说万两银子,就是一两,我也不要,走走走,赶紧走开,我还做生意呢。”
邵方一看这场面,便知此人是个卖药方子的人。
那人骂骂咧咧出了药铺。
邵方紧紧跟上,问道:
“老先生药方很值钱吗?”
那人瞥一眼邵方,冷言冷语说道:
“值不值钱,关你屁事,你又买不起。”
邵方冷笑道:
“那也未必,要看你这方子治什么病?”
那人冷眼说道:
“说了吓死你,走开,别烦我。”
邵方身子一横,挡住此人,眼神凌厉盯住对方:
“说来听听,且看吓得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