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蒲州张氏
朱翊钧对张四维当街跪拜,不以为然,低声说道:
“张卿平身,此非殿堂,不必大礼。”
这话意思很明确,别在这儿招惹眼球。
张四维是聪明至极的人物,他迅速起身,与陈矩相视一笑,快步来到马车边,压低声音说:
“陛下微服出访,臣恳请鞍前马后追随。”
朱翊钧隔着车帘说道:
“你致仕回家,投身商业了?”
张四维低声说道:
“臣返乡后,一直在家养病读书,这几日,才随家父来到京城,帮忙办理一些商务上的事情。”
朱翊钧说道:
“张卿乃是饱学之士,学点商道,未为不可,以后自然有堪用之处。”
张四维躬身说道:
“臣记住了。”
张四维嘴上这样说,心中并不理解皇帝话中含义。
仕途与商道,完全是两码事,陛下此话何意?
晚明时期,商业出现蓬勃发展之势,商人地位,却并未提高。
商人赚钱之后,先干两件事:
一是买地当地主;二是投资仕途,让家中子弟通过科举或买官,进入官场,成为家族财富的保护伞。
张四维便是活生生的案例。
其父张允龄是蒲州张氏第八代传人,以食盐生意发家,是晋商佼佼者。
张允龄外出做生意,但凡搜罗到各种经典书籍,都会带回家中,给张四维阅读。
张允龄之子张四维,自幼聪慧过人,好学不倦,虽是富N代,却很争气。
张四维14岁考中茂才高第;23岁以山西乡试第二名中举;27岁考中进士,因其文章、书法兼优,入翰林院为第一名庶吉士,自此进入朝廷中枢。
朱翊钧刚才对张四维所说“学点商道,未为不可,以后自然有堪用之处”,其实另有用意。
他想打破千年来轻商习气,用亲商之法,振兴大明工商业。
万历新政的目的,在于国富民强,而非仅仅是朝廷有钱花。
朱翊钧对《商君书》“以善民治奸民,国削至乱;以奸民治善民,国治至强”之类的言论,嗤之以鼻。
尤其对商鞅“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的驭民五术,深恶痛绝。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之术,只能维持统治,很难四海清平,国运永祚。
历朝历代,无数皇帝,其实都是中了《商君书》的毒,只知维持,不知永祚。
其实统治的大逻辑应该是,只要生活富足,并以精准法度为约束,便无人去做覆舟之水。
朱翊钧的想法是,民众衣食无忧,安居乐业,才是保住朱家天下的最大保证。
朱翊钧说道:
“刚才那人是何方神圣?”
张四维说道:
“顺天府府丞米开书。”
朱翊钧说道:
“这位米先生,好大的官威啊。”
张四维听到此话,便知米开书仕途已经终结了。
朱翊钧又问:
“蒲州张氏如此招待米府丞,可要捞什么油水?”
张四维满脸通红说:
“臣在陛下面前,不敢打诳语,张家今日宴请府丞,也是为食盐生意,没有顺天府的首肯,盐商寸步难行。”
张四维虽未细说自家盐商生意内情,但朱翊钧很清楚,食盐买卖权,掌握在衙门手中,没有衙门助力,食盐买卖就没法进行。
前世读史,乃知盐商运销食盐,先要向衙门领取盐引(运销食盐凭证),然后才能到指定的产盐地,向灶户进货,运输到指定区域销售。
这这种管制,意味着权力触角,有了寻租机会。
朱翊钧细问道:
“蒲州张氏以食盐昌盛,人皆尽知,何至于还要一个府丞帮忙?”
张四维不好隐瞒,说道:
“有了盐引,解决了从灶户进货的问题,到指定区域销售,也得有官员许可才行的。
如今徽商蚕食了大部分食盐生意,晋商举步维艰,在食盐行当,已经式微了。”
“没想到商帮之间,竞争这等激烈,可见各行各业背后,无一不是战场。”朱翊钧说道:
“好了,你先退下,去招待你的客人吧”
张四维再次跪拜叩首,低声说道:
“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酒楼二层的廊檐下。
府丞米开书扶着栏杆,紧紧盯着楼下一幕。
他看见张四维,叩拜陈旧马车,顿感浑身发凉。
他问身边驾车小厮:
“你听见张四维山呼万岁了?”
小厮指着楼下叩拜的张四维说:
“是的呀,这位老爷给马车跪拜磕头,嘴里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小的听得一清二楚。”
米开书面色煞白,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陈公公果然是陈矩,完了,全完了。”
他猛然一使劲,想要站起身来,却身软如泥。
小厮赶紧上前搀扶,米开书才颤巍巍站起身,扶住栏杆。
张允龄走出包厢,见米开书如此模样,大惊失色,上前问道:
“府丞哪里不舒服?”
米开书阴毒的目光,射向张允龄,恶狠狠说道:
“张允龄,你设得好局啊。”
张允龄满脸疑惑问道:
“府丞这话,从何说起?”
米开书指着楼下的张四维,怒道:
“你儿子面子大啊,能请来皇上助威,服了,我是服了,蒲州张氏惹不起啊。”
他气急败坏给张允龄拱拱手,直奔楼下。
张允龄朝楼下看去,看见儿子张四维给那辆马车跪拜完毕,正在起身。
除了当今皇上之外,能让我儿张四维跪拜的人,还没有出生。
张允龄吓一大跳,迅速转身,紧跟着米开书跑下酒楼。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陈旧马车前,双双跪倒。
朱翊钧眉头紧蹙,低声对站在窗边的陈矩说道:
“大庭广众之下,不怕聚众围观吗?”
陈矩上前一步,怒道:
“大街上跪倒一片,成何体统,上车,跟我来。”
陈矩给张四维使个眼色,让驾车的小太监,赶着马车,离开了茂发酒楼。
张四维上前搀扶起米开书,低声说:
“上车,跟着前面那辆车,僻静处说话。”
众人上车上马,紧随那辆装潢一般的车辆,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岔路口。
朱翊钧的马车停下来。
朱翊钧对窗边的陈矩轻声说:
“我们走右边这条路,他们走左边的路,告知张四维,明日张四维、张允龄、米开书三人,来宫中觐见。”
陈矩飞身下马,来到马车尾部,朝后面马车一摆手,示意停车。
后面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米开书掀开车帘,就想跳下车,去给皇帝赔不是。
陈矩怒指米开书说道:
“你,坐回车里去,不准乱动。”
米开书已然全无威风,听了陈矩的话,浑身一颤,乖乖做回车中。
陈矩朝张四维招招手。
张四维飞身下马,快步走过来:
“陈公公有何吩咐?”
在官言官,在商言商。
张四维现在没有任何乌纱帽,对待陈矩,就像草民对待官员一样。
陈矩微笑道:
“你带他们走左边的路,直走别回头,不准再回正阳门大街。
明日你和张允龄、米开书三人,来宫觐见皇上。”
张四维鞠躬作揖说道:
“四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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