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谨遵圣命
张居正用袖口轻轻拭一下额头、鬓角汗水,说道:
“陛下所言不谬,只有夏历四月,发生日蚀,阴气没有发作,才可以用玉帛,而不是牺牲,祭祀土地之神,朝廷击鼓;六月初一的日蚀,不可如此。”
冯保白胖圆脸通红,“张阁老这个说法,依据何在?”他觉得张居正在迎合嗣君,现编胡诌。
张居正瞅一眼冯保,“《左传》有此论述。”他心中直骂冯保太猪,不该接茬。
朱翊钧说道:
“张先生不妨把《左传》关于救日礼仪的论述,背诵给冯公公听。”
张居正涨红了脸:
“微臣不才,只记得有此论述,详细文字未能记忆,难以背诵。”
张居正博闻强记,学识渊博,《左传》有关救日礼仪的论述,还是能够随口背诵的。
他只是不愿让冯保难堪,才托词不能背诵。
朱翊钧扫视群臣,问道:
“众卿谁能背诵《左传》救日礼的那个段落?”
臣们面面相觑,一片寂静。
高拱想起了《左传》上有关救日礼仪的文字,很想当众背诵。
可惜他有些年纪了,只记的大意,无法整段背诵出来,便说道:
“陛下所说《左传》救日礼仪之论述,谁来背诵一下。”
他扫一眼几个心腹亲信,期待他们有人能站出来背诵,臊一下张居正、冯保的皮。
无人挺身而出。
大臣中留意《左传》救日礼仪的论述的人,绝非张居正一人。
即便是有人留意,也不能逐字逐句背诵出来。
只有少数几人,能够背诵出这个段落。
但大学士张居正都声称记不清,谁又愿意出头,显得比张居正更胜一筹呢?
高拱有些心寒。
自己经营官场多年的,年轻门生是学业不精,还是惧怕冯保、张居正淫威,竟无一人站出来背诵。
朱翊钧面对群臣沉默,冷笑道:
“既然诸位大儒不愿替张先生背诵,朕便替张先生背上几句。
《左传》有云:
夏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非常也。唯正月之朔,慝未作,日有食之,于是乎用币于社,伐鼓于朝。”
朱翊钧流畅背完这段拗口难懂的段落,心中暗赞原主是个读书种子,有着过目不忘的功力。
他之所以凭借原主记忆力,背诵这段文字,一是要在众臣心目中树立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威信;二是要杀一下冯保的威风。
张居正愣愣听着朱翊钧流畅背完这个段落,眼神发直,心中钦佩得无以复加。
高拱更是惊诧万分,“陛下记忆超群,真乃天纵奇才啊。”他兴奋的嘴唇哆嗦,胡子颤抖。
众臣眼神发亮,投向朱翊钧的目光,除了敬仰,还带上几分崇拜。
嗣君读书精进,记忆超常,这不是天纵神君,又是什么?
嗣君五岁读书,天资聪慧,经史、文章、书法不逊于任何读书人,这是大明万幸啊。
明代以伦理道德治天下,文官通过层层选拔,进入中枢,形成治国理政的强大势力。
只有真才实学的君主,才能博得文官集团的信赖和支持。
朱翊钧随口背诵《左传》有关救日礼仪的段落,令张居正、冯保汗流浃背,更令群臣振奋。
少数几个能背诵此段落的大臣,错失在皇帝面前显山露水的机会,一个个肠子都悔青了。
冯保自讨没趣,只能讪讪笑道:
“奴婢浅陋,不知六月初一日蚀击鼓,有违礼仪,本次护日礼,就不用击鼓了。”
朱翊钧说道:
“依我看,护日礼按照规矩去办,劝进照常进行,两不耽误。”
冯保慌了神,脱口说道:
“按皇后懿旨,贵妃令旨,今日举行救日礼仪,劝进暂缓。”
“你是在拿懿旨逼我吗?”朱翊钧厉声问道。
冯保吓得跪地求饶: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传达皇后、皇贵妃口谕。”
朱翊钧扫视在场百官,“众卿以为暂缓劝进,可行否?”他声若洪钟,丝毫不提懿旨。
众臣凝视九岁新君,眼中无不流露出赞许之色。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平日对宦官弄权就颇为反感,嗣君斥责太监的口吻,很合他们的胃口。
高拱带头说道:
“劝进暂缓与否,全由陛下定夺,我等谨遵圣命。”
高拱觉得当众叫一声“陛下”,完全符合礼仪,不仅不丢人,而且抢占了先机,表率之意,一览无余。
帝王的“即位”和“登极”是不同概念。
先皇驾崩的那一刻,太子便已即位。
帝王举行“君临天下”,“皇帝独尊”的典礼,谓之登极。
众臣随之齐声说道:
“臣等谨遵圣命。”
众臣发出的声音,出奇的雄浑有力,声震殿宇。
冯保两腿发颤,浑身绵软。
他原以为九岁嗣君,不过是个小孩而已。
冯保没想到大臣们对九岁嗣君的拥戴,竟是如此热烈,远超他的预判。
皇后懿旨、贵妃令旨,明明要“暂缓劝进”,众臣却只唯新君旨意行事。
他们这是抗拒懿旨啊!
尴尬,这事尴尬了!
冯保想以懿旨压制群臣,却又不敢妄言。
朱翊钧负手而立,说道:
“劝进已经有过一次,乃是众臣、军民发自内心的呼唤,强行中止,恐伤众心。”
高拱不失时机附和道:
“陛下所言极是,劝进完全按照祖宗法度进行,似无必要终止。”
朱翊钧点点头:
“我看不必中断劝进,众臣、军民是否愿意劝进,由他们自己决定好了。”
众臣听出嗣君话中之意,异口同声说道:
“谨遵圣命!”
“谨遵圣命!”
一波又一波声震殿宇之声,冲击冯保耳膜,令他近乎崩溃。
“可是皇后、贵妃那边……怎么交代?”冯保有些急眼了。
朱翊钧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鄙夷:
“皇后、皇贵妃那边,我自会解释,辛苦冯公公赶紧回去,如实禀报一声。”
这句针对性十足的话,完全印证了嗣君离奇的变化。
冯保彻底懵了。
嗣君言谈举止,完全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成年人,这实在是离奇啊。
朱翊钧接着说:
“救日礼仪,由礼部尚书吕卿去办,司礼监、钦天监歇歇吧。”
冯保两腿发软,慌得几乎站不稳了。
劝进照常进行,救日礼由礼部操办,嗣君瞬间定夺了两件事。
嗣君这般动作,已经完完全全变成皇帝气势了。
魔怔了,真的魔怔了。
一定是高拱搞的鬼!
冯保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看向张居正,想要寻求盟友支援。
张居正目不斜视,避免与冯保有任何眼神交流。
他不愿在这种场合,显露自己与冯保有所勾连。
冯保气呼呼垂下头,不再说话。
他知道眼前局面不可逆转。
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高阁老,赶紧去办事吧。”他说完话,径直走向自己的轿子。
前世百强企业高管经历,加上原主在宫中的耳濡目染,无须用力,便能抖一抖皇帝的凛凛威仪。
高拱朝着朱翊钧背影,鞠躬作揖:
“臣等恭送圣驾。”
众臣齐声呼唤:
“臣等恭送圣驾。”
冯保朝高拱翻个白眼,重重哼一声,转身直奔慈宁宫。
哼,不信你高拱的胳膊,能拧过李贵妃的大腿。
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