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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寻找幸福的二重奏(二)

顺子在真由美三岁的时候就教她弹钢琴。那是一个为了培养一代天才所不能再错过的年限。在她开办的钢琴教室中,真由美用比其他孩子平均小了三岁的低年龄弹完了“红教材”和“黄教材”注。到了十二岁,真由美便把《幻想即兴曲》注处理得十分娴熟了。以后便是一张很象样的履历表了。91年毕业于东京音乐艺术大学,93年赴法国巴黎留学。

在真由美逐步成长的过程中,松下只尽了一个父亲的十分微薄的责任。他不懂得五线谱的高低起伏的不平坦,但是他知道人生的坎坎坷坷。他最清楚战后的一代是如何地创造了日本经济繁荣的奇迹的。而音乐最能够体现这种昭和精神的便只有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了。他经常让真由美给他弹奏《第九交响曲》的主旋律。这个时候他甚至能够指出诸如“手指要更加有力度更加有弹性”之类技术性的问题。当然他更加重视的是身教。他努力让真由美相信无论是她的音乐的艺术还是他的经营的艺术都只是人生的一个部分。人生才是一种最崇高的艺术。这种艺术的真髓在于献身,在于拼搏。这是日本战后的一代的骄傲。

小子不听老子的话好象是天经地义,唯命是从的好孩子大多数是傻瓜。对于这一点无论是松下还是顺子基本上都是认同的。可是他们却觉得他们的真由美不但是一个好孩子,而且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尤其是在他们看到真由美对音乐的热爱和松下对工作的热爱几乎没有二致的时候。有了这一点,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往往会带给父母亲的无尽的烦恼几乎与他们无缘。音乐的功绩是无限大的,它造就了真由美的纯真和单纯。社会正在堕落,昭和精神正在变质。什么“性解放”、什么“同性恋”这些过去叫他们听了就会脸红的词句现在的年轻人都叫得彻耳般地响亮。可是在他们看来真由美的几次似有似无的恋爱都不那么出格,都在他们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自生自灭。真由美的心里只充满了对艺术的挚爱。这样,他们便平安地度过了许多有着美丽千金的父母往往是十分难熬的岁月。

问题是在真由美从法国学成归来的时候出现的。他们看到四年不见接下来准备向文娱圈进军的女儿眼角有了两道隐约可见的皱纹。日本人无论如何是喜爱巴黎的。越是有文化修养的人越是如此。他们听真由美说塞纳河上美丽的流水,说凯旋门后铮铮的铁塔,却听不见真由美说一句法国的花花公子。这时候这对越到老年越是幸福的夫妇才对望了一眼,开始了他们深深的忧虑。

日子很平静地过去了两年,平静得有点不可思议。有一次一个从巴黎挂来的国际长途使得他们又惊又喜。他们听不懂真由美象弹一曲变调一般的法语,却看清了她对着话筒时的兴奋和激动的表情。然后真由美宣布说一个同班的法国青年朋友要到日本来旅行,那样子看上去象是在宣布一个还没有被公开的秘密。

那个法国青年在松下的家里停留了三个晚上。那三个晚上对松下和顺子来说真是不眠的夜晚。他们紧张地等待着下文。因为他们看到那个法国青年很有贵族的风度,他们决定放弃日本人保守的观念觉得一旦有必要的话准备接受白色人种的女婿。促成他们痛下决心的是这一年真由美已经30岁了。到了三十岁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在中国有时候还能够侥幸地被称作“小姐”,在日本,她们很快地就会被归入到“小母桑”注的行列中去了。

可是那个法国青年一去而不复返。真由美也一如概往地把时光流逝在十分流畅的曲调中去。夫妇俩终于断定真由美的恋人便是那部音色十分纯正的雅吗哈钢琴。他们开始反省在对下一代的教育中过分强调了对事业的忠诚,从而把孩子送上了一条令他们害怕的不归之途。他们一刻也不敢怠慢地开始了营救,知道那是一场和时间进行的争夺战。每过一个春夏秋冬,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真由美又加了一岁。那种感觉比他们接着想到自己变得更加年老时还要让他们心焦。

接着他们发现他们简直是在亡羊补牢。他们罗列了一串和他们的社会地位相称的候选人都无法打动真由美的心,他们惊恐地想到不仅仅是昭和精神,松下这个家族也有失传的可能。

倒是真由美想出了许多办法来安抚父母亲。

“爸,幸子离婚了。”

真由美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松下的脸色。她看到松下大吃一惊。

幸子是去年秋天结婚的。她和真由美密切的关系使得她把婚礼的请帖也送给了松下夫妇。

顺子正在厨房里炸天婦羅。爆响的声音只让她听到了“离婚”两个字。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走了出来。

“谁离婚了?”顺子简直是在幸灾乐祸。

后来真由美看到松下和顺子的脸上都有了一种宽慰的表情。

在他们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真由美也经常给他们补充一点在他们这个年龄上已经不很灵通的信息。电视画面上正出现一位走红的歌手,她的新出的CD销售量居这个季度日本第一。

“她今年三十八岁,独身。”真由美在句子尾巴加重了语气。

于是松下和顺子又缓了一口气。他们觉得不仅真由美年轻了一点,他们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不过所有的处方笺开出的都是止痛药。用不着医生诊断,他们明白了他们被现代社会的病魔侵扰了。那是一种专门把幸福的家庭给盯上的病毒。它们把苦恼传染给不知道苦恼是一种什么滋味的人家。他们从电视上看到贫困的非洲大陆每天都有无数的婴儿悲惨地死去,而他们具备了让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婴儿出世的各种条件可是却在苦苦地等待。他们辛辛苦苦地创造了昭和的辉煌,而反过来,那昭和的辉煌却孕育了不知道对家庭对社会负责的一代。这是多大的造孽。他们开始回避所有和子女和婚姻有关的话题,对于不时地映入眼帘的抱着孙儿玩耍的幸福情景惨不忍睹。最后他们觉得除了求助于上帝之外别无它法,可是上帝也只让他们多了一点象刚才在林荫道上那样的悲伤和叹息。回到家里之后,他们也仍然只是在钢琴的伴奏下继续着刚才那种不会有结果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