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春光
我常常搬家,一位同事也是,所以我们常常一起看房子。我很喜欢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户型:老式板楼、老洋房,顶楼、天台、loft[1]、跃层……最喜欢的是有阁楼的房子。每次跟同事说,哇,那个房子好酷啊,有阁楼。同事就会说:“还是大平层好。”在上海路边看到美丽的老洋房,我就会怂恿他:“租下来吧,好酷啊,等我来上海玩可以住你家阁楼,还可以在阳台喝酒。”他还是会回我:“要租你自己租,我要住大平层!”或有时候他陪我看房,我说:“这个房子虽然老旧,但质量特别好,环境也很好,你看这个内阳台是圆的,窗口还有大树。”他依然会说:“还是大平层好。”
大平层真的很方便、很现代、很中产,通水通暖,有上下水天然气,有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这一点我发自内心地喜欢),真挑不出毛病。但让我选,还是想住阁楼。方方正正的东西看多了,自己也会显得很方正,但我明明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人。
我从小住的家是一个老式板楼的顶楼六楼,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山层叠,往下望有一棵大黄葛树,还可以看到整个院子里的状况——哪些小孩儿在院子里玩,哪些人聚在一起说别人闲话。家里漏雨很严重,重庆又是很多雨的地方,印象中每年有几次巨大的雨,需要动用到脸盆水桶,丁零当啷。爷爷每年都要请人到楼顶上修修补补。这个楼顶并没有楼梯可登顶,需要搭一个竹梯从天井上去。院子里有几栋后盖的楼,可以直接走楼梯上天台,人们会在上面种花、种草,甚至种树,杜鹃茉莉山茶花,昙花米兰紫罗兰,非常可爱怡人,我羡慕得发疯。谁不想住在空中花园呢?
爷爷奶奶受了漏雨的伤,后来再搬家若干次,楼层都很低,但又没低到底楼,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暴发洪水。前几年奶奶在重庆想要住新房子,我于是想给她买个顶楼住住,奶奶很抗拒,说:“万一顶楼漏雨呢?”我说:“现在房子的质量比当年好多了,不会漏雨。”她又说:“万一电梯停电呢?”我说:“一年能停一次电就不得了了,你要是能赶上,那运气算是极好,赶紧买彩票。”她找了一万个理由,最后我们买的就是不高不低的楼层,像极了我家的生活,不高不低,无聊至极。楼上邻居还乱装修导致漏水,漏到奶奶家墙皮被弄坏了,奶奶气得够呛。
回想一下自己青年时期住过的地方,依然觉得很有趣,也很怀念。
刚上大学时终于体会到离家的快乐,到了暑假根本不想回家,但学校又不允许暑假住校,便和同班好友一起在学校附近短租了房子,一室一厅,女同学住卧室,另一个男同学拉个帐子住客厅,我主动提出住厨房。那个厨房是大概四平方米的狭长小间,新装修好,没有灶台和抽油烟机,台面一干二净,我把东西放在台面上,晚上铺个垫子在地上睡,白天把垫子卷起来,地上放个凳子,就可以用电脑画东西和看教程。当时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狭小的空间睡起来很安稳,从小爱睡硬床的我对睡地面也欣然接受,长春的夏天吹个小风扇就能过,每天不用被查寝,也不用吸二手烟,快活得要命。时常和两位好友一起绘画,一起吃饭逛超市,一起聊天散步,真是做梦一样的青春岁月啊。
因为体验到了这般自在和快乐,等开学搬回寝室后,就觉得受不了了:室友不爱干净,脚臭到令人窒息,暖气片上的袜子不知道洗没洗过,水盆里的内裤一泡就是半学期,简直能长出一套生态系统。更主要的是室友疯狂抽烟,我对二手烟实在吃不消,便和同班好友在隔壁吉林大学的家属区找了一个住处,那是一个顶楼跃层,六个房间,住的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这是我第一次住进阁楼。那个房间一切都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唯一特别的是,屋顶有一半斜下来,斜面上有扇立起来的窗,打开窗帘就有阳光,阳光会在我的房间里画画,从这面墙扫到那面墙,有时金有时红,有时斜有时方。
住了一年,我和朋友又搬到了隔壁楼的一个房子,没有了阁楼,阳光也一般,但好处是只有两室一厅,我俩各住一间,更加安静,从窗户看出去是吉林大学南校区的校园。由于这个房子没法洗澡,我俩便常常去吉林大学的澡堂洗澡,俩人各自拎个塑料小篮子,装着洗漱用品和毛巾拖鞋,溜达几分钟到吉大澡堂。那是很大的学生澡堂,只有淋浴没有池子,有搓背师傅,但大部分人都是和旁边的同学互相帮忙搓背。我洗澡快,洗完在外等朋友从女浴室出来,她一边跟我抱怨长头发很难打理,一边又说下周去烫个大波浪,我们或买个奶茶或买个鸡架,乱七八糟吃点东西再回住处。某次我尝试煮粥,按照想象放了米和水,把电饭煲放在客厅的地上煮着,等我们洗完澡回家一看,好家伙,粥流了满地。
大四下学期算是实习期,不用在学校上课,奶奶那时搬到了西安,爷爷也去世了,我便去西安陪奶奶住了好一阵子。我们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卧室里是一张双层床,奶奶睡下铺我睡上铺,有时睡前轻声聊天,奶奶会跟我讲她过去的生活,她小时候的事情,或我小时候的事情,奶奶的记忆力可真好,什么都记得。我脑子时常是混沌的,过去的事含糊不清,同一件事每次说起都版本各异,所以很羡慕奶奶有这样的本事。我对这个房子完全没有感情共鸣,都懒得记住门牌号,可能潜意识里生怕留在这里。经常到楼下都会忘记自己住几楼,于是要站在单元门口打电话问奶奶。一次带同事来我家玩,到了楼下我扭头问他:“我家是几零几来着?”同事满脸问号。
在西安家里住了一阵,经历了几次找工作、上班和辞职,后来在附近大学背后的城中村找了一间小屋子,那是在一个三层民宿天台上加盖的,有着蓝色集装箱铁皮屋顶的小屋。那民宿本来就属于违建,顶楼加盖的小屋更是违建中的违建,违建里的“精英”。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小屋,很不正经,游走在社会边缘,既充满了隐秘感,又夹带些许暴露癖。打开门就是天台,晾着楼里邻居们的衣服,四周望去能看到其他民宅楼顶晒着的衣服。我每天早上跟奶奶告辞,拎着便当假装出门上班,其实是到了这个天台小屋,关起门来想事情、看画册、画画。这段往事我在另一篇短文《蓝色集装箱》里详细写了,这里就不再赘述,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那篇短文。
离开西安后,背包旅行去了很多城市,在杭州工作了一阵子,给一个淘宝店拍产品图和做些杂务。因为是坐火车去的杭州,想着以后再搬家大概也要坐火车,干脆就住在了杭州火车站旁。那楼实在是太老了,八九十年代的板楼,又黑又破,脏兮兮、黏糊糊的,像个危楼,我住在顶楼七楼。一室一厅的房子,有厨房厕所,客厅还有一个很小的阁楼,置物用的,要爬竹梯才能上去。我到杭州一周多,每天都在下雨,洗的衣服根本晾不干,半干不干还发臭。身上已经没有衣服穿了,工作也挺忙,没有时间和钱去买衣服。好友从无锡来杭州看望我,走的时候我跟他说:“可以把你身上的帽衫借给我穿吗?”我的床也很破旧,被朋友一屁股坐塌了(我发誓这是真的),床脚断裂,无法再睡。灵机一动想到不是还有个阁楼吗?刚好能铺下一床被子,开个台灯在上面睡觉看书,还挺温馨。结果由于太潮太脏,我浑身长了湿疹,奇痒无比,痛苦数日,经人指点全身擦了硫黄软膏才好起来。
还记得第一次在这屋里自己煮面,把面放下去觉得不太对劲,打电话问奶奶才知道原来还要先把水烧开。之后奶奶来杭州看过我一次,我带她转悠,在西湖边喝茶,去灵隐寺参观。临走时奶奶给了我两千块钱,大概是看我日子过得太惨了吧。每次想起那阴雨不断浑身湿疹的日子,自己也觉得很惨。
离开杭州之后,去了无锡借住在好友小张家,一个叫作“西园里”的老小区,绿化很好,还有幼儿园,公共澡堂,理发店,按摩店,很多小餐厅,旁边还有菜市场,游泳馆,真是宜居极了。我们时常会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做饭,但因为厨艺不精,经常闹笑话。有一次炒菜前忘记切菜,长长一根空心菜,一端都到胃里了,另一端还在嘴里没嚼烂。还有次立志要减肥,便买了蔬菜水果和沙拉酱打算做沙拉,但由于本人没有把握好量,最后做出了一脸盆那么多的沙拉,用掉了一整瓶沙拉酱。最夸张的一次是想煲排骨汤,结果弄出来不知为什么腥臭无比,又放很多料酒以掩盖腥味,最后还是难以下咽,我便把这锅排骨汤倒进了马桶。结果马桶堵死了,我又烧了开水去冲,非但没有通畅,还变成了煮“粪”,臭到晕厥,只好尴尬地请工人来解决了。
到无锡的由头是想要考江南大学的研究生,虽然偶尔真的会去江南大学的图书馆看书学习,但更多时候是在家写歌画画,我和小张还一起搞网店卖衣服补贴家用,周末四处玩互相拍照或跑到杭州四季青服装批发市场进货。最后到了考试前一天,发现考研英语A打头的单词还没背完。现在回想起在西园里小区居住的日子,那其实是我不愿意面对真实生活,想要通过继续上学来逃避社会的日子,多亏家人和好友包容了我的任性,才让这迷茫的一年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考研失败之后终于去了北京成为北漂一员。我在北京租的第一个房子在四惠,那个小区叫通惠家园,是个架在地铁站上的神奇小区,居民楼有二十九栋之多,有餐厅、便利店、办公楼,还有消防队,甚至有小学、中学和两个幼儿园,小区的两端连接着四惠和四惠东地铁站,也是北京地铁一号线和八通线的换乘站。我住的那栋楼正好就在一号线顶上,白天可以隐约感觉到地铁的震动。那时很流行把一套房子隔成若干小间,譬如三室一厅可以隔出五到六个小房间,租给很多户互相不认识的人,除了早上抢厕所晚上抢淋浴,平时很难看到其他租户,在房间弹吉他偶尔声音大了会被隔壁租户敲墙提醒——那墙自然是用木板隔的。即便是这样隔出来的小插间,每个月也要上千的租金,我一个人还是住不起,所以是和朋友合租的一间,放了两张床,朋友睡窗前的大床,我睡门口的小床。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当美术老师的工作,第一次赶早高峰,是我这位北漂经验丰富的室友陪我一起的,他是我体验北京早高峰的领路人。站台上人多到爆自是不用说,门打开时大家蜂拥而入,立马就挤满了车厢,我站在门口进不去,打算放弃了,等下一趟地铁,但我的室友却不打算再等,或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大吼一声,用力猛推了一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随着人流莫名其妙挤进去了。在车厢里不用扶任何东西,甚至都不用好好站着,就算脚不沾地都可以浮在里面。
由于忙着上班,对这间屋子的印象不是很深刻了,只记得有猪肝红色的丑墙纸,打呼噜严重的室友。常常下了班从四惠地铁站出来,天已经黑透,在这个空中小区就着四环明亮的路灯漫步回住处,偶尔抬头看看天空,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于是后来写了《一个人的北京》这首歌:“你有多久没有看到满天的繁星,城市夜晚虚伪的光明遮住你的眼睛。”
工作了半年又失业了,这个房子我也租不起了,搬到了四惠东地铁站旁边的一个地方,那是临时搭建的一大片工地活动板房(可能很多朋友不知道那是啥,我贴个百科:工地活动板房是一种以彩钢板为骨架,以夹芯板为围护材料,以标准模数系列进行空间组合,构件采用螺栓连接,全新概念的环保经济型活动板房屋)。附近有很多工地,这片房是专门租给外来务工且流动性比较强的农民工朋友的。它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集装箱,进门是几排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一个个方正的小屋,很便宜,七八百一个月,一月一付,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能淋浴的独立卫生间。我和那位早高峰领路人室友一起搬到了这里,这样房租压力就更小了。两个人拼一张床,他靠墙(他说这样凉快)。我不用上班之后常常白天睡觉,半夜写歌画画看电影,偶尔会出去找个场地搞搞卖门票的小演出赚点生活费,一个月搞两次就刚好够我生活。
这个大集装箱完全没有隔音可言,但却一直都很静,白天所有人都在外面忙碌,晚上回来只是为了睡觉,轻微的鼾声在四面八方均匀地弥漫着,显得夜晚更加宁静,也更加安心。
后来又搬家,来到了三里屯,那小区叫东三里屯社区,是一个没电梯的老小区,小区隔壁就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过马路就是太古里(当时还叫三里屯Village)。虽然身处闹市,但这老房子质量真好,墙体厚实,冬暖夏凉,关上窗户就很安静,完全听不到外面一丝吵闹,楼上楼下的邻居也从来没有投诉过我弹琴。小区里有老人散步、下棋、养花、种草,四周也没什么高楼,采光充足,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那时每次跟朋友在三里屯逛完街、在小脏街吃完串串喝完酒后,要是有人问我怎么回家,我都很得意地往酒吧街指一指,说:“看到‘男孩女孩’酒吧了吗?我就住它背后。”这次是跟大学好友一起合租,两个卧室,她住一间,我和早高峰领路人合住一间,好在这次房间比较大,又可以一人一张床了。但还缺张桌子,我觉得普通桌子太无趣,就跑到旧货市场买了四个绿色铁皮文件柜,又买了一个门板,回到住处铁皮柜一边叠俩,放上门板,这个能储物的巨大桌子就做好了。
后来我和小张发了唱片,小张也搬来北京,于是我们搬到一起方便办公。那是一个在北京火车站斜对面老钱局胡同里的三合院,房东住在东侧,很少出现。小张住西侧,我住北侧偏房,大房间拿来做工作室,放了大桌子,电脑,一些简单的办公设施。我们有一个挺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两棵柏树,还有一棵臭椿树。
住在这个小院的那阵子,睡眠一直都很不错,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说的“接地气”的好处。为了让院子看起来丰富一些,还弄了乒乓球台,但北京户外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平时又老刮大风,好天气并不太多,也就没打过几次。还买了烧烤架,好像也没用过几次。院子里时常会有野猫来串门,偶尔还有黄鼠狼。洗澡时经常看到浴室墙上爬着壁虎、蜈蚣和一些不知名动物,但大家相处得也不错,彼此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倒是人类比这些动物讨厌得多,我们去外地演出,回来发现小院被贼人翻墙入室,纱窗都划坏了,门也开了,不过啥也没偷走,因为真的没有值钱东西。
一次小张在树下用水管给院子里的土洒水,阳光明媚微风轻拂,我觉得那画面很美好,便拍了照发微博,结果忘记关定位,小院的位置准确无误地发布到了网上。虽然很快发现并删掉了定位,但还是被热心听众记了下来。本觉得自己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应该不至于有人会真的找来,结果过了没多久就有热心听众来小院门口敲门,往里面塞字条,或者在门口堵我们,还会往门把手上挂吃的。虽然这些朋友没什么恶意,但,你想想,你在家坐着,有陌生人在你门外走来走去,往门缝里看你,还是挺恐怖的,于是我们只好惜别了小院,再次搬家。从此也对隐私有了概念,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次搬的这个小区在青年路,确实住着非常多的北漂青年,小区外是密密麻麻的小餐馆,不管加班到几点,回小区都有宵夜在等你。房租还比较合理,我和小张一人一间卧室,客厅腾出来办公。但这套房子不太大,客厅很快被我们的专辑和周边产品以及乐器塞得满满当当无处落脚。对这个屋子的记忆也不太多了,只记得一件事:吹风机一般会配一个窄窄的嘴儿,我喜欢把它竖着吹,但小张似乎喜欢把它横着用,于是每次吹头发都要拧一下吹风机的嘴儿,它就那样每天横过来竖过去的。
又一次搬家,我独自住在了三里屯附近的一个酒店式公寓,一室一厅,开放式厨房,卧室的门拉开就可以变成一个大开间。十分干净舒适的一个屋子,邻居安静,交通方便,也是在三里屯喝完酒可以直接走回家的距离(但实际上也并没有真的总去酒吧)。因为总算是看起来比较像样的独居生活了,有时便邀请奶奶来住上十天半个月的,终于又可以吃到熟悉的家常味道了。那阵子还买了一辆电瓶车,可以带奶奶出去四处溜达。
后来我和同事们又都搬到了酒仙桥附近,和公司在同一小区,走路上班只要十分钟。这次搬的房子特别大,一百五十平方米,刚搬进去的时候,我经常从卧室走到客厅就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来客厅了,在客厅和走廊徘徊几圈之后也还是想不起来,只好又走回卧室,希望能激发一点回忆。奶奶时不时来同住,同事们便会来我家吃饭,夸赞奶奶的好手艺。客厅是一大堆房东的便宜布艺沙发,特别占地方,又白又软,坐久了挺累。奶奶怕坐脏了,拆了我一床红白小格子的被罩当沙发罩,整个房间立马从假大空美式中产风摇身一变成为重庆老奶奶田园风。网购植物时商家送了我一小盆多肉植物,像一朵胖胖的小绿花,奶奶很喜欢,把它放在窗台上晒阳光,很克制地浇水。过了一年我们才发现,它居然是塑料的,奶奶哭笑不得。
在小区里又搬了一次,这次离公司更近了,出了电梯走到公司只要一分钟,真是方便我随时加班啊。这次吸取了经验,提前跟房东商议好了,把所有丑陋无聊且便宜还假装高级的家具全都扔掉了。换了一些或美丽或务实,或既美丽又务实的家具。小小的深绿布艺沙发,猫很喜欢。给奶奶买了硬躺椅、硬床垫,她很喜欢。满是格子的工作台,大量的书架,美丽的单人皮沙发和皮墩子,绿色的窗帘和橙红色的纱帘,还有两棵大大的植物,让这个住宅终于不像是出租屋了。而且楼层特别高,从厨房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坝河和一大片平房,早上会有一大群鸽子在平房上空飞舞盘旋,阳光晒在它们的翅膀上,晒在所有的屋顶上,那些烟囱冒着热气——谁家在做饭了。
2019年年底疫情的时候我搬回了重庆,一个离开了十五年的地方。这个房子楼层很高,面朝长江,早上在落地窗前可以看到江面波光粼粼,行船从大桥下穿梭来往。太阳落山的时候,远处群山会呈现层层叠叠不同色度的蓝。也有很多时候江面雾气弥漫,窗外只有隐约的山和桥,还有轮船的汽笛声。我从北京把书架和单人沙发还有一些木质斗柜都搬回了重庆,单人沙发放在落地窗前,那是我的阅读角,可以看书、看山。房间里不需要大沙发,因为没那么多朋友;也没有电视机、电视柜,因为我不爱看电视;只有一个草垫子地毯在客厅中间,偶尔想看电影就用投影仪,放个厚垫子坐地毯上,背靠着书架看;也没有茶几,只有两个小小的置物台,看书或看电影的时候放在身边,可以放书、放酒水。另有一个书架专门放画册和摄影集,客厅的角落有我画画的空间,餐桌是一个大工作台,可以办公吃饭喝茶喝酒,旁边还有一个酒柜,疫情两年喝空了一柜。玄关墙上挂着我的山地自行车,墙边放了一堆我在网上淘来的绿色废弃木箱,其中、其上都放一些杂物和陈年旧物。这房子是有地暖的,自家烧壁挂炉采暖,完美隔开南方户外潮湿阴冷的空气。
交房的时候是精装标准,客厅贴满奶黄色墙布,我真的讨厌极了墙布这种东西,看似干净精致,实则无聊庸俗,你不好意思弄脏它,不好意思往上画东西,也贴不住任何胶布,我尝试在墙上贴的海报明信片都会过一晚就掉落,终于有一天被彻底惹怒,把墙布全部撕了,找人刷了灰色的艺术漆,那个漆质感不错,正着刷是一个颜色,反着刷又稍微变一点颜色,正正反反刷下来,墙壁斑斑驳驳,看起来又美丽又顽强,可以随便搞破坏,我终于拥有可以玷污自家墙壁的权力了:想打孔就打孔,想贴画就贴画,想撕就撕,有残留胶印也不怕,任何伤痕都只会让它更美丽,更有风味。
后来疫情控制得比较稳定了,稍微恢复工作,我又在北京租了个房,又回到四惠,小区就在我初次北漂与人合住的那个地铁站小区通惠家园的隔壁。这次如愿以偿住到了loft,一楼是客厅、厨房、厕所和洗衣间,二楼是两个卧室和厕所、淋浴间。我把客厅里房东臭臭的沙发都扔了,换了一个小沙发,留出更多空间支了乐器设备练琴和工作。loft的特点就是会有一个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好有树,经常看到鸟在外面的树上吵架。那阵子我硬着头皮尝试做饭,收藏了一大堆做菜的视频照着学,竟然还像模像样,做出麻婆豆腐、煎蛋丝瓜汤、大酱豆腐汤、彩椒炒牛肉这类的简单菜品,偶尔还挺好吃。
从我二楼卧室小窗户望出去,是隔壁通惠家园小区里日坛中学分校的操场,每天早上会有做操的广播,我只好塞着海绵耳塞睡,睡到一半某个耳塞又会不知去向,早上往往还是会被做操的音乐唤醒,但也不觉得很烦,想到他们年轻可爱无忧无虑,又确实需要锻炼,就觉得自己活该被吵醒。暑假的时候我弟弟来北京补习,住在了次卧,经常到了下午还在睡觉,他虽然设置了闹钟,但闹钟可以一直响,响好几分钟他也不会去按掉。后来我问他:“你听见你闹钟响了吗?”他说听见了一点,但只要不去管它就能马上继续睡着。我说我好羡慕啊。
疫情结束后又重新换了房,这次租在一所医院旁边,走到医院只需三分钟。因为年岁渐长,痛风和颈椎病频繁发作,身体实在是虚弱,想着要是哪天突然发什么病,还能挣扎着爬到医院去自己挂号就诊。这小区虽然不大,但四周环境很好,都是小小的社区,路旁很多大树,还有专门给人散步遛狗的步道,以及很多小公园,这么宜居惬意的街道氛围在北京挺难得的。可惜这房子没有暖气,冬天只能吹热空调,又吵又燥。书柜也小得可怜,被我塞得满满当当,前阵子还被压垮了一格。
重庆的家偶尔会回去住住,北漂生活还在继续,搬家之路尚未停止。这些居所大多还停留在原地,会有别的人住进去,那些形形色色的床,承载过我的疲惫和精彩,现在又载着他人的眠梦与春光。
我常常觉得这漂泊的人生像是海上泛舟,换了一艘又一艘的船,朝着一个捉摸不透的灯塔行驶,时近时远。那些住过的房间偶尔会回到我的梦里,抽象为一个小小的阁楼,浮在海面,摇摇晃晃不知所终。
秦昊
2023年2月23日
于北京酒仙桥
Q 阁楼春光
注释:
[1]阁楼,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