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明天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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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樱花

“哎哟,哎哟,哎哟!”

走廊尽头处的电话机旁,大贯八千代以不无夸张的语气,一连说了三个“哎哟”。这是她吃惊时的口头语。

“瞧您爸爸,什么呀!”八千代眉头微皱。于是听筒里传来徐缓的男低音:

“能来一趟吗?”

“不去不好办怎么的?”

“呃……是不好办。”

“那就去。我想法去就是。……不过,瞧您风风火火的!”

“别那么说。其实也不是我撞的,是司机刹车晚了。”

“原来是这样。”

“求你马上来。好么,放下啰?”

“反正我去还不行嘛!”

“忙吗?”

“嗯。冬天的东西要收拾,屋子里天翻地覆。”说完,八千代放下听筒。

说家里为收拾冬季用品弄得天翻地覆是谎话。天翻地覆倒不假,但为的是别的——那举足轻重的三张千元钞票不知放到哪里去了。虽是月初,三千日元却是全部存款。反正不够用她是清楚的,但若找不出来,今明两天就无法应付。

趁找钱之机,她清理了梳妆台抽屉,桌子和衣柜上的小抽屉也统统整理一番。正拾掇着,从大阪来京住在第三饭店的父亲打来了电话。

父亲告诉她,昨晚乘公司专车赴宴归途中,碰了一个人。虽说只是擦伤,但由于放心不下,还是送到医院去了。他打算让八千代替自己前去探望。

因是电话告知,八千代无法了解详情。不过既未骨折,又未出血,走路也不碍事——居然把如此完好无缺的人送去住院。这确实像父亲的所作所为。他是个事无巨细无不悉心尽力、慎之又慎的人。这还不算,把人家送进医院后,又叫自己的女儿代为探望(当然可能因为自己忙)。看来父亲原来那套做法仍然一成未变。遇到麻烦或棘手事,自己总不愿意出面。

“理嘉!”八千代招呼年轻的女佣,“这里一会儿我再收拾,就这样放着好了。父亲说他的车轧着人了,可不得了!”八千代煞有介事地说着,打开西服衣柜的拉门。

“真够呛,每年到春天总要出点是非。”

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暗暗庆幸。上个月刚讨过钱,不好意思再开口。但还是要让父亲补贴一万日元才行。而这次正是个机会。

八千代走进筑地第三饭店时,时钟正打响十二点。

在门口的事务所问得父亲的房间号码,乘电梯上到三楼,穿过长长的走廊。父亲的房间在尽头南侧。敲开门一看,父亲梶大助正和来客交谈。客人五十上下,政治家风度。是否知名不晓得,反正是政界人物,这点是不会有错的。

从读女校时开始,八千代就对家中来客的职业有一种敏锐的判断力。虽然并无什么根据,但对政界人物、企业家,抑或是新闻记者,她都能猜出个十之八九,很少有误。现在,她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坐等了一会,从窗口可以望见樱花时节特有的阴晦天空。

这工夫,事情大概谈完了,客人离座站起。

“是令爱吧?”客人注意到八千代。

“嗯。”梶大助应道。

“这可失礼了。”客人向八千代点头致意。八千代也站起身来:

“打扰了。”低头说罢,开门送客。房间只剩下了父女两人。

“呀,辛苦啦!”梶转过身,以慈父口吻说道。

梶大助个子虽矮,但身体壮实,不像是六十岁的人。八千代最喜欢听父亲的讲话声。她认为那声音给父亲带来不少好处。

梶大助一如平日地紧绷绷地裹着一件小得可怜的西装马甲。中年时期发胖的身子,像同他作对似的一直胖到现在。但他之所以选穿窄小的马甲,并非由于体胖。不知是出于讲究还是习惯,他的西服始终在服装店定做。在旁人眼里,他似乎对宽大的西服马甲讨厌得近乎憎恶。

“怎么样,克平君?”梶大助问起八千代的丈夫。他总是这样称呼自己女婿。

“老样子。”

“噢。”便再不打听了,神情好像是说老样子也好,然后说道,“你这就去医院一趟。还是要带点什么东西吧?”

“什么好呢?”

“糕点或威士忌什么的……”

“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呀?这要看对象才行。”

“一眼看不出来。怕是黑市商人,再不就是掮客。”

“那不合适吧?那种人送什么威士忌!要送,就送钱好了。”

“钱要事后另外送吧?”

“到底要住多少天呢?”

“这也要你去问问。其实也许用不着住院。不过毕竟是我们碰的嘛!”梶大助又问,“饭吃过了?”

“还没呢。接到电话就跑出来的嘛!”八千代回答。

“来点儿什么吧?”

“不,肚子还不饿……那人什么模样呀?”八千代问起自己将要探望的人。

“倒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碰了以后,自己还一步步往前走来着。要不是我不放心,把他叫住,也许就那样走掉了。若是一般人,断不会轻易罢休的。”

“既然这样,您自己去不就得了!”

“正忙着,哪里抽得出时间!”

“以为就您一个人忙!”接着,八千代换上一副略微正经的语气,“爸爸,手头可有上万日元?”

梶大助一瞬间睁大眼睛盯视女儿,样子有点惊异。

“有倒是有……前几天在大阪给你的哪里去了?”

“比往常开销大嘛。”

“可不许趁看望车撞的人之机敲竹杠哟!”

“哎哟,我可没那个意思!”

“也罢,反正代我跑一趟医院就是。”

梶大助便起身把手探进上衣袋,在里边窸窸窣窣抓弄了半天,摸出一叠两折的钞票,递给八千代:

“给,这是你的那份。”

八千代没有数,她知道肯定恰好十张。

父亲给钱时一贯如此。对母亲滋乃也不例外。母亲需要的生活费,由父亲从衣袋里掏出。按照所要款额给,一张不多也不少。不是舍不得,从来是要多少给多少。只是数量多的时候,会略略流露出不悦之色。

父亲不让母亲滋乃掌握经济实权。八千代无论如何都认为这是一种吝啬。但她又没发现父亲惜钱如命的表现。母亲每月所需之物,尽可从父亲手里讨取,并无什么限制。八千代根本不晓得父亲有多少钱,社会上恐怕也无人知晓。

作为企业家,梶大助在大阪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尽管他担任经理的大本营——一家制药公司属于二流。此外由于他人缘好,拥有数不清的会长、顾问头衔——大多是徒有虚名的荣誉职务。

社会上对他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他一文不名,一种认为他腰缠万贯。而在八千代眼里,父亲那种令人高深莫测的恢宏气势或许便是其过人之处。

作为买慰问品的钱,她从父亲手里另外接过一张钞票,继而又不失时机地问:

“给叫辆车好么?”

等车时间里,男职员敲门进来:

“有两位先生来,在大厅里等着呢。”

梶大助从其手里接过两张名片,问:“一同来的?”

“嗯。”

梶略一沉吟:

“不对头,不对。是分别来的。”

“是吗?因为正好一同出现……对不起。”

“即使一同来的,也未见得同路。”

八千代颇为奇怪地听着父亲和男职员的对话。

“八千代,把皮箱里的领带拿出来!”梶脱去上衣,朝房间角落的穿衣镜走去。看样子是想换领带。

八千代从壁橱里拎出父亲的手提皮箱,放在椅子上打开。

“别乱翻,不就在上面吗?”

果然,在塞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边,放着领带套,里面装有三条。虽是老年人,梶却很赶时髦。

“扎哪条呀?”

“哦——”

“这条不错!”

八千代拉出一条条纹高雅的领带,往父亲脖颈上比量。她想起自己在少女时代,经常这样在家为准备外出的父亲选择领带。她觉得,在女儿为父亲做的事情当中,或许这件事最能使她体会到身为女儿的心情。也不仅仅限于女儿,在女人所做的事情里边,恐怕只有这件最能使自身感受到女性特点。

同时,八千代脑海里,条件反射似的浮现出绝不让自己挑选领带的丈夫大贯克平,于是开口道:

“大贯那人,讨厌死了!”

梶大助佯装未闻。

“怎么说他好呢,是马虎不成?”

“牢骚谁都有。”

“你想想,他又喝酒,工资这个月又只拿回七千日元……”

“两个人嘛。”

“两个人就够花了?”

“跟我发脾气也没用哟!”

“您还是说说他好。”

“他不是挺好么?”

“看上去也许不坏。”

“也不光是看上去,我可是不断实际受害。”

随后,梶大助忍俊不禁似的笑起来。

不仅对自己的女婿,梶大助对任何人都绝对不说长道短。不论别人如何套话,也从不随声附和。或许正是这一点使他获得了今天的地位。

“那么,医院那边就交给你了。”从镜前离开的梶说道。

“我也出去。”

八千代跟父亲一起走出房间,在走廊上分手离去。

“西银座有一所叫立花的外科医院,请开到那里。”说着,八千代钻进车门。

四下里陡然变得春意盎然,街上人山人海。报纸上曾报道过今年女性的流行色为藏青色。果不其然,人行道上往来穿行的年轻女郎,身上大多以藏青为基色。

“九段的樱花已开有六分啦!”司机突然开口。

“已开了那么多了?”

“天气暖和嘛。昨天就已把两对客人拉到九段去了,这以前是没有过的。时代真变得这般悠闲了不成?”停了一会,“我觉得挺纳闷,本来世间并不景气。可转念一想,因为夜里观樱是不用钱的嘛!”

“夜里观樱”这句话使得八千代不无感触,一股冷却多年的温情涌上心头。

“您拉的客人是什么样的?”八千代想,人家好心搭话,总该应对一句才好。

“一对夫妇,另一对怕是年轻恋人。”司机回答。

八千代忽然心生一念:如果自己也同丈夫克平晚间同去看看樱花,该是何等惬意啊!夫妇二人,在烂漫的樱花树下,顺着拥挤的人群空隙双双前行,确不失为一桩快事。结婚已经六年,还从未一同逛过春宵。

“医院等会再去。请先往日本桥那边拐一下。”八千代说。

汽车停在尾张街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信号。伤员不会从医院跑出,但对克平那个人,若不早些打招呼,说不定会窜到哪里去。

丈夫大贯克平在柳川商事股份有限公司涉外科工作。这家公司总部设在神户,战前就很有名。战争期间曾一度濒于破产,但三四年前已开始东山再起,重振雄风。

八千代在中央银行那宏伟的大厦前下车后,从侧门走上二楼。柳川商社在二楼西侧占有两个房间。

走到传达处,八千代请那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把克平叫出来。不一会儿,一位年轻职员走了出来。年轻人穿戴得齐齐整整。不仅是他,这里所有的职员都穿着讲究,言谈举止无不使人感到他们是从事对外贸易的工作人员。

“大贯君正在地下室理发。您是去那里呢,还是从这里打电话过去?”年轻职员说。

八千代借传达室的电话,接通地下室理发店。话筒里传来了克平的声音。

“是我。”八千代说。但克平没有应声。这是丈夫的一个坏毛病。

“是我呀!”八千代又说一遍。

“唔。”随即,“别那么没皮没脸地来商社好不好!”克平终于说话了。这并非他十分不耐烦的表示,平素他总是这样。

“什么没皮没脸?有事才来的嘛!”八千代压低嗓门,以不使传达处的少女听见。

“今天,可有空儿?”

“哪来的空儿,工作一大堆!连抽烟工夫都没有。”

“那你现在还理发?”

克平欲言又止,大概动了肝火。

“我猜猜好么,您脸上满是肥皂沫吧?仰脸躺着……”八千代仍旧低声说道。她确实像看到了带着满脸肥皂沫接电话的丈夫。

“有事说事好了!”

“这不就要说么!”

“痛快点!”

又不是来吵架的——八千代本想这样顶他,但当着传达处少女的面,毕竟不好出口。

“晚上能出去吗?”

“干吗?”

“听说樱花已经开了一大半,九段那里的……不去看看?想让您带我一块儿去。”

“有什么意思!”克平斩钉截铁,“你去算了!”

“一个人,我不干。”

“没个做伴的么?”

“冷酷!”

“不一块儿去看樱花就冷酷了?哪有这一说!”

“我请客,啤酒还是请得起的。有笔临时收入,从父亲手里要的……”

“用父亲的钱看樱花、喝啤酒,我可不干。反正,今天不成,商社约的人要来。”

这回八千代默不作声了。

“放下啰,没事了吧?”丈夫的声音。

“你不能放,得我先放!”言毕,八千代放下听筒。她自己都感到脸上有些发红,悔不该来找什么丈夫!

八千代离开大厦,钻进等在门外的汽车。

“久等了。这回径直去医院。”说完,又想起件事来,“还得麻烦停一次,随便哪个糕点铺门口……”

此时,每月总要出现一两次的那种不明不白、近乎凄凉的寂寞感又开始向她袭来。

八千代手拿糕点盒,在西银座拐角处的立花医院前下了车。同丈夫通电话后的寂寞感使得她心境黯然,对来医院这桩本来就不情愿的事情,陡然觉得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

在服务台前,她说出从父亲口里听来的住院者姓名:

“想找一位姓曾根的先生,他的房间……”

服务台的事务员刚要回答,一位刚巧走过的护士说:

“在这边,请——”说着,走在前边给八千代带路。

这座楼房不大,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诊所。狭窄的走廊,一侧是挨得紧紧的五间病房,一侧是窗口。从外面明亮光线中走来的八千代,感到整座建筑一片阴暗。阴暗中,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微微扑鼻。

走到正中的房间前,她敲开了门。只见四张半垫席大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床,住院者正仰面躺着看书。

“打扰您了!”八千代招呼道。

对方应声而起,眼睛盯着八千代,却迟迟不开口,一副愕然的神情。

八千代也觉得此人面熟。等到看见床头那半开的旅行背囊,才猛然想起,原来是火车上的那个人。

“噢——”八千代刚一出声,曾根二郎搔着头说:

“对不起。”

“原来是您呀!”

“意外,真是一场意外!”对方见八千代笑靥迎人,自己也笑了,“实在抱歉得很,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抱歉的是我们。是我们……”八千代本想说是我们把你碰的,但又咽了下去,而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字眼。

“我也真是发傻,竟然撞到车上去了。”

“不要紧吗?”

“本来就不要紧,可到底还是……”说到这里,转而问八千代,“您是?……”

“我是他女儿。”

“呃,那么,那位是您父亲啰?一定是这样!瞧令尊大人硬把我监禁在这么个地方。说实话,根本就一点事也没有。恨不得今早就出院来着,但又想不告而辞不好,就等了下来。等有人来再走。”曾根二郎一本正经地说。那许久没刮的胡须使得他不大像是这种房间的住客。

“请,可又没椅子啊。”曾根从床上下来,把背囊塞进床底,“不管怎样,您来得太好了!”

曾根二郎站在窗口旁边,点燃香烟。八千代也觉得不便直挺挺地站在病房中间,便仍然提着糕点盒,走到曾根站立的窗口。

“那天下车以后,每天都在东京东游西转,到头来竟转到车身上去了,实在有失体面。一踏进东京大门,就有点不知所措。”

“火车上也把账单拿错来着。”八千代不由脱口而出。

“啊,那时候嘛,那时候因为喝了酒。当然,这次也喝了酒。”

“喜欢酒?”

“算是吧。倒也喝不太多。不过撞到汽车上时,确实喝得酩酊大醉了。一位在大学当教授的朋友拉我在银座挨门逐户喝个不休。”

听得这话,八千代重新看了看曾根二郎的脸。尽管不修边幅,但相貌和言谈显然说明他是知识分子。

“那位大学老师是您的大学同学?”

“高中同学。”。

“大学在哪里读的?”

“东京。农学院毕业后,一直从事渔夫一样的工作。”接着,曾根把话题转到关键问题上来,“今天可以出院了吧?”

“出院真的没事?”

“一点不说谎。是您父亲硬把我拖进来的嘛。”

“不过,我父亲能不能答应呢……”

“别再开玩笑了!从情理上说,我想住一个晚上也就够了。”

“您这院住的也真怪。”说罢,八千代自己也被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隐士一般慎重的父亲,眼前这位质朴无华的男子——两人当时应酬的场面历历如在眼前。

“那么,就算您可以出院……一同吃顿饭好么?要不然我父亲会放心不下的。”八千代说道。说完一想,吃饭虽没问题,但那胡子和背囊还是要让他处理一下才行。

“吃饭?这可是……”

“不方便?”

“那倒不至于。只是不大习惯。”他露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但毕竟还是答应了。

八千代到医院办公室找院长办了出院手续,把一千七百日元处置费和住院费付给服务台护士。然后把收据折成四折,塞进皮钱包,事后要找父亲报销的。

“五点钟在前面那家饮食店里恭候。那以前,您是不是把胡须刮一刮?”八千代返回病房说道。

“胡须?不碍事。”曾根边说边摸了摸下巴。

八千代告别曾根后,逛了一圈商店。整五点,她走进立花医院正对面的饮食店中。

曾根坐在最里边的位置上。胡子虽依然如故,背囊却是没带。

“背囊怎么办了?”八千代落座后问道。

“按您说的,寄存在医院里了。”话语中使人感到他的诚实——像个听大人话的孩子似的,“这可是头一次脱手!”

“里面装着相当贵重的物品吧?”

“全是杜父研究资料。”

“研究资料?什么杜父,莫非那种叫得很好听的青蛙?”“不,不,是鱼。”

“哎哟,有那种鱼?听都没听过。”

“都那么说。”

这当儿,八千代要的汽水送上桌来。

“这么远跑来,为的是找个地方把它出版。不成啊,哪里都不成。”

“哪里都不成?”

“与学术有关的主要出版社大都拜访过了,大学里的出版社也去了,本以为大学方面会有什么好办法……”

但那张脸却不像是吃闭门羹的样子。并不消沉气馁,甚至给人以乐观之感。

喝罢汽水,八千代起身说:

“我来奉陪。”然后付了账,走出门,“就在那儿,走着去好么?”

“多远都能走。要是人们都能走几步的话,车就不会这么多了。说起来,东京人过于贪恋坐车。”

“啊。”八千代觉得曾根的话好似针对自己说的。手头有一点余钱,就禁不住要以车代步。

八千代把曾根领到西银座一家法国风味饭店。虽是地下室,但有着地下室特有的安然气氛。桌子的排列很宽松,沙发也属高档。她曾两次跟父亲来过这里。

落座之后,八千代把男职员送来的菜谱递给曾根。曾根看了一眼:

“这么多名堂,我看不懂。您看着挑好了,不要太多。”

“不必客气。”

“不是客气。我觉得好像遇上了财神。”曾根笑道。八千代也大有富翁之感——反正事后找父亲算账就是。

“先来个汤。再来个烧牡蛎,奶汁烤雏鸡,最后来个箬鳎鱼拌饭。”八千代吩咐男职员。

“先少来点酒好么?”曾根腼腆地说。

“对不起,稀里糊涂地忘了……”从曾根脸上那与年龄不相符的腼腆中,八千代感到一种十分朴实而温暖的情感。

饭吃了两个来小时。曾根喝光了两瓶酒,脸颊微微发红了。

走出饭店,曾根以特有的爽快道谢说:

“我这就告辞了。给您家添这么多麻烦,又是送去住院,又是款待吃饭……”

“送您一段吧!”八千代说。

“不不,可以了。我想现在去上野看看樱花。报纸上说今天樱花开齐了。上野夜晚的樱花好久没看到了,这就去观赏一下。”

“哎哟,去赏樱花?我陪您去好吗?”八千代不由说道,随即补了一句,“不过,会妨碍您吧?”

“哪里谈得上妨碍……”嘴虽这么说,但脸上多少流露出并非完全没有妨碍的神情。

尽管如此,他还是答应了:“您若方便,那么请!”

见对方同意,八千代便定下主意去一趟。现在要是不去,恐怕今年便看不成樱花了。

“那我叫辆车。”说完,八千代想起曾根说过的东京人过于贪恋坐车的那句话,便又问,“可以么,坐小车?”

小车开到池边。不忍池周围的樱花早已过了盛期,开始凋零了。拐上广小路,两人下了车。曾根付了车费。

越往坡上人越多,远远望去,真是万头攒动。花团锦簇的树枝给夜空构成了一幅绚丽的框架。在街灯的辉映下,浅红色的樱花如同初醒的明眸一般闪闪烁烁。

两人顺着人缝爬上慢坡。到坡顶往茶馆旁边一站,不忍池尽收眼底。隔着隐隐约约的黑色水面,小型旅馆和饭店的霓虹灯在夜空里一片灿然。

“漂亮呀!如此看来,东京也……从乡下出来,相比之下,还是夜景比夜樱更好看。”

“在东京待到什么时候?”

“再过两三天就准备回去。肯为杜父鱼掏钱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找的啊!下次进京,得先有个目标才行。”

“您说的钱是……”

“自费出版嘛!”

“那么,您见见我父亲好么?说不定能有点帮助。父亲本身虽没钱,但他挂了好多学术赞助会会长、理事一类的头衔。”八千代不无积极地怂恿道。

“唔——”曾根不大起劲地应了一声,“跟医院讲好寄存两三个小时,差不多该回去了。”他似乎放心不下寄存的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