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您瞧,就是这。”
山地里,数十道魁梧身影忽然停步,视线齐齐向前望去。
却见两百步开外,水色苍茫,是一片水草茂密的薮泽。
那薮泽水面无波,笼罩着一层浓雾,雾气里隐约见有冰晶冰锥,清寒澈亮,随风一拂,好似万千风铃摇曳,叮铃作响。
蛮雄还未注目望去,胯下白狼就已躁动不安,低吼着如临大敌。
见到这一幕,蛮雄顿时眉头一紧,心中生起几分慎重。
他是来山中寻异兽异宝不假,但却不是来送命的。
思忖一番后,蛮雄伸手指向身侧一名手持石斧的山蛮,喝令道:“你且先去一探。”
“是!”
那山蛮应了一声,旋即便往前走去。
远远望去,水色雾色皆白,好似未曾研墨上色的素笺,盈满澄静清水,铺展在山色之中。
明明只是一片薮泽,却給人带来了莫名的松弛感,仿佛离水面越近,就越是恬静宁帖,直让人想要继续向前,走入水中,沉入水底。
这种感觉···
端的阴森可怖,却又无缘无故,不知从何而起,该向何终。
视线之中,那山蛮走到水边,鞋尖甫一触及水面,还未漾散出细微涟漪,整个人就兀地颤了一颤。
再看时,只见他神色呆滞,如悬丝傀儡般,仿佛受了什么指示,竟不管不顾的一步步往水中走去。
就在这时,笼在水面的雾气,忽地向岸边靠拢,几乎只是一息工夫,就彻底吞没了水中的山蛮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吃掉了那人!
···
···
“看来,这群山蛮,是来寻探珍宝的。”
远处。
李暮刻意拉开三百步间距,栖藏在岩石堆中,谨慎的向前探去目光。
这个位置极佳,与薮泽隔着五百余步距离,目力虽不足以瞧清薮泽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从那山蛮往水边靠去,再到薮泽水面上的雾气忽然向岸边靠近,这一头一尾,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察觉到山蛮企图之后,李暮立刻心思电转。
看来自己先前风雪夜借刀杀人,并非徒劳无功。至少···山蛮对生辰纲一事,似乎并不知情。
可即便如此,处境依旧水深火热。
上报衙门出兵征讨?
这念头刚起,李暮顿时就摇头苦笑。
从破庙那偷听到的言语,不难看出,县兵大营中存有山蛮细作。
一旦擂鼓上堂,风声甫一传出,自己必将走进那细作视野,被其记恨,甚至暗杀。
居安思危,哪怕这思虑,只是不测之忧,但李暮也断然不会贸然而为。
求人,不如求己。
他眸光一转,穷尽目力打量着这群山蛮。
神通格物致知一经施展,眼帘中顿时多出一排排白色小楷,浮现众山蛮身侧。
李暮循序而视,略过各种繁复信息不阅,只取拳力修为,仔细观察。
“没想到,竟都是九品武夫...就连那方豹都要高出我一练...”
就在这时,他又忽地眉头一紧,“咦?”
“半步八品?!”
顿时间,在众人身上游曳的视线,霍地滞涩在了那人身上。
但见那人身骑白狼,五短三粗,满脸横肉,端的凶神恶煞。
李暮向其身侧白字小楷望去,见得那人名讳。
“西山山蛮三大王,蛮雄?”
见到是西山山蛮的头领来此,李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确考虑过方豹带来的家伙许不是善茬,但没想到竟然会是一名半步八品的武夫!
“撤?”
李暮思了又思,迟迟拿不定主意。
这拨山蛮,人数二十余众,个个实力非凡,不可小觑。
略去半步八品的蛮雄不提,倘若只论单打独斗,李暮尚且有些许把握。可一旦惊师动众,深陷重围,必将插翅难逃。
更何况,真要起了冲突,厮杀起来,那头目蛮雄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但李暮犹不死心,万一这薮泽中的大兽发怒,卷起层层巨浪,淹杀了这群山蛮呢?
此刻,他无比希冀自己的这点小心思,能遂心如愿。
与此同时。
山蛮那边,还真如他所想,情势有些不容乐观。
却见蛮雄又差了一人,向薮泽探去。
只是这一次,吩咐那人切勿触碰水面。
那山蛮得了令后,走到水边探了一探,他只是四处打量,并未像先前那人一样,探足入水。
“行了,你去换他回来,记住切勿沾水。”
蛮雄又指示另一名山蛮,前去水边。
“是!”
那山蛮照做不误,结果俩人都未出现意外,成功折返。
“不错!”
蛮雄面露欣喜,连连点头,似乎对这一结果甚是满意。
他驰目掠视了一圈,仿佛目光如电,对眼前这片薮泽洞若观火。
沉思片刻,蛮雄又大手一挥,吩咐道:“就地休整,再派几人去山中搜寻,查探是否有其余蛛丝马迹。”
经过此前一番试探,蛮雄笃定,这薮泽中,藏有异兽异宝。
至于究竟是何物,暂且还无从知晓,但他极有耐心,故而这才围点固守,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随着一团团火堆升起,另有三五名山蛮从岸边离开,朝着山岭间走去。
几人穿行在林子里,手持刀斧,劈砍拦路的荆棘藤蔓,沿途搜寻着异兽异宝的蛛丝马迹。
“呸,真晦气,咋就抓阄抓到俺了?”
一名山蛮忿忿不平道:“若没找到些有用的线索,指不定又得挨头儿一顿喝骂棒打。”
“嗐,想那做甚,待会若苦寻不得,我等自去一旁歇息喝酒。”
另有一名山蛮粲然笑着,拍了拍腰间酒囊,那酒囊被他一拍,鼓鼓作响,许是装了不少酒水。
“梆——”
笨重沉闷的声响蓦然响起。
原来是那山蛮言语之际,挥动着手中板斧,向右侧横削枝荆时,一不留神,砍在了树上。
“草!”
他爆了句粗口,正要使劲拔出板斧,就在这时,一道破空声忽地由远及近,激荡而至。
速度极快,竟无一人反应过来。
其身后那几名山蛮,只见到有一道黑色粗线,从左侧林莽中,一穿而过,射在那山蛮的左侧太阳穴,巨大的冲力顶着他向右倾去。
待那山蛮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没了鼻息,几人这才注意到他头上插着的,是一支矛形鈚箭。
“有敌人!”
直至这时,剩余搜山的山蛮才神回魂转,目光惕厉巡睃着周遭。
远处,三百步间距的林丛里。
李暮得手之后,并未着急挽弓开弦。
擒贼先擒王,杀敌先杀将。
这五名山蛮,皆是九品修为,其中又以方才倒地身亡的那人,实力最强,已经蜕皮两次。
至于剩余四人,则都只是蜕皮一次的九品武夫,与李暮两相比较,这几人境界与拳力,皆落下风。
意欲杀人,最是应当快刀斩乱麻,然而李暮却是在等。
等这山中恶兽,闻着血腥味,替其造势。
“没有吗?”
李暮目光如鹰,向四野撒眸巡视。可他骋目而去,却未见有恶兽闻风而来的迹象。
难道说···就像野兽有着强烈的领地意识,这片薮泽,也将此处山林,划为自己辖境?
心思如电涌。
李暮思忖过后,又连连摇头,这念头过于荒诞,可怕的是那薮泽中的大兽,与这薮泽本身,有何干系?
倘若换个说法,解释为山中恶兽同样忌惮那薮泽中的大兽,故而不敢染指此处,倒还算合乎情理。
若说是畏惧那片薮泽本身,实在有些过于匪夷所思。
多思无益。
李暮收敛心神,再度挽弓开弦。
弦张如满月!
顷刻间,手中长弓发出崩响,弓臂渐次皲裂,仿佛下一刹就会弦断弓亡,崩裂碎开。
这是梁三所持的那张木弓,约莫可承受四十斤拉力。哪怕李暮竭力克制着手上力道,也是于事无补。
没有当场崩坏,已是万幸。
却见那弦上,并无箭矢,反而随着指间的开弓拉弦,隐约有丝丝风力攒聚。
挽弓,开弦,放箭。
一气呵成。
“嘭!”
木弓剧烈颤动,旋即寸寸崩裂开来。
却见有一道风线,劲风卷簇,如箭离弦,朝着那几名山蛮的位置,爆射而去。
弦开穿风!
以崩弦裂弓为代价,攒劲射出的这一击,所持威力,远非那日风雪夜射杀王猛可比。
箭声呼啸,风线骤然逼至。
那几名山蛮只听到“咻”的一声,再循声望去时,眼帘中却无箭矢射来。
却有一道风力,破开森森林莽,如箭如矢,一射而出。
“铛!”
排头的那名山蛮,将手中板斧一横,挡住了这突兀出现的一击。
只是那人身形退了几步后,这才刹住脚,竟险些一个趔趄,向后跌倒。
显然,这攒射而来的力道,远远超出了他所预料。
几乎是同一个刹那。
又有一支矛形鈚箭,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激射而来。
那人躲闪不及,甚至还未曾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射中眼眶。
矛形鈚箭力道极大,竟然从中箭的那山蛮眼眶中,扎了个窟窿,一穿而过,拽带出一抹抹红白之物的同时,又猝不及防的射杀了身后另一名山蛮。
五去其三。
顷刻间,偌大的山林里,忽然静的可怕,仿佛只余下那两名山蛮粗犷至极的喘气声。
就连周遭空气,都像是凝滞出了点点水珠,令人感到窒息。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一名山蛮边大声叫嚣,边挥舞着手中大刀,似乎是在为自己呐喊壮胆。
然而···
回应他的,却是一记来去自如的袭杀。
只见黑压压的林莽中,蓦然掠出一道人影。
还未见得仔细,那人就如电弧般,冲至山蛮近前,手中狭刀看似随意一抹,却是分工明确。
长刀斩向山蛮脖颈,短刀则是插入山蛮左腹,然后迅猛拔出。
那山蛮脸上犹带着震怖之色,尚且未能发出一声惨叫,便被斩于刀下,一命呜呼。
从无声无息穿出林莽,再到左右开弓一刀杀人,这个过程耗时极短。
以至于最后那名山蛮,还未来得及驰援,便又见那人竟在刹那之间,转变行动轨迹,瞬息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又瞬息斩出四刀。
身轻如燕,一瞬三变。
刀法大成,一瞬四斩。
斩杀五名山蛮之后,李暮为了毁尸灭迹,特意扛着几人尸首,丢去了牛头山崖底。
让他们一个个,都去与三哥作伴。
做完这一切后,李暮迅速离去,他再次折回薮泽那边,拉出一段安全距离,然后暗中观察着山蛮的一举一动。
不消一时三刻。
夜色临近,笼罩着深山大泽。
看着山边最后一缕余晖渐次沉入地底,就像是大活人躺在棺椁中,亲眼目睹旁人为其合上棺木。
哪怕想要声嘶力竭,却又只声难言,无力反抗。
李暮并未继续守株待兔,他循着昔日记忆,去了溪边崖洞,暂且休整一夜。
薮泽中有大兽栖息,可今日却不见那大兽黑影在白雾中隐动,这让李暮心中隐隐有些忐忑不安,故而不敢在夜色中久留。
···
···
凛夜。
夜幕重重。
朔风凛冽,穿过榛榛林壑,宛如山鬼哭嚎,令人不禁毛发森竖。
山色如墨染,深邃幽暗,仿佛一口无底深渊,吞没着大山里执迷不悟的生灵。
山蛮皮糙肉厚,即便身处严寒天,没有营帐山洞取暖,也能凭借着自身体魄,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硬生生抗过一拨又一拨风雪。
岸边,有两名山蛮并肩巡夜。
万物寂寥,似是相安无事。
可诡异的是,明明已是深夜,但笼罩着山中薮泽的那片白雾,却仍是可见茫茫雾色,丝毫未被黑夜吞没。
这让巡夜的山蛮,不寒而栗。
“哥儿,你先走着,俺去滋一泡黄水。”
“就你懒人屎尿多,离老子远点,这风要是吹来尿骚味,扑到老子脸上,定要你好看!”
“哥儿,你就放心吧,溅不到你嘞!”那山蛮讪讪笑着,拣了个翳然去处,对着水草放闸浇灌。
水草丛中泛着泡沫,咕咕作响。
听得这动静,那赶在前头的山蛮,忍不住撇嘴一笑:“啧,这小子火气还挺大。”
只是他尚未走远,身后水声忽地如丝线断开,蓦然没了声响。
就连一丝轻微鼻息,都不见有。
“咦?”
那山蛮惊了一惊,然后停步转身,提着灯回头一望。
却不见方才那人身影。
甚至···
就连踩在雪地里的脚印,也在此刻,荡然无存。
“大虎?别闹了,快些出来!”
他粗着嗓门,嚎了一声,可岸边除了水草随风摇摆,不复见其余动静。
那山蛮壮着胆子,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去。
目光探去,落到水草边,再复往草丛深处去见。
“噗通!”
借着灯火望去,只见草丛深处水花四溅,却不是鲜鱼跃出水面,复而拍尾入水,倒更像是一条长鞭抽在水面上,发出一阵鞭响。
那山蛮欲要复前几步,藉此看得更仔细些。
可他一想到昼时,比自己实力更强横的同族,甫一触水,就如魔怔了一般,一步步走入雾中,沉入水底···骇得他顿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
那山蛮虽未做出朝水面走近,但就仿佛是他念头刚起,就得了回应。
扑洒在薮泽水面上的白雾,如枪阵挺进,忽地一下,朝岸边···涌去了几寸!
紧接着。
那茫茫雾气又似迈开双脚,大跨出一步,竟然直接扑到了那山蛮身上!
“啊——”
那山蛮大叫一声,可声音却被困在了雾气之中,出去不得。
“救...救命...”
声音戛然而止,消逝在水草丛中。
恍惚间,灯火照曳下,那山蛮的皮肉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化、腐烂,最终化为白灰,凝在雾气里。
潮起潮落,人生人灭。
雾色如潮水冲刷上岸,又迅速潮落而回,卷带着岸边雪地里踩过的脚印,和那盏掉落在水草丛中的兽皮灯,联袂消散一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