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离乡
风雪裹着血腥味,飘荡在山谷之间,久经不散。
站在雪中,轻轻一嗅,鼻尖如挂着一粒粒沾着血水的雪糁,粘稠腥臭,阴寒彻骨。
仿佛有血水滴进鼻腔,流进喉咙,再顺着食管,一路向下,直至滴答一声,落入胃酸之中。
令人极其反胃。
不同于李暮,张小并未多思。
此时此刻,他仿若一头遵循本能的野兽,目光凶厉,盯着猎物,马上就要褪去人皮,撕咬而去。
杀!
念头一起,嗜血欲望就骤息占据张小心神。
他身如电抹,脚尖点地,迅猛前冲的同时,五指紧紧抵着刀锷,推刀出鞘几寸,另一只手则是紧握刀柄,做拔刀状,却又将拔未拔。
张小前冲的速度极快,以至于沿途踏起的点点雪泥,如泼水般从其脚后跟,被尽数甩向身后。
欲以巫术秘法借取他人精血,需剜心生食,从而温养脏腑巫虫,而后反哺己身。
先前谢煜谢千户,拿出的那只浅黄木盒,其中贮藏之物,便是一条形似蜈蚣、尾指长短的巫虫。
得益于巫虫反哺,张小的肉身体魄有了质的飞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甚至···
俨然能视其为半个山蛮。
这也是他自傲的底气所在。
但张小自傲却不自大,以至于甫一出手,便是凌厉杀招。
只见他冲至李暮近前的同个刹那,大臂发力,带动手肘,迅疾拔刀出鞘。
刀光映着飞雪,直往李暮脖颈一抹而去。
这是一记拔刀腰击式,迅猛前冲,扭腰踏步,方寸间的骤然发力,拔刀砍向敌手腰部、头部。
但令人更讶然的是···
短柄朴刀斩面较大,刀背较宽,骤息间的拔刀出鞘,不仅考验臂力,还与咫尺间的熟能生巧,息息相关。
若是学艺不精,指不定就会弄巧成拙,将刀刃卡在鞘中,难以收刀,又拔出不得。
一力降十会。
张小拔刀力道极大,以至于朴刀出鞘的那一刹,整个儿刀鞘都被刀刃割开,断成两半。
就在这时,他又蓦然拧转手肘,以刺代抹。
竟是在陡然间转变出刀轨迹,朝着李暮心口扎去。
“新鲜的人心!”
张小低笑一声,眼底猩红密布,出刀速度不禁见风就涨。
只是下一刻,却没有他耳熟能详的刀尖噗嗤入肉声,而是“铛”的一阵脆响。
待其定睛一看,这才察觉到扎向心口的那刀,被眼前之人,以刀身横面拦下。
不等他做出反应,李暮又在抬手挥刀格挡之际,朝其腹部递出一拳。
藏蕴内劲的一拳,尚未砸中张小腹部,就已隔着片片飞雪,隔山打牛,将拳指间的力道与暗劲,一并送入张小体内。
内劲尚未大成,仅能在方寸之间,隔山打牛。
张小的先下手为强,虽屡试不爽,但此刻却无疑成了自寻死路。
李暮出拳。
一拳即出,暗劲内劲相迎。
拳中暗劲如荼毒,无色无味,细不可察。
直至拳头彻底砸中张小腹部,他整个人随之弓身倒飞出去的那一瞬,张小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间,挨了一拳。
“哼,雕虫小技!”
张小冷哼一声,体内劲力沿着四肢,向外一迸,顿时就滞住了倒飞出去的身形。
就在他顿住身形的那一瞬,又拎了拎刀,向前猛然踏出一步。
硬接了李暮一拳后,张小更加笃定其膂力与自己相差无几。
只是张小并不知晓,这一拳,李暮竭力收敛力道,而其目的全然是为了忖度十径拳的暗劲、内劲。
倘若卯足膂力,一拳将张小打死,反而得不偿失。
张小神色颇为得意,仿佛一口吃定了李暮,眉眼间满是轻蔑。
只是他刚踏出几步,忽地腹中疼痛难当,五脏如搅。
“你...你做了什么?”
张小的声音极其沙哑,就像是一只乌鸦徘徊枯树之上,扑展双翼之际,发出阵阵嘶鸣。
“你...去死!”
他神色如亡,双眼充血,面部痛苦扭曲,眼底却犹是泛起点点凶光,如凝实质。
话音未落,又有“咚咚咚”的声响,从其腹部传出,以至于张小不得不低头弯腰,疼得他咬牙环抱腹部,难以再向前踏出一步。
那声音犹如擂鼓。
一响一顿,极其富有节奏感。
李暮眼尖,当即就瞧见张小腹部微微隆起,哪怕隔着戎服轻甲,都能隐约看见衣下似是有着一条婴臂长的古怪轮廓,在不断浮游。
那轮廓看上去像是一条蜈蚣,在张小内脏之间,来回冲撞,仿佛是要撑破肚皮,破体而出。
“巫虫?”
李暮目光一凝。
神通潮散而去的那个瞬间,他便已经知晓张小腹中栖息的,乃是巫越为施展法术而豢养的巫虫。
暗劲搅动五脏六腑的同时,亦是将那条巫虫搅得生不如死,这才有了巫虫欲要破体而出的一幕。
电光火石间。
张小腹部豁地鼓胀如球,身上轻甲竟被撑得崩裂开来。
“啊——”
伴着他一声凄惨嚎叫,那条形似蜈蚣的巫虫,一点点撕开皮下血肉,如一柄锋利尖刀,穿透皮肉,捅出一个鲜血汩汩的红窟窿。
李暮凝视正前。
视野之中,只见血溅三尺之高,如飘红绫。
紧接着,李暮身影一掠而去。
那巫虫甫一破肚而出,就被一刀横斩,连人带虫,拦腰齐断。
九品武学,楼兰斩。
以朴刀施展楼兰斩,虽不如狭刀轻便,却更为爽利。
朴刀斩面极大,李暮只是稍稍使劲,灌注着气血之力的横斩,便如刀切豆腐,拦着腰一划而过。
这并非朴刀材质削铁如泥,而是得益于入品武学。
入品武学与世俗武学的根本区别,便在于“灌注”。
气血之力的灌注!
“呼~”
李暮缓缓吐出一口热气,回头撇了一眼雪地里的三具尸体。
明日便要离乡,如今没了后顾之忧,让他不由乐得自在。
丢了朴刀,李暮径自下山去。
披雪而来,披雪而归。
只是李暮并不知晓,他留在山中待野兽撕咬啃食的尸体,却被倏忽之间,从林地四周腾升而起的雾气,卷入山中薮泽。
“噗通!噗通!”
雾气好似浪潮涨落,卷着尸体,一同落入薮泽,砸得水花四溅。
那三具尸体一经沉入水中,顷刻就化作泡沫,融入水底。
“还不够...还不够...”
如人似兽的古怪低吼,从白雾笼罩的薮泽深处传来。
若是目力可透过雾气,细细望去,便会发现有一道人影,正盘膝坐在水面之上,其下有一道庞大黑影,沉在水底,纹丝不动。
那黑影几乎填满了整座薮泽,形似大鱼,可其身躯轮廓却又如大蟒盘绕,在水底蜷成几圈。
隐约有粗重的呼吸声,从水底蔓出水面。
而那静坐在水面之上的男子,正是被薮泽尸雾吞没后,侥幸未死的方豹。
方豹双臂双颊上银鳞密布,寒气四溢而出,样貌气质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古怪之中透着诡异,显然已是非人之物。
吃了三人之后,方豹仍旧心怀不满。
他低吼着,声音冰冷如刀。
“不够!远远不够!再这么拖下去,本尊何时才能脱困救世?!”
蓦然间,他猛地一颤,似是福至心来。
“既然无法走出这薮泽,那便让这千山万水,统统化作薮泽辖境!”
···
···
“菡姐,带上这些就够了?”
院中,李暮拎出行囊,锁好屋门,向身侧站着的菡娘子问道。
“够了,暮哥儿,带些吃的用的就够了。”
菡娘子郑重点头,暖暖笑道:“暮哥儿,这些带不走的腌肉就給乡亲们分一分吧”
“好。”
李暮应了一声,将挂在晾衣绳上的腌肉条尽数取了下来,然后挨家挨户送了出去。
菡姐此番意图,李暮心知肚明,她这是想着行善事积福报,好让暮哥儿出门在外,平安遂意。
在一阵阵“暮哥”的感激言谢声中,李暮背起行囊,与菡娘子手挽着手,望向村口。
“走吧,菡姐。”
“嗯。”
···
···
青枫镇,杨记药材铺。
上了岁数的杨老头,虽仍是精神矍铄,可终日却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身穿大袄,正阖目躺在竹藤摇椅上,身上盖着一件皮毛毯子,露出那双新买的紫罗锦暖靴,显得惬意至极。
就在流云斋商队马车驶出遂安县城城门的那个瞬间,杨老头猛然睁开双眼,惊坐而起。
他目光如炬,向县城方向深深望去一眼,然后又唉了一声,这才缓缓收回视线。
杨老头在怀里摸摸索索,这才寻到烟杆。
甫一取出烟杆,尚未引燃,烟草就兀自在杆头里隐燃。
他闷闷不乐的抽了几口,吞云吐雾间,沉声开口道:“张修!”
声如钟吕,戗风逆行,直至拨开帘子,涌进后院天井,那名药铺伙计都未曾有所察觉。
四四方方的天井中,有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儒生,正端坐在浅黄木案前,低头翻阅医书,苦心钻研药理。
听得杨老头这么一喊,他顿时面色一愣,抬起头来。
尚未言语,就又听得杨老头沉声问道:“通读天下医书一甲子,理清了吗?”
那年轻儒生放下手中医书,拱手道:“学生愚笨,尚未明晓那一味药理。”
杨老头躺在藤椅上,吧唧吧唧抽着旱烟,沉默了一下,又道:“罢了,你去换我那没出息的义子回来。”
“官拜边军千户而已,就沾沾自喜,真没出息!”
一想到那不成气候的义子,杨老头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闻言,年轻儒生愣怔了一下,颤声道:“可是学生...还未弄懂那味药理...”
“让你滚,就赶紧滚!”
“记住,以后依旧以‘张修’示人。”
杨老头怒目圆睁,吐出的烟气如白枪般,撩空而去。
“学生谨遵教诲。”
年轻儒生缓缓起身,他面向杨老头那边,拱手作揖,一揖到底。
“滚吧!”杨老头收回视线,继续躺在藤椅上,抽着旱烟。
深深吸了一口后,他正要收起烟杆,目光却又不经意遥望远方。
许久复许久,叹息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