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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啼嘹亮,唤起半窗红日。
新娘已起身,对镜梳妆,赶着去给俞老爷请安。她的眉毛依旧纤细有致,并没有乱。按照乡下人的传说,小姑娘的眉毛总得有个男人来使它变,翠香没有男人,所以不变。
盥洗完毕,萤枝陪着翠香走进厨房。
厨房里人声嘈杂,柴烟氤氲。管家老丁在咳呛。当差双福和他的女儿杏花在吃早点。厨子杨三最忙碌。两个女佣阿珍和陈妈则在闲谈。
翠香问陈妈要了一只福漆茶托,沏一壶新龙井,配两只乾隆窑的茶杯,小心翼翼地走向前院。
朝霞似泼墨,衬着蔚蓝的晴空,美极。
老太爷已醒,但尚未起床。他的咳嗽声,在距离三十步的望月亭即可清晰听到。两人走到房门口,翠香心里有点怕。萤枝蜷曲食指轻轻叩门,里边一声“进来”,便挑起门帘,推开房门,让翠香独自走进去。翠香冉冉走到床沿,低声说:“公公请用茶。”
老人看见这姣美的媳妇,终算有了笑容。他是一个茶的鉴赏家,对于饮茶有两大原则:第一,严禁倾斟满杯;第二,不许面貌不扬的女佣端奉。
俞老爷举杯一啜,用舌尖在嘴唇上兜了一圈,然后盛赞烹时适度。
翠香退将出来,萤枝尚在门口等她。萤枝说:“我带你到庄里去走走。”翠香通过了这“进门”第一关,心境颇轻松,隔昨的郁结之情陡地消失。她也有点好奇,很想看看这闻名已久的小莲庄。
小莲庄并不小。占地百余亩,坐落在宝石山的山腰,是杭州著名庄宅之一。每一个西湖游客,绝不会忽略保俶塔和刘庄;但是很少有人到过这面积较刘庄更大而位于保俶塔下面的小莲庄。这里有白玉一般的雕花石栏,也有朱红油漆的木桥。所有亭台楼阁,类皆沿坡而筑。新柳老梅,随处皆是。上坡有听风台,下坡有荷花池。池作一片绿,莲叶田田,微风拂来,清香扑鼻。池边绕有幽径,沿幽径可达花圃。花圃极大,由花匠赵哑子管理。出花圃,右手设有葡萄棚,左手设有蔷薇架,春来时,景色最美。
现在两人刚从蔷薇架下走出,有点累,挑两只蓝瓷花鼓凳,并排而坐。萤枝说:
“小莲庄还是一年前改的名字。”
“过去叫什么?”翠香问。
“叫采云山庄。”
“很富于诗意,”翠香说,“为什么要改?”
“这是阿爹的意思。”
“为了这荷花池里有着很多很大的莲叶?”
萤枝摇摇头说:“为了一个女人。”
“谁?”
“阿爹的妾侍,名叫小莲。”
翠香极其自然地“哦”了一声,带着“原来如此”的意味;但是仔细寻思后,却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疑问:“刚才我进阿爹屋里,只见他老人家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莲姨已经出走了。”
“出走?”翠香大为诧愕,“走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
“为什么出走?”
“也不知道。”
翠香略一凝眸,问:“这事情发生多久了?”
“三天前。”
“正是你大哥逝世的日子?”
“当赵哑子在荷花池里发现大哥的尸体后,莲姨就失踪了。”
沉默大半天,翠香问:“阿爹同莲姨的感情好不好?”
对于这个问题,萤枝心里久久盘算,一直找不到适当的回答,最后终于叹一口气,站起身来,说:“莲姨年纪很轻,今年才不过二十岁。”
二十岁,这黄金一般的年纪,竟被禁锢在阴沉的庄宅里,早晚陪着一个衰微的老人,当然会有勇气出走的。但是往回一想,自己何尝不悲哀。因此心里一阵子发酸,要哭,哭不出;要说,又不好意思。人家出走了,天大的委屈,总算有个老头子。自己呢?今年不过二十四,坐了八人花轿,却嫁个死人。只怨爹娘心狠,不该将她活活推入地狱。“总有一天,”她想,“我也会——”可是“会”字下面的事情,此刻她还不敢想,也想不出。
两人并行,边谈边走,不觉来到怀知堂。
这怀知堂一楼一底,中间上下皆有大厅,东西各有前后两厢房。
“我住在楼上东厢房,”萤枝说,“进去参观?”
翠香点点头,随萤枝进入大堂。堂中有匾额上书“怀知堂”,黑底金字。
“很大。”翠香说。
“这是小莲庄的大堂,也是你昨天的结婚礼堂。”
翠香略一沉吟,在楼梯口顿了一顿说:“除了你,还有谁住在这里?”
萤枝答:“华表哥住在楼下西厢房,大哥二哥本来合住楼下东厢房,现在大哥已死,二哥在上海读书还没有回来,所以空关着。”
“楼上呢?”
“我住东厢房。”
“一个人住?不觉得寂寞?”
“有个丫头陪着我,名叫杏花,是当差双福的女儿。”
“西厢房呢?”
“是二叔和二婶的住所。”
“你还有个二叔?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是长辈,不能不去敬茶请安。”
萤枝没有答腔,只是亲昵地将翠香拉入自己的卧室。这室相当大,陈设入时,有新式柚木家私,有克罗米靠手的沙发,有地毯,有壁灯,还有两幅油画:一幅是静物,一幅是风景。静物是一瓶菊花,风景是灵隐寺的写生。
“画得很好。”翠香说。
“不好,”萤枝有些羞惭,“是我的习作。”
“你能作画?”
“我在杭州艺专学过几年西洋画。”
翠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女性,没有进过学校,一直在家里请先生教,国文根基虽好,但新知识并不丰富。对于油画之类的新科目,连欣赏的能力都不够。
她坐下了,萤枝叫杏花端茶来。杏花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面目清秀,梳着两根小辫子,十分惹人喜爱。
看到茶,翠香想起了二叔:“我应该到你二叔房里去请个安。”
萤枝说:“二叔是个坏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我们一家人没有一个跟他合得来。”
翠香说:“但是他终归是长辈。”
萤枝想一想说:“我向来不愿同他讲话,你若要去,让杏花陪你去吧。”
萤枝吩咐杏花沏茶,然后由杏花陪同翠香前往西厢房。
房内乌烟氤氲,陈设古旧,四边窗户全部紧闭,空气极其混浊。二叔躺在安乐椅上,正在“剥落剥落”地吸水烟。
这是一个满面烟容的老头子:耗子眼,鹰钩鼻,八字须,翘下巴,一望而知不是一个正派人。
二婶肥胖得近乎臃肿,信佛,早晚课必念七遍《金刚经》。现在正坐在白瓷的送子观音旁,一边诵经,一边敲木鱼。
阿杏说:“新少奶给老爷太太请安来了。”
二叔一骨碌从安乐椅上直跳起来,三步两脚地走到二婶身旁,拉拉她的衣角,叫二婶停止念佛。二婶很生气,两眼朝二叔一瞪,却看见翠香已经跪在地上,也就堆了一脸尴尬的笑容,伸手到褡裢里去乱掏,掏出两个袁大头,顺手取过一张红纸,慢条斯理地包起来,往翠香手里一塞。
二叔看见翠香长得标致,心中十分高兴,刚刚躬身去抱扶,却叫二婶重重拧了一把。
“起来吧。”二婶说。
翠香站起身,二婶又命杏花端椅给新少奶坐。二婶是一个啰唆的女人,平时最爱搬弄是非,此刻因为花了两块钱,有点心疼,所以问长问短地问个不休。等到二婶发现二叔的老鼠眼尽在翠香身上兜圈时,才让翠香走出房门。
回入东厢房,萤枝房里多了个男人。
“这是华表哥。”萤枝替翠香介绍。
翠香垂着头,轻轻叫了一声:“表哥。”
表哥说:“我姓曹,名叫振华。”
萤枝插嘴说:“大家都是自己人,坐下来谈谈吧。”
翠香怕羞:“你们两位谈吧,我还是回屋里去。”
“回去做什么?”萤枝问,“一个人关在屋里,不闷?”
翠香不出声偷偷地对振华瞟了一眼。振华穿着一套深灰色的中山装,二十几岁,大眼,长睫,相当英俊,脸色很白,但不是一种健康的白色。
大家坐下了,大家不说话。
经过一段难堪的沉默后,还是萤枝先开口:“表哥,你刚才说你不赞成超度阴魂的说法?”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迷信,对死人毫无益处。”
“虽然对死人无益,”萤枝怡然作笑,“但是在活人方面,终算尽了一些心意。”
“所谓尽心意,只是增加精神上的负担而已。”
“阿爹会在精神上感到安慰的。”
振华寻思一阵说:“我很怀疑。”
“有什么理由?”
振华一连咳了几声,饮口茶后,才将痰从嘹亮的咳嗽声中吐出。然后用手帕抹抹嘴说:“去年,我曾经在上海恩派亚戏院看过一出话剧,题目叫作《杨贵妃》,看完后,我一直觉得唐明皇是个大傻瓜。”
“这倒是一个新奇的看法。”
“可不是吗?”振华侃侃而谈,“为了满足叛军的要求,唐明皇下令杨贵妃自杀。等到杨贵妃死去后,又神魂颠倒地想念着她,没有办法,只好雇了一个道士来替他寻觅芳魂。你说,这样的做法蠢不蠢?”
翠香不敢表示意见,但心里很替唐明皇难过。
萤枝则认为:“超度阴魂的想法固属迷信,可是对那些情感上受了创伤的人,这不失为一种自我安慰的办法。”说着,她走去拉开五斗橱的抽屉,取出一罐奶油西瓜子和一盒麻饼来:“上礼拜,有几个同学到苏州沧浪亭艺专去写生,带了不少苏州土产回来,送我一罐采芝斋的奶油西瓜子和一盒木渎的麻饼,你们尝尝。”
翠香说:“我要回屋里去了。”
萤枝说:“忙什么?”
“有些东西要去收拾收拾。”
就在这时候,楼梯口忽然“顿顿顿”地响起一阵皮鞋声,有人叩门,进来的是管家老丁。
“有什么事?”萤枝问。
老丁气急咻咻,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哦,新少奶与表少爷全在这里……”
“究竟有什么事啊,这么慌慌张张?”
老丁定一定神说:“老爷要吃笋尖,叫阿珍一早上山去挖笋,经过净修庵时,遇见妙玉师太,说是姨太已经落发了!”
姨太就是小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