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圣谕(4k6)
邢夫人听了,先是一喜,后是一惊,目光狐疑地在王夫人脸上扫来扫去。
贾母也诧异地瞧了一眼素来寡言少语的老二媳妇,虽不准备再动干戈,到底不好驳了她去,顺带也瞧瞧,是哪个扯了谎罢。
待章璟惊讶望去,却只看到二舅母那张古井无波的侧脸,瞧不出一丝喜怒,也看不出任何好恶。
任由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其中原因:自己分明还未欺负宝玉,怎的就被先下手为强了?
也许自己还是太过单纯,只以为没有利益冲突再加上长袖善舞,便足够自己在贾府内过得滋润,殊不知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国公府里自然凶险更胜。
林妹妹受贾母疼爱仅次于宝玉,尚且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自己又在奢求什么呢?
一时怅惘难明,不禁举目环顾:
李纨垂首俏立,低眉敛目,形如槁木;
凤姐花容焉焉,丹唇几度开合,终究未发一言,也是,王夫人将绣春囊甩在她脸上时,她也只能双膝跪下含泪哭诉,此时自然无法辩解;
三春宝玉懵懵懂懂,并不知晓其中厉害,虽有些担心却也觉得王夫人之言在理,并不多言;
小妮子估计瞧出些来,樱唇紧抿,正悄悄摇着贾母的手臂,却被贾母笑呵呵地糊弄过去了。
章璟顿时心中有数,笑了句:“诸多姊妹、两位嫂嫂也都在此,只怕有些不太妥当。”
王夫人捻珠不停,轻声道:“珠儿媳妇,带着姊妹们回房罢。”
“太太,这...”
“去罢。”
“是,太太。”
李纨带着三春回了房,黛玉只把小脸埋到贾母怀里,撒娇不去。
贾母只好笑着依了。
凤姐脚步动了动,却也未走,只向贾母笑道:
“璟哥儿才是个半大的孩子,便是琏儿知道了也不得拈酸吃醋,我倒也想瞧瞧,璟哥儿到底哪里受了伤去,怎的我竟半点不知!”
一边说着,一边又去看王夫人,只希望这姑妈能顾念些她的体面,轻轻揭过此事罢。
王夫人右手一顿,又自捻珠不绝,心头一念不动:
才来第二日,就引了血光之灾,已是万万留不得他的;正巧今日寻到了由头,老太太也该是乐意的;至于凤丫头,都是这璟哥儿累了她,老太太又岂会不察。
凤姐瞧得这幕,只能暗自咬牙,她这个姑姑惯是个面善心冷的,竟不知璟哥儿何处得罪了她,以至于宁可落了自己的颜面,也要发落了他去!那好婆婆此番逞了兴,日后更要生事了!
章璟瞧见凤姐笑意流转下暗藏的焦急,似乎还有一丝愧疚和担心?
又瞄到小妮子正从贾母怀中冒出头来,两弯蛾眉敛黛,一双星眸含露,担心地打望着。
罢了,便是被逼出府,要不了几年,也当有再见之时,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他心中幽幽一叹,也懒得拖延时间,就要解开袄扣,突然动作一僵...
差点忘了!里面是青岚的抹胸!
恶了老太太事小,得罪了小妮子事大啊!
这下该如何是好?!
章璟僵硬转头,就见到小妮子那双灵动明眸正眨巴着向他望来,顿觉手中的衣扣如有千斤之重,一旦解开,才积攒了一日的好感度,只怕立时归零!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却也没人催促,邢夫人落回了座中,似乎在等着王夫人开口。
时间缓缓流逝,气氛渐渐沉凝。
贾母歪着身子,靠在引枕上,打起了盹。
邢夫人盯着茶盅内漂浮的残叶望地出神,耳朵早早竖起,听着旁边的动静勾了勾唇角。
王夫人手中佛珠转动愈急,一时有些后悔,终究还是出声:
“金钏儿,去帮帮璟哥儿罢。”
【缘+22缕】
章璟无奈一笑,四个人贩子的恶缘不过才2缕,看来王夫人今日是非得让老太太恶了他不可。
王夫人身后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恭声应了,一步一挪到了章璟面前,仰起一张圆圆的脸蛋,肤色白腻,正眉眼弯弯,笑得可爱:“璟二爷,我来...”
话音未落,院中一声哎呦,随即痛呼不止,夹杂着“老太太”、“老爷”、“宝玉”的一通乱喊,闹闹哄哄听不真切。
鸳鸯瞧了瞧微微皱眉的贾母,连忙挑帘出去了,不多时急步来回:
“老太太,值日的嬷嬷来说,宫里来人了!要宣宝玉和...和璟二爷一齐入宫面圣!”
宝玉?面圣?!
贾母悄然睁眼,眸中惊色一闪,沉声道:“来的是哪位公公?宝玉他爹可回来了?”
鸳鸯连忙摇头:“嬷嬷只说是个年轻的公公,二老爷未回,忠儿陪着一齐来的,已快到二门了。”
贾政身边常使唤的两个小厮,一者忠儿,一者孝儿,今日上朝也是这两人随侍。
贾母一愣,忙道:“快引了公公进来,你再去细问忠儿。”
鸳鸯领命匆匆去了。
王夫人刻下再难安坐,哪还顾得上什么血光灾殃,顿时捏紧佛珠,腾地站起,颤声道:“老祖宗,这...”
贾母却未理她,先拉过期待又忐忑的宝玉打量一番,再看向那长身玉立,面上若有所思的少年,顿了一顿,方道:“快些给宝玉还有璟哥儿整了衣冠。”
当下丫鬟们忙捧了镜匣梳篦出来,拉过二人打理了起来。
章璟避免了社死危机,心头又惊疑不定,也就随她们摆弄了。
贾母这才看向众人,缓声道:“家中已有些年头没接过圣上口谕了,圣上仁德,口谕不用焚香摆案,只需躬领,你们且去避避,我陪着宝玉和璟哥儿先领了口谕再说。”
邢夫人脸色一喜,微微一福,急急往后门去了。
王夫人素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早已愁眉不展,看着正被丫鬟们理鬓擦面,手里却还把玩着一盒胭脂的宝玉,不由埋怨道:
“老爷便是再爱子怜幼,也不该促他们面圣才是,宝玉这才多大年纪,若是殿前失仪...”
这话里话外已将此次面圣之因归于贾政身上,毕竟若是宫里的大丫头使力,怎么都不该提那璟哥儿,只有老爷昨夜难得回房,却夸了那璟哥儿足一盏茶的工夫,旋即又借口斋戒去了梦坡斋歇息。
凤姐眸中秋波流转,在章璟身上细细打量了半晌,突地绽开笑颜道:
“听老太太这话,定是宝玉和璟哥儿的喜事来了!太太尽可放心,以两个哥儿的人品相貌,圣上见了没有不爱的,说不得就赐个官儿当当,日后我这当嫂嫂的见了他们倒要行礼了。”
贾母也是一般想法,故而听了便笑:
“凤丫头这张嘴啊...凭他们在外为官作宰,入阁拜相,回了府来也还得唤你一声嫂嫂。”
正自沉思的章璟眸光一闪,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老太太这话儿是在说,再不提血光之灾的破事,他依旧能住在府中,只是不能伤了亲戚的情分,明指凤姐,实指的却是两位舅母。
呵,大舅母虽兴风作浪,却未给半缕恶缘,又有凤姐去与她斗法,但这二舅母面善心冷,一心要让他出丑,并不顾惜半点亲戚情分,日后...当有一番报答!
另外,这圣谕真是二舅求来的?总感觉不太对...
这时,一双软糯的小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弄得两鬓痒痒,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他望去,小手的主人仰起可爱笑脸道:“璟二爷,都弄好了。”
肌肤白腻,面庞圆圆,正是先前王夫人派来解扣的丫鬟金钏儿。
听到贾母的吩咐后,她便抢过旁人的活计,自己忙着替璟二爷打理起来,见王夫人并未阻止,心下更是得意。
也是个可怜人儿。
章璟目光微闪,回了个笑脸,稍稍谢过,与宝玉一齐转至贾母身前。
身后金钏儿愣了半息,忙垂下脑袋,收拾好镜匣梳篦出去了。
【缘+8】
贾母端详着面前的嫡孙、外孙,见无疏漏方才满意,又听得院外嘈杂,忙打发了王夫人、凤姐携着黛玉去了碧纱橱暂避,自己下榻领着两人候在门前。
一群收拾齐整的丫鬟如两溜雁翅站在身后侍立。
黛玉鼓了鼓脸颊,被凤姐牵着往房里去,路上偷偷回头看向了那一对哥哥,正巧两人也都在瞧她。
眸光微闪,在那圆圆的“中秋之月”上微微一顿,心头偷偷一笑:“他这词竟再贴切不过了”,不由轻绽笑颜,又微微垂目避开宝玉的目光,看向了旁边之人。
章璟刚对上那双忽闪的明眸,就见得那本是柔柔的目光陡然变得凶巴巴起来,在他眉梢眼角狠狠盯了一眼,旋即眸中生出晶莹点点,气呼呼地撇过头去。
他伸手抚了下不时轻微抽搐的眼角,摇头苦笑:小妮子也太聪明了些,到底没能瞒过她去,这下该怎么哄她呢?
但已来不及多想,帘栊打起,鸳鸯让开身形,露出一人来。
一身青色纻丝葵花胸背团领衫,头顶三山帽,腰束乌角带,负手在后,面白无须,一脸温和笑意,直让人如沐春风。
瞧着面相年轻,但眼角也皱纹隐隐。
赫然是一位本官六品的宦官!
虽说这等品级的官员放在京中,连参加常朝的资格都无,但在内廷,十二监的首领太监也不过正四品罢了。
贾母脸上的笑意也更浓郁几分。
来人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章璟、宝玉身上,笑问道:“可是章璟与贾璋当面?”
声音清朗,与常人无异。
璟哥儿竟在前面?
贾母静立一旁,心里有了些猜测。
贾璋?这是谁?
章璟心里纳闷,嘴上忙道:“在下正是章璟。”
“我就是贾璋。”
旁边一道声音传来,除了宝玉还有何人。
章璟一愣,却目不斜视,眼前黄门已经肃容正色,拱手面向西北一礼,朗声道:“传圣上口谕。”
章璟正待弯腰,却瞥到贾宝玉伫在一旁腰挺身直,像是又犯了痴病,赶忙伸手一按,贾宝玉愣了一愣,还是弯下了腰。
两人一齐躬身领受。
贾母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稍稍欠身,身后丫鬟也跟着躬身。
黄门这才道:“听说荣国有一嫡孙衔玉而诞,与朕之宝玉一齐唤来瞧瞧罢。”
“草民领旨谢恩。”
贾宝玉赶忙回了,就想起身,却见旁边章璟躬身不动,也只好又弯了回去。
“......”
章璟不敢抬头,低声问道:“敢问这位中官,圣谕之中似乎并未提及在下,是否其中有些误会。”
黄门肃声道:“圣上有问,昨日可是你与英夷交谈?”
果然是此事召来的圣谕!
章璟心中一定,恭声道:“正是草民。”
黄门声音陡然温和下来,还带着点点笑意:“既如此,请接旨罢。”
“草民领旨谢恩。”
章璟话音刚落,便有一只白皙手掌托在了臂下,上带一枚翡翠扳指,手上力道不小,只好顺势起身,这才发觉旁边贾宝玉也被一同扶起,只是他表情似乎有些异样,大圆脸上正一抽一抽。
黄门瞧着也不在意,笑呵呵地转到贾母身前,就要撩衣下拜:
“刚刚皇命在身,未及拜见太夫人,还望太夫人海涵。”
贾母自然劝阻,黄门稍一作态,也不坚持,起身笑道:
“还请二位公子速速随我回宫,莫要让皇爷久等了。”
贾母连道:“应该的,应该的,只是公公远道而来,不如歇一歇脚再回?”
“这...”
黄门面色迟疑间一张银票已经悄然递上,他垂目一瞥,心中满意,手腕一翻便拢入袖中,顺势拱手道:
“太夫人有命,下官自当遵从,只是巳正之前须得回宫,不好误了时辰。”
巳正?那便还有三五刻钟。
贾母笑着应了,命鸳鸯引黄门出去外厅稍坐。
隔扇轻轻划开,门帘无声晃荡,王夫人、凤姐、黛玉次第出得碧纱橱来,三人神情各异,但都难掩心中疑惑。
刚刚那公公说得再清楚不过,家中宝玉分明是个添头,璟哥儿这个“帝之宝玉”才是圣上要见的正主!
贾母被扶回榻上端坐,又唤了宝玉和章璟到了身前,拉着二人一左一右地坐了。
章璟本无太多感觉,但是见到小妮子坐在对面圈椅中,瞪大了眼睛的可爱模样,顿时心头一乐,悄悄递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黛玉两只小手攥紧了绒球,偏过头不去瞧他,心里闷闷:“这人就会欺负我,但现在圣上要见他,连老祖宗也...”
一时鼻头酸酸,眼眶热热,忙学着早起时仰起小脸,不让眼泪落下,却又越想越委屈:“明明是你劝我少哭,却自己作践身子,还偏又来惹我...”
此念既生,顿时珠落。
啪嗒一声,摔碎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中。
黛玉哭意一滞,泪眼朦胧地打望过去,就见手掌的主人苦笑道:“是我错了,林妹妹且饶了我罢。”
你错了?你错哪儿了?
黛玉垂下头去,不去理他,接着抹泪,却见得他伸手来拽自己衣袖,正待甩开就听到他诚恳的耳语:
“我不该没夸妹妹的新发式,也不该弄伤自己,更不该瞒过你去,好妹妹原谅我这遭罢。”
谁稀罕你夸了?你作践自个又关我何事呢?谁又是你的好妹妹了?!
黛玉心头羞恼,耳根痒痒,连忙偏过了头,却放任他拉着自己衣袖,迎着众人的目光,把自己拉到了老祖宗面前。
章璟偷偷瞥了眼那晶莹小巧耳垂上的一抹晕红,只敢佯做未觉,轻轻推着小妮子坐上了榻,自己顺势蹲在榻前,仰头笑道:
“老祖宗,我虽有幸声闻宸聪,却不敢和林妹妹争宠,还是让林妹妹坐这罢。”
贾母搂过黛玉,却把他的手拉了过去,笑着连拍不止:“璟哥儿果然是个好的,先前便教导了宝玉,现在又礼让妹妹,正该如此和睦才好啊!”
黛玉只把小脸埋在贾母怀里不肯起来,两只羊皮小靴在榻前可爱地晃着,小心地不要碰到那人的衣服,可不好耽搁了他面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