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嘱咐(加了400字)
凤姐似笑非笑地盯了一眼那半蹲着身子仍显得肩背挺拔的少年,心头哂笑:若不是先前引他露了心迹,自己也险些被骗过去。
她又看了看贾母另一侧满脸艳羡的贾宝玉,不由暗叹:
这璟哥儿怎的就与寻常少年大不相同呢?人情谙熟,情窦早开,还有一手箭术,现在更是惊动了皇上,宝玉虽也早慧,竟被完全比下去了。
还有那英夷?旧年在家似乎听说过的...
正寻思着,瞧见自己姑妈那催促的眼神,凤姐便笑着开口:“老太太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自然都是极好的,不然又哪能一齐蒙皇上召见,便是那四家也没听过这个先例呢。”
贾母忙道:“往年也是有的,这些年倒是听得少了,许是人家谦着呢。”
嘴上这般说,脸上笑意更浓。
自今上登基以来,这般指名道姓地召见勋贵子弟确是头一遭的,更别说是孙子、外孙一道了,
东平、西宁、南安、北静那四家郡王府上,世子奉旨面圣,第二日便传扬的都中共知,断无藏着掖着的道理。
凤姐掩帕笑道:“老祖宗最是个谦谨的,我这性子却耐不得,璟哥儿快说说昨儿做的好大事,明儿我也好拿去显摆不是。”
众人一时哄笑。
章璟瞧着那凤目湛然、玉容生光的凤姐,似乎还真是与有荣焉,又见小妮子大眼睛忽闪,满是好奇模样,心中也自生出喜意,笑道:
“昨日偶遇鸿胪寺鸣赞与英吉利夷人,见他们语言不通,我便襄助一二,却不料惊动了圣上。”
贾母、王夫人犹自疑惑,凤姐突然拍掌而笑:
“我知道了!老太太、太太许是忘了,这屋里的自鸣钟,宝玉的自行船,还有家中姐妹偏爱的大红猩猩毡,便是那英吉利国舶来的!只是...璟哥儿竟会英夷之语?”
话到最后,她碎步频频,径直上前拽着袖子将章璟拉起,一双美目好奇地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丹唇轻启,脆语连珠:
“往年家中老人也有会一二句夷语的,能与英夷连蒙带猜、连指带画做个买卖,却不知璟哥儿是在哪儿学的夷语,又学得如何?若是在皇上面前露怯,可就坏事了。
再有皇上这般急着召见璟哥儿,莫非是要重开海关不成?却不知要开哪处?”
见她如此关心自己,章璟本还稍稍感动,但听完最后半截,不由抬眉望去,便见到一双精光熠熠的狭长凤目,眸间闪烁着的似乎都是金钱的光芒。
一时好笑又惊讶:这凤姐果然掉钱眼里去,但这见识却也远超寻常的深宅贵妇。
凤姐瞧见眼前少年的面色不变,便知他是成竹在胸,又见得那戏谑又惊讶的眼神,不禁双颊微热,却又生出几分得意:
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我王家贵女也不稍输于人!
其实她心中自知,不过是父辈常思慕祖辈时的辉煌,又不时念叨着重开江海关之事,自己从小记下了不少。
其中弯弯绕绕她也不懂,只知若是王家能再掌江海关,日后金山银海受用不尽,哪里还要去图那每年千余两的利钱呢!
一念及此,凤姐心儿愈热,眼波流转间撇过头去,又转对贾母和王夫人道:
“老太太,太太,这可真真是天大的事儿,若是皇上真的要开关,还得紧着通知叔叔一声,可不好让其他几家抢了去。”
王夫人眸光微闪,温和慈爱的目光在宝玉身上一转,心头也是有几分热切,但瞧着那背她而立的少年,到底没有开口。
贾母则是笑骂:“这个凤丫头,到底向着娘家呢,竟当着我的面和自家姑母有商有量,真真白疼了一场去。”
凤姐却是不怕,掩口笑道:“正是老祖宗疼我,我才想着借这个由头从娘家刮下几分梯己,日后才好孝敬老祖宗不是。”
贾母听了便笑:“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笑过一阵却道:“事儿八字还没一撇的就咋呼了起来,便是皇上要开关,又哪里是璟哥儿能知道的,刻下还是仔细了面圣要紧。”
章璟连忙点头:“老太太英明慈爱,不像琏嫂嫂,素日也是爱护,但一见了钱倒把我和宝兄弟都抛在脑后,合着待会被打板子的不是她罢。”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哄笑,便连王夫人也抿了下唇角。
凤姐一时羞恼,美目横斜,瞥见那少年笑着望来,虽无半分恶意,到底藏了些戏谑,不由恨恨咬着下唇偏过头去,心头暗忖:
换作旁人自然不知,我也不会去问,但他...便是刻下不知,我这一提,以他的聪明,面圣之后也该有几分猜测,只是...再想个什么法子从他嘴里掏出话呢?
正巧鸳鸯送了黄门、问过忠儿回来了,细细地说了情状,与黄门所言一般无二。
贾母当下更加安心,拉过章璟,搂着宝玉,仔细教过了面圣的礼仪,见二人听得认真,方才满意点头。
又命鸳鸯取来五张银票,也不犹豫,径直交到了章璟手中,谆谆道:
“虽说刚刚教的礼儿没错,但到底匆忙了些,你们又年幼识浅,乍见天颜,敬畏之下难免出些差错,再者这圣谕来得突然,也不及多加打点。
等跟那公公去时,先给他一百两,若是他直接带你们过了乾清门面圣,便再给一百两;若是中途换了公公,也是一百两的例...
若是出了大差错要挨板子,挨打之前剩下的银子全给了他们就是。”
说到最后,贾母已是红了眼眶,拉着宝玉不住地摩挲,幽幽叹道:
“面圣虽说至荣,但也是至险,不求你们显身扬名,只求囫囵着回来便也够了。”
这话一出,宝玉尚未如何,王夫人已急步到了跟前,神色莫名地盯了章璟一眼,便从贾母手中接过宝玉,满身满脸的摩挲抚弄,眼神担忧,口中轻唤:
“我的儿啊,好歹收收你的痴病,在家里惹了你老子,娘还能救你,可是到了宫中,娘也没法了啊,千万记住老太太的话啊...”
章璟微微退开半步,静静瞧着这幕,一时颇多感慨。
突然麝兰馥郁裂鼻,环佩铿锵作响,左转看去,凤姐俏立半步之外,唇绽樱颗,靥笑春桃,珠翠辉辉,凤目流波。
明艳大方,张扬妩媚,暗有关心之意,却无半点担忧,竟比他对自己的信心更足一些。
章璟回之一笑,拱手谢过。
旋即又有甜甜幽香暗来,右边袖口被轻轻拽曳,忙撇了凤姐转头看去。
果见小妮子已下得榻来,正用两指捏着自己袖袍一角悄悄晃荡,仰着动人小脸,鸦睫轻颤,露眸微闪,蛾眉欲蹙,将言未语。
章璟登时会意,连忙伏下身子,凑过耳去。
黛玉瞧着贴到自己唇边的半张玉脸,又偷看一眼凤姐,双颊微烫,仍凑过唇去,轻声耳语:“璟哥哥,爹爹让我带了好些银票呢,我去拿给你罢。”
话音刚落,早已微退半步,低下头去,小手各握着一颗绒球弄来弄去。
耳边樱唇细吐,一片温热酥麻,心中弦儿颤颤,早已离魂醉骨。
章璟望着小妮子那般可爱形容,不觉心中大畅,虽不忍拒绝她的好意,但一来老太太给的该是足够,二来小妮子这般羞怯,仍要附耳密语,可见其关系重大,不好因为自己的缘故暴露了出去。
他抬眼瞧了一圈,老太太、王夫人仍在叮嘱宝玉,只有凤姐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口银牙暗咬,似乎有人惹了她去?
章璟略一扬眉,便凑到小妮子耳侧低声道:“但请妹妹安心,皇上用意我已猜到八九分,只要谨言慎行便该无碍,妹妹梯己暂且收好,待我囊中羞涩之时再来张口。”
此话并不作假,今日这圣谕相召,一来足见道正帝对朝野上下掌控力度不弱,二来能说明道正帝并不排斥与英人交流,或者说,正急于和英人交流!
既有如此前提,他便是奇货可居了,轻易不会出事,至于宝兄弟...只要不作死,应该也没事罢。
黛玉闻言抬眉,认真瞧他一眼,见他面色郑重,满眼欣喜,并无半分不悦,方才唇角微扬,放下心来,又听他毫不见外,直把自家梯己当成他的一般,不由暗生羞恼:
“爹爹说过,只能告诉老祖宗,万不可告诉旁人的,要不是怕你挨板子,才不会借你呢,既然错过今朝,便再也没了,最多...最多下次要挨板子的时候再借罢。”
一念及此,她得意地皱了皱鼻,轻哼一声,又翻身回了榻上,安安心心地坐好了。
章璟笑望过去,只觉小妮子虽是可爱素净,却比珠光摇曳的凤姐更有富婆的派头。
毕竟林家袭封列候,业经五世,小姨父更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现在又被钦点为巡盐御使,是为一方盐课,比贾府更称得上是“钟鸣鼎盛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家资巨万不是虚言。
在贾府日渐困顿之时,贾琏甚至油然而叹:“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而除了林家遗产,贾府若有“发三二百万财”的能力,又何至于江河日下呢?
另则林家子嗣单薄,嫡脉不昌,不说将来偌大家产都是小妮子一人承继,便是现在,小姨父肯定也塞足了梯己。
虽不一定能胜过凤姐此时积蓄,但小妮子的大方却在凤姐之上。
这才是真富婆,不,富萝莉啊!
这边正自感叹,那边贾母瞧着兄妹两人说完小话,便唤他过去,笑道:
“璟哥儿你年岁稍大,老成持重,又是皇上头一个要见的,须听便看顾些宝玉才是。”
章璟瞧着满脸期待变成忐忑的贾宝玉,心下摇头:倒不如不说许多,先前的状态倒是还好些。
不过见到贾母微带恳求的目光,他还是应了下来。
一旁王夫人仍在拉着宝玉叮嘱:“到了宫里,皇上若有问话,只管实话实说,另外记得一切听你璟哥哥的...”
章璟蓦然回望,却第一次见到王夫人露出笑脸,正朝他笑得和善可亲,眼神复杂难明,却分明带着几分祈求。
这般态度,莫非是老太太跟她说了刚刚领旨时候的事?
他微微一愣,还是郑重颔首应下了。
虽说自有回报,也只冲着她本人去,到底不至于拿贾宝玉作筏子。
王夫人面容一松,笑容也诚挚了许多,一时瞧着那少年竟也觉着顺眼了几分,只是到底说不出一个谢字,只好偏过头去继续教导宝玉。
章璟也不在意,望向神色更显满意的贾母,轻声道:
“老祖宗,今儿面圣,若圣上只察问我英夷之语,我倒有个八九成的把握能让圣上满意,只是这里面尚有一桩碍难。”
贾母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倒猜出了三四分来:“可是章家之事?”
“老祖宗慧眼,离高祖金口玉言已有百年,章家不说诗礼簪缨,也算书香传世,但这百年间便连秀才也未中一人,全靠祖宗遗产和贾家帮扶勉强维持,自然也有百年未曾面圣,故而想问老祖宗...”
章璟声音愈低,抬手指天。
贾母深深望他一眼,笑道:“年纪大了,耐不住久坐,璟哥儿扶我回房歇息一会罢。”
章璟自然会意,忙上前搀扶起贾母,小心往西边卧房行去。
鸳鸯呆了一呆,待要跟上却被贾母挥退,只好咬唇看着,又忙出去把廊下屋外的小丫头打发得远远,自己搬了杌子坐在了门槛边。
凤姐目光好奇,有些吃味。
王夫人却有些欣慰,这璟哥儿果然是个用心的,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窥测圣意,如此宝玉又能多几分周全。
进了里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占据了半间卧房的围廊式金丝楠木拔步床。
造型奇特,结构复杂,平台四角立柱,镶以木制围栏,上镂团花、祥云、仙鹤之纹,精细之处,栩栩如生。
远远望去,幔帘低垂,绢纱曳地,光辉灿目,丝若鎏金,衬得整间卧房都是金碧辉煌。
章璟见此,不由顿足,暗暗咂舌不已。
贾母轻笑一声:“我们这等人家,女儿出嫁时都该有这么一座拔步床的,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虽说还算合用,但见多了反倒腻歪,璟哥儿日后便也知道了。”
日后便知?老太太这是在指婚约之事?
章璟未及多想,贾母又命挑开半边帘子,扶她到外间木室内罗汉榻上安坐。
他这才见得里面幔帘层层,木室嵌套,竟纯以金丝楠木隔出了一个个小小单间。
主床未见,尚在更深一层幔帘之后。
入眼处一间间小小木室,有的放床,有的放熏笼,有的是梳妆台、小厨柜,还有马桶箱、首饰盒之类。
零零总总,难以尽观,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别具一种美感。
他房中那黄花梨月洞式架子床比起这个来,又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
贾母随意靠坐榻上,望着半蹲在眼前的外孙儿,一时目光幽幽:
“高祖皇帝当年之语,虽未载入皇室祖训,但历朝皇帝也是皆知,轻易不会违背,故而同安县衙才敢勾去章氏县试名次,府上纵有心相助也无处使力。
璟哥儿此番舍了科举,学了夷语,可是攸儿所教?”
还能这样?好像也不是不行啊。
章璟一愣,连忙点头应是:“先母曾言章家科举不通,纵能寄籍异地,也难逃朱笔一勾,十年寒窗只作枉然,除非...剑走偏锋,邀媚于上,是为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