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面圣
望远镜?!
余光中亮点闪动,章璟本以为是哪处琉璃瓦或者玻璃窗反射了光芒,但当他好奇打望过去时,却在光源处看到了那道凭栏而望的玄色身影,还有其后侍立的红袍人形。
虽说隔着几百米远,以章璟目力也无法尽观,分辨不出形容,心里却是一悸:
这分明是宫中贵人在用望远镜观瞧,虽说未见明黄龙袍,但此时此地,仍有极大概率是道正帝本人!
顿时埋首赶路,不敢多瞧。
过了日精门后,便少见外臣身影,余光中除了青袍皂靴、步履匆匆的黄门,也出现了三五成群、翠裙绣履、莲步翩跹的青春宫娥。
俨然是到了后宫区域。
来往黄门多上来与周贵打个招呼,宫娥们则稍稍顿足,远远瞧过三人,窃窃私语一阵后掩帕而去。
这倒是与想象中沉寂肃穆的场景大不相同,以此观之,道正帝不该是个喜怒无常的君主...
章璟感受着落在身上的目光,皆不理会,只顺手按下了旁边贾宝玉的脑袋。
贾宝玉听着耳边莺笑燕语,声脆音娇,几乎个个不输袭、媚等人,一时抓耳挠腮,恨不得随她们一起嬉戏玩闹,心中一念愈炽:
家中女儿已是清净洁白、钟灵毓秀,远胜那些须眉浊物,这宫中女儿自当更胜一筹,又该是何等品貌呢?只看上一眼应当无妨罢...
念动间就要抬头,却被一只温热手掌按了回去,只好沮丧地低下头去,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亦步亦趋着。
章璟余光瞥见,只觉好笑,就知道这家伙见不得青春女儿,见了就想亲近,老太太、王夫人以及贾政便是担心他这一点。
荣国嫡孙殿前小小失仪,皇上只会一笑而过,但这种事儿...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刚刚那人也不知是不是还在拿着望远镜偷窥,可不敢任他妄来。
思索间,人已登上玉阶,站在了乾清宫廊下。
视野内金柱盘龙,次第排开,值守宫禁的并非军士,而是一个个的身材壮硕的青袍宦官。
此刻见了周贵,便有人进殿通报,不多时来回:“周爷,魏爷爷唤你带人过去,万岁爷正在东暖阁呢。”
于是三人进殿往东,所行处金砖铺墁,桐油涂缝,所见处沥粉贴金,彩画双龙。
金灿灿,明晃晃,动人心魄;空旷旷,冷清清,让人生畏。
一路过殿穿廊,进了一处偏殿,室温陡然升高,檀香幽幽袭来。
里面书案罗列,案头题本高堆,案前正在分拣奏章的宦官们闻声瞧了过来。
个个面容年轻,只在十四五岁,戴乌纱小角帽,胸前无补,可见并无品级,但见了周贵最多不过点头,便又埋首案牍。
周贵身为本官六品,司职乾清宫暖殿的御前近侍,非但不怒,反而笑脸相迎。
章璟这一路走来,早知这周贵性狭,宝玉与他接触时稍有异色,便被作弄了几番,刻下此人这番态度,足见这帮年轻宦官地位犹在他之上,心中便有了猜测:“司礼监!文书房!”
朝廷决策先由内阁票拟,再呈送御前批红,朱笔批红之后,票拟才具有法律效力,可以交办部院寺监。
但以吴朝疆域之广、人事之繁,皇帝纵使宵衣旰食也只能过劳猝死,于是便由司礼监辅助皇帝行“批红”之权。
秉笔太监先口述大要,等皇帝口决之后,形成书面文字,再下发六科审核,若无问题才可签署并正式下发颁行。
这其中奏章文书往来于内廷、内阁之间时,便是由文书房的宦官们负责接收、散发。
若只如此倒也算不得什么,但本朝旧例,“非翰林不得入阁,非文书房不入司礼监”,文书房宦官若不犯错,几乎都能熬到秉笔太监,如此才能使周贵自承不如。
章璟思索间,便有小黄门上来替他们解下斗篷,拂去寒气。
静候未几,一道音调略高的男声在上方响起:“周贵,带人上来罢。”
周贵忙应了一声,带两人转过金漆雕龙屏风,轻手轻脚地顺着一架木梯往二层阁楼爬去。
事到临头,贾宝玉心中胆怯,只觉手软脚酸,虚不受力,一时就要打滑。
但后背被重重一托,一股力量凭生,不由连爬数步,再一抬头,便望见了那紫檀书案旁的红袍老者,还有案后的...龙袍中年,顿时心头一震:皇...皇上?!
章璟见贾宝玉又愣在了原地,心头无语,虽说步梯宽敞,但也不好越过他去,只能又是一托,再爬上几步,一抬头,也是一愣。
那案前案后的人影正是他刚刚广场上所见之人!
这阁楼上竟连个屏风都没有?!真真害人!
他连忙低头避开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拉着宝玉上前拱手而立,口中呼道:“草民章璟...”
“草民贾璋...”
“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2
两人先行揖礼,再稽首俯拜,而后起身,如是者五,最后俯伏下拜,叩首三次。
这便是国朝祭天以及参拜天子的五拜三叩礼了。
二人早在家中被叮嘱多次,刻下做来举止合度,行云流水,得益于形容俊朗,倒也赏心悦目。
道正帝盯着地上跪伏的二人,瞧了几息,将锦衣卫奏报二人面相之语一一对应,果然无差,方才点了点头。
周贵瞧见正待出班,却见魏承恩先笑着开口:“上谕,平身!”
顿时心中一凛,垂首在侧,想着袖袋中的一叠银票,心中纠结不已。
章璟二人闻言,先呼“谢圣上隆恩”,方才起身垂首而立。
“抬起头罢,尔等一乃荣国之后,一乃‘朕之宝玉’,且自在些便是。”
声音温润浑厚,似乎带着几丝笑意。
【缘+1365缕】
发...发财了!这就是天子的含金量吗?!对了,还有个太上皇...
章璟忙撇去杂念,尽力掩了喜色,恭声谢过,方才抬头,但也只敢看向眼睛之下的部位。
所见者,短须黄肤,平平无奇一中年罢了,但其一身玄色龙袍,只是随意靠在身后的紫檀木雕花漆心宝座上,便威严尊贵到无以复加。
案边侍奉着的红袍宦官赫然是一身斗牛过肩服,应该就是老太太口中的魏承恩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道正帝的大伴!
抬眼之间还瞧见阁楼一角,设有一张小案,一个青袍鸂鶒补子(七品)的中年文官正在伏案书写,这等品级能随侍御前,该是翰林无疑。
正思量着,突闻一声笑问:“章璟,何事竟如此可乐,也说来让朕听听。”
道正帝瞧着白衣少年眉梢眼角的笑意,纯粹而真诚,竟看不出半点虚假,不觉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魏承恩余光瞥见,不由一愣:万岁爷这笑,见外臣的时候可是难得一见啊,这章璟倒是歪打正着了。
啊,我笑得这么明显?
章璟一惊,忙道:“草民今日有幸得见天颜,能完父祖遗愿,一时激动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道正帝看他虽说恕罪,却只躬身而不伏地,不由想起宫中所藏清帝起居录上记载,其曾祖当年“非《礼经》、《律例》所定,少行跪礼,清帝称之有节,恩宠不衰,后新帝即位,深恨之”。
区区白身,倒有几分曾祖遗风了。
道正帝心头哂笑,却也不恼,只淡淡道:“汝父祖何人,竟如此心怀皇室?”
“回陛下,草民父讳上留下夷,祖讳上杜下衡,曾荫修职郎...曾祖上字讳存,下字讳诚...曾任伪清大学士。”
章璟一揖到地。
空气陡然寂静,一股无形的压力四散弥漫,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冬日阳光透出三交六椀菱花纹槛窗,静静洒落在那躬身不起的少年身上,却似乎带着夏日的灼热,不多时,那少年额头沁出点点晶莹汗珠,姿势仍一丝不苟。
即使老太太和二舅都劝他主动交代,即使料定了道正帝的早知详情,即使窥见了道正帝的一缕性情,章璟此时依然心如鼓擂,惴惴不安。
面圣至荣,也是至险,只希望收益能与风险成正比罢。
宝玉面色一紧,偷瞄了眼道正帝的拉下来的唇角,登时两腿颤颤,便想扭身就跑,但...到底胆怯难行,最终愣在了原地,一步未动。
道正帝见了两人表现,不置可否,只随口道:
“若朕没记错,是高祖皇帝称为汉贼的章存诚?”
魏承恩忙道:“万岁爷过目不忘,正是此人了。”
章璟适时露出些胆怯形容,身躯战战却又不敢动弹。
道正帝见了便露出几分笑意:“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非‘诚’不足以这般形容。”
面上却道:“哦?这倒是奇了,皇室无有恩荣惠及,章家父祖又缘何想要面圣啊?”
还装?果然多疑!
章璟咬牙回道:“陛下所言,草民不敢苟同。《诗经》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御极宇内,隆恩播于四海,章家同样久沐隆恩,故而父祖思慕天颜,一则感恩,二则...陈情。”
“所陈何情?”
章璟虽心中百般不愿,也顺势伏首拜倒在地,诚恳道:
“陛下容禀,曾祖大人青年曾仕伪清,晚年幡然醒悟,又蒙高祖皇帝不弃,恩荫祖父为官,空领俸禄数十年而无寸功报效君王。
祖父深以为憾,故遗命先父用功读书,争为天子门生,但先父久试不中,又遭英夷鸦片荼毒...临终前耳提面命,令我陈情陛下,忠君报国。
今日仰赖陛下隆恩,草民大胆陈情,得完父祖遗命,死而无悔...但若有一二才能可报效君父,乞望陛下宽恕死罪,让草民能代章家稍还天子恩德。”
这番话,将高祖皇帝带着羞辱之意恩荫的正八品小官,当成莫大恩赐,再将此身祖父一辈子补不上实缺,说成只拿工资不做事的美差,很有些唾面自干的味道。
但以章璟前世三观来看,他其实是在实话实说,不用考公便进入了体制内,上来就是县级干部,而且只拿钱不干事,的确可以称得上恩德了。
周贵听得色变,忙叫道:“章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讽谏?!”
章璟一愣,“呆呆”抬头,脸上满是无辜和疑惑:“章璟实不知周中官所言何意。”
“这章璟分明少年老成,言行合度,怎敢突然就犯颜讽谏?!提的还是高祖皇帝的故事,你自个寻死也莫要牵上咱家啊!”
周贵只觉袖袋内的一叠银票烫到着火,悔不该受了贾府请托,以至于要引火烧身了,立时急道:“大胆章璟,还不磕头认错?”
章璟茫然眨着眼睛,只做不知:反正我就是这般想的,上了测谎仪也是这个说辞。
道正帝听得一愣,一时也以为章璟胆大到面刺君颜,但听其言语,观其神态,实并无半分讥诮,更看不出半点违心,分明是深以为然的模样。
纵是内阁那些老狐狸也难在他面前藏奸,这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又如何掩饰得了?
“这孩子还真有些意思!非得从小如此教导,才能让他身心皆以为然,并奉为圭臬,也不知是其父,还是其母...这却是省了朕不少功夫,若其英语果真谙熟,倒也足堪一用了。”
一念及此,道正帝喝骂一声:“够了!滚罢!”
周贵吓得一个激灵,又见章璟无动于衷,就要上前拉他下去。
只见红袍一闪,魏承恩一个健步上前,把周贵踹倒在地,嘴里骂道:“不长眼的狗崽子!还不快滚了下去!”
周贵顿时如遭雷殛,偷瞄了眼魏承恩的脸色,连滚带爬地下去了,一时心里又恨又畏。
魏承恩见道正帝微微点头,忙挤出笑脸,上前将章璟扶起:“万岁爷让你起来呢。”
【缘+34缕】
见过道正帝的巨款,章璟不仅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笑:堂堂内相,就这么点?
道正帝笑道:“杜衡、留夷皆为香草之名,章家拳拳报效之心可见一斑。”
章璟倏然抬起了头,双目含泪,声音微颤道:“陛下明鉴万里,了了草民父祖遗愿,草民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说着又要下拜,却又被魏承恩扶住。
他微一挣扎也“只好”顺势起身,心里一时受宠若惊:这等内相亲扶,怕是只有外朝几位阁老才能有如此待遇,看来今儿这一关便算是过了?
道正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却冷了下去:
“忠而无能,蛀国禄蠹,能而不忠,乱臣贼子!章家两代既未被国朝拣选,便是才具不足,虽有报国之心,亦不能尸位素餐。
朕闻你与英人交流无碍,若确有如此才能,可为朕之宝玉,自有你效力的一日。曾卿,取了那份考卷与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