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国书 天坑(求追读!很关键!)
道正帝果然多疑!
自得了周贵提醒,章璟又完善了一遍说辞,但刻下却不好对答如流,以免露了痕迹。
他默然片刻,酝酿感情。
魏承恩余光瞅见道正帝蹙眉,忙道:“咳,皇爷有问,章璟你还不快快答来!”
章璟这才缓缓伏地,声泪俱下:
“陛下容禀,草民阖家仰赖圣上隆恩,虽非兴旺发达,却也幸福安康,但...鸦片流毒东南,先父不幸沾染,非止家财散尽,更耗干元气,早早亡故,先母忧思成疾,尚亡在父先,草民自此...孤苦伶仃,于世无依。
英夷走私鸦片,灭绝人性,丧尽天良,实乃章家不共戴天之仇!
先母生前有言,英夷恶毒贪婪,更胜禽兽,必觊觎国朝富足,寻衅寇边,因嘱咐我早学英夷之语,察英夷之情,寻机为国效力,再报...阖家之仇!
草民不敢隐瞒,伏唯陛下明鉴!”
一语毕,只无声垂泪,伏地不起。
那股哀情恨意绵绵不绝,听者无不感怀。
道正帝神色莫名,久久未言。
众人屏气敛声,殿内立时沉寂。
章璟前额贴地,满面泪流,心中情绪起伏,或真或假、半真半假,一时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自觉感情到位,理由也无懈可击。
既有家恨,又有国仇,还藏着些许功名利禄之心,皆是真实不虚。
唯一的虚假的部分,是娘亲并未说过这话,但就连老太太和二舅都认为是娘亲令自己学的英语,说明娘亲真有这般见识,至少...比此时的自己说出来更能取信于人。
可是,道正帝这反应...莫非还是不信?竟多疑至此吗?!
正在忐忑之际,便听得一声悠悠长叹:
“英夷害朕子民,其罪罄竹难书!尔之先母,奇女子也,衮衮诸公多不及啊。”
章璟心中一定,面上悲喜交加,又是一拜:“草民代先母领受陛下赞誉。”
道正帝看着案前少年,心中一笑:“现在看来,教导这少年的便该是他娘了,想不到荣国公的女儿竟有如此见识,实属难得了。”
旋即挥了挥手:“起来罢。曾卿?”
章璟谢恩起身,曾翰林起身回话:“回陛下,臣已...阅卷毕。”
“说说罢。”
“是,臣逐句对照,逐词检索,漏句补缺二十四题、词语翻译十二题均与原书无二。
整句翻译十二条中,汉语译英语者,无差;英语译汉语者,大意相同,但遣词较原书...更为庄重。”
若是求全责备,此处说错也可,但一来负了章璟先前善意,二来平白得罪其人,非智者所为。
曾翰林稍加思索,故用了庄重二字。
“庄重?”
道正帝抬眉打量了一眼奉到面前的考卷,上面考题留空处,现在已将原句原译都抄录在上,对错一目了然。
正如曾卿所言,九成以上全对,只有些许出入,足见其能为了。
如此忠而有能,方可担负两国文书往来、交流磋商之事。
道正帝微微颔首,看向了那不同之处,顿时一笑:
“据当年那英使所言,这原本乃其国王亲书,以昭其诚,译本之上又满是卑词谦语,先皇见之十分欣悦,厚赏来使。今日朕得了宝玉,方知那英夷狡诈无礼。”
章璟听得纳闷,似乎是自己的翻译与原译本有出入,但道正帝这模样竟是完全信任了自己,而认为原译本在故意拍马屁?
道正帝似乎心情很好,抚掌笑道:
“章璟,去看看原本罢,将其通篇译过,曾卿,他说你写,务必一字不错!”
“草民/臣,遵旨!”
章璟随着那曾翰林到了殿角小案,便见到一张微微发黄的羊皮纸,上面的花体英文赏心悦目,仍清晰可辨。
旁边还有摊开的卷轴,仔细裱糊过了,其上文字书法功底一般,但也无碍阅读。
曾翰林笑着伸手一引,指着案前的小杌子道:“章小哥请入座罢。”
这小杌子是除了道正帝那张紫檀木雕花漆心宝座之外,这暖殿之中唯一的座位了,是皇帝给当值翰林的一分体面。
章璟受宠若惊,又担心逾礼,连忙婉拒:
“晚生只要口述即可,曾翰林却要执笔,自然该翰林来坐。”
顿了一顿,他又道:“还未请教翰林台甫?”
曾翰林三角眼神光湛然,带着笑意瞧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也不再坚持,一边回道:“我草字伯涵,章小哥可曾取字啊。”
一边落座研墨,动作流畅,手法纯熟,一看便知其人饱经科场熏陶。
“伯涵?曾伯涵?话说曾国藩字什么来着?”
章璟有些后悔前世历史课上睡觉了,一边行到案前看那国书,一边回道:“有劳曾翰林动问,晚生今年未满十岁,尚未取字。”
曾伯涵右手一顿,目露讶然,轻叹了一句“后生可畏”,心下忖道:
“这等少年英才,不走科举正途却是可惜了。纵使陛下拟旨授官,但一来不经吏部铨选,未经内阁核准,定遭人诟病,二来会同馆通事官低则八品,高不过六品,实在差了些,除非...
罢了,我尚且只是个七品编修,倒替旁人操心起这事来了。”
他摇头失笑,专心研墨,不再多言。
道正帝随手扔了奏章,起身踱步,心里竟微微有些迫切,一想到他那平生最好颜面的父皇见到两份不同的译文...便不由露出些笑意来。
又瞧到呆立在御案之前,愣头愣脑的贾宝玉,随口唤他上前,笑着问了问年龄、家中人口、贾母近况之类。
章璟在角落里竖着一只耳朵,悄悄听着。
这道正帝客可不好伺候,自己拿出了十二分功力才算过关,若宝玉犯痴,自己少不得要救他一救。
结果...道正帝始终和颜悦色,只问些家常琐事,宝玉刚开始声音微颤,渐渐也对答如流,反还说了些应景的笑话引得道正帝乐呵,就跟寻常家中长辈一样。
这...这就是荣国嫡孙的待遇吗?为何到我头上就那么多疑?!
章璟酸了一下,但也知道道正帝该是要用自己才这般严苛,至于宝玉,一来是荣国体面,二来又不用他,自然不需考验忠心、能为。
如此他也放心下来,专注于眼前的国书,直到看完这原译本,他才知道道正帝为何发笑。
国书开头本是“神恩天命,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及其他领地的女王,基督教的保护者维多利亚,致敬中国大皇帝”。
译本中却道“维多利亚女王代表大不列颠、爱尔兰和其他领地,祝中国大皇帝万岁万万岁,只有您才配才统治天下万万年”。
这哪个皇帝看了不迷糊啊?只怕朝鲜、琉球、安南这些藩属国的国书也不过如此了。
而且非只这开头一段,后面诸如“我听闻中国地广人稠,藩属国众多,想来中国皇帝一定日理万机”。
译本中直接就是“我知道中国的地方太大,管理的百姓也多,皇上您操心天下大事,不但是中国,就连外国,都要您去保护,这些国家都心悦诚服,皇上您真是太操劳了。”
章璟看了都不由肉麻,这英国使者如此翻译,若被维多利亚女王知晓,大概要被流放到澳大利亚罢。
至于英人为何如此翻译...只能说,厚礼卑词,必有所求。
他目光下移,一时神色莫名,直以为自己在看的是前世的《南京条约》。
国书最下面赫然有英国女王的六点请求,其中让中国皇帝开放通商口岸三处、让出一处近海岛屿给英国商人居住、允许英人设立商馆、贸易自由、中英协定关税。
除了没有赔款,这分明就是《南京条约》的翻版!
再一看落款时间,若换作甲子纪年,便是升平二十二年,戊戌。
那年太上皇五十寿诞,国书也正是以祝寿为名。
译文谄媚到无以复加,却更体现了英人的无耻和贪婪。
英国人就试图用这一封卑微到有失国体的国书译本,打开中国大门,侵害中国的领土主权、贸易主权和关税主权,简直骇人听闻。
而在太上皇厚赏来使,拒绝英人请求之后,他们便加大了走私鸦片的力度,至今十五年,戕害生民无数。
是的,太上皇恭维全收,请求一概拒绝,颇有封建君主的气概。
也是,反正每年广州十三行贡奉的西方奢侈品足够国朝上层享用,又何必再答应英人的请求呢?
章璟一时既气愤英人的无耻贪婪,又惋惜太上皇的保守封闭。
看国书附录中的礼单,分明有瓦特蒸汽机、战舰模型、望远镜、枪炮、怀表、天体运行仪、世界地图之类。
二舅曾说,朝廷爆发过一场关于蒸汽机的争论,最后结局却是太上皇明旨颁发中外,“研制蒸汽机者,流三千里”。
而皇帝圣旨想要颁布,也须内阁大臣同意,否则六科给事中可行封驳之权。
如此足见得十五年前的朝堂,从皇帝到臣工皆是保守至极。
“道正帝能因为英语召我面圣,看起来比太上皇开明不少,只是...能依靠他来进行工业革命吗?”
章璟心中殊无把握,毕竟统治阶级是最畏惧改变的...
罢了,且先往上爬罢,只要爬的够高,到时候总有办法。
他拂去杂念,心中打好底稿,轻声将国书翻译了一遍,只是声音中不觉有些沉重。
曾伯涵挑了挑眉,也不多问,笔随心动,字句流淌。
等章璟念完,他也随之停笔,两人一起查验,并无一字错漏。
曾伯涵就要笑着起身:“一同复旨去罢。”
章璟正待同意,却突然惊生一念:
收这国书的太上皇可还没死呢!道正帝难道是想把这国书送到大明宫去?说好的事亲至孝,不会是“父慈子孝”罢?!
一念及此,他连忙伸手拦住:
“晚生才疏学浅,文义粗通,方才陛下考核只得勉力完成,刻下烦请曾翰林润色一二,也好让陛下赏心悦目些。”
这是在给我分润功劳啊!
曾伯涵本有此意,只是不好自己提出,此时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稍加思索,不多时,提笔挥就,笑道:“还请章小哥斧正。”
【缘+45缕】
曾翰林真是个好人啊,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章璟谦辞几句,低头再看,果然词义精炼到位,韵律朗朗上口,比自己的原稿胜过不少,不愧是进士水平!
如此再无问题,两人上前复旨。
正巧见到道正帝手中把玩着一块晶莹小巧的宝玉,上面还隐约有着字迹。
章璟瞥了眼近在御前的贾宝玉脖子上,果然不见了那条红绳,心头暗忖:
“衔玉而生比起一些开国太祖临盆时的满室红光,都不差了,也不知贾府为何要宣扬此事,吃准了道正帝不会动怒吗?”
不过老太太都没提,也轮不到他来担心此事,于是只安静地与曾伯涵立在一旁,对宝玉投来的略带炫耀和得意的目光视而不见。
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道正帝翻来覆去地打量过一番,表情似笑非笑,随手递给了魏承恩:“送去坤宁宫,给皇后也瞧瞧。”
魏承恩连忙抖出一条绢帕,双手托过包住,又叠了几叠,小步急趋下了阁楼,直往北边去了。
章璟二人趁机奉卷御前。
道正帝仔细看完,方才笑道:“这般口吻才像个国王,先前那等谦卑之语,实在不成个体统。”
曾伯涵瞧了瞧章璟,见他无动于衷,心头一笑:章小哥到底年轻了些,那就须怪不得我了。
他出列奏道:“陛下所言极是,英夷无知无礼,实在贻笑大方,若知陛下今日命臣等遵礼复译,必将谴使来朝!”
道正帝笑意愈浓,抬手一敲案角玉磬,清越悠扬的声音便在殿中回荡。
“将这国书送往大明宫,呈于父皇一观。”
周贵刚爬上楼梯就又领旨而去。
章璟心中顿时叫苦:果然是父慈子孝!这道正帝真真不当人子!
这是旁边一道震惊的目光扫来,他忙在脸上挤出五分震惊,四分害怕和一分后悔来。
曾伯涵此时早已心头大骇:
父皇?这国书竟是太上皇在位之时所收?
可先前陛下明明说是先皇...虽说称呼先皇亦可,但陛下分明是有意为之,这下真真害苦我也!
他不由瞟向了旁边的白衣少年,见其与自己一般惊惧,更毫不遮掩地露出悔意,心下倒好受了一些:
看来其人也是不知,如此就算上皇生怒,他也比我更担几分罪责。
道正帝打量了二人一眼,唇角勾了勾,随口道:“退下罢,待父皇看过之后再行赏赐。”
合着这意思,太上皇越生气,赏赐就越好?!真孝死人了!
章璟腹诽了一句,跟着曾伯涵退到一旁,顺手把宝玉也拉了下来。
殿内一时静谧,道正帝心情俨然极佳,又有心思批阅起奏章来。
章璟和曾伯涵对视一眼,无奈苦笑,默默等着来自大明宫的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径直到了木梯之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哗啦啦座椅的拖动声音,似乎是文书房的宦官齐刷刷起身了。
方才魏承恩下去也无这般动静!
也不知来的是哪位宫中贵人。
章璟心下好奇,偷偷抬眉,看向了楼梯口的方向。
那里侍立的黄门早已跪伏在地,却并未出声迎奉。
来人似乎特意放轻了脚步,上楼梯的声音微不可察,直到那有些熟悉的发式当先映入眼帘。
一头乌丝如绸,挽成团髻各一,形如花苞待放,又似蚌中未出之珠。
这发式...不是小妮子今日新换的吗?
章璟不由一愣,立刻又反应过来,来人是位宫中女眷!
连忙垂首敛目,险险避开那道灵动高华的目光,匆忙间却是忘记了什么。
直到余光一扫,才惊觉不妙:
贾宝玉!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