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会云
次日,道白来到丰泰庙,向神君上香敬礼,顺便会一会这一次与自己搭伙登台的同伴。按着行程,今日这些人就该一起把戏先排起来,大家虽然都是修道的人,记忆和形体都远胜常人,做戏不算难事,但没有配合,上了台也不好看。
大祭连演一十八天的戏,说是以舞乐祭祀神君,示与民同乐,可世人鄙夷戏子下九流的观念摆在这里,真正会上台的,不是突破不了炼气的入道小修,便是如道白这样年纪的年轻人,真正有身份有能为的高修是不会登台的。因此,道白来到地方,见到的大多是上了年岁的入道修士,或是几个出身小家族的年轻人。
几个年轻人还觉得新鲜,活泼地互相问候姓名,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而上了年岁的入道修士们则世故圆滑得很,逢迎着那些出身大家族的修士,尤其对陈道白和沈道云这两个炼气修士格外殷勤,哪怕五六十岁的老头,面对着陈道白和沈道云两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一个一个前辈喊着吗,刻意的逢迎讨好着。
这一次的大祭,沈家和麾下三个附庸的筑基家族都来了人,潘朱二家来的年轻人显然没什么世事磨砺的经验,被吹捧得很是受用,但沈道云却不同,那些五六十岁入道修士的阿谀奉承,反而让这人皱起了眉头,脸上的不耐之色很是明显。几个老头世故圆滑,看出来沈道云不喜,便识趣地不往他身边湊了。
沈道云不怒自威地赶走了这些世故圆滑的家伙,转头看向陈道白。
“可是归来峰的陈道友当面?”
陈道白那只瞎眼太好辨识,两人虽没见过面,可几乎所有人都能立时认出他的身份来。
“正是,阁下是沈道友吧?”
沈道云能认出陈道白不奇怪,毕竟有那么显眼的外貌特征,可自己居然被陈道白一眼看出身份,这就叫他有些惊奇了。
“道友是如何认得我的?”
丰泰神君的真容影像前,香烟袅袅,钟磬悠扬,两个年轻修士相对而立,咫尺之间,一步之遥,又好似隔山跨海,云泥相别。
陈道白拱手作揖,礼数还是那么的周到客气。
“道友修为高深,气度不凡,在下便冒昧猜测应当是沈家修士。”
这般客套话叫沈道云听了,不仅不喜,反而蹙起了眉头,又像对待刚才那些入道小修一样,摆起脸色来了。
“难道在道友眼中,沈家的人就应当修为高深、气度不凡,小族修士和散修就该修为低浅、形容猥琐吗?”
这人说话语气如此冲,倒叫陈道白一怔,昨日那沈求欢巧辞善令、花言妙语,而今日见的这个沈却一言不合便要摆脸色,沈家到底是传了十多代的大家族,同是一方水养的一家人,差别也是如此巨大。
“道友的话说的不错,世家大族也好、乡野散修也好,出身乃是天定,品性却是自矜。但恕我直言,若道友不是沈家人,以这等修为就不该在这里了。”
沈道云皱起眉头,不解地发问:“这却是为何?”
陈道白笑笑,挥一挥衣袖,侧身面对着那些正天南海北扯着闲话的修士们道:“道友的修为和气度,在这庙中无人出其右,怎能屈居二路配角?必然是来演头路的角儿的,否则主角的风头在台上都要叫阁下给压过去了。再者,在下是陈家人,演的是陈知水,如果演敝曾祖讳君谋的不是沈家人,我陈家是万万不服的!”
这番解释让沈道云微微错愕,陈君谋不是陈家人演,那就只能是作为主家的沈家人来演了,陈家人让贤于主家的有为修士,这勉强还说得过去,要是找个修为还不如陈道白的修士来演,那可就是对陈家的侮辱了。道白的推测有理有据,解开了沈道云心中的郁结。
“道友好眼光,心思聪慧敏捷,言辞巧妙,让人佩服。”沈道云拱手作揖,语气客气了不少,“在下落梅峰沈道云,你我同是道字辈,以兄弟相称即可。”
这句话沈求欢也说过,但这回陈道白没有推辞,毕竟他和沈道云辈分相同,这么称呼本是正常,不像沈求欢那般是刻意讨好,殷勤得让人生疑。
两人遂以“世兄世弟”称呼,彼此见过礼后,沈道云开口道:“愚兄听说过世弟的事情,得了麒麟爷的回顾,此等奇遇在下菰郡是百年头一遭。实不相瞒,愚兄在入道境时便修了一道瞳术,善于望气,同等修为之下,便是不显露法力也能窥出一二的气息来,可愚兄此刻却全然看不出世弟身上的玄机,如若世弟不介意,可否告知炼的究竟是哪一道气?”
似乎沈家的人对陈道白炼的是哪道气都很好奇,和面对沈求欢那时一样,陈道白不露声色地答道:“不瞒世兄,蒙麒麟爷的恩德,小弟得了一道中品的离位阳气【拜煌】。”
“原来是【拜煌】,世弟好福气……”
沈道云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霎时一僵。
昨晚那欢场楼台中的几道气,一道【晕知】,一道【夜哭】,一道【拜煌】,这拜煌修炼的人极少,我沈家目下都没有修,十之八九那道【拜煌】就是这个陈道白了。【晕知】也是中品的阴气,同样稀少,郡中修的人寥寥无几,那个沈求欢似乎修的就有一道是【晕知】……
想到这里,沈道云心中不禁猜想昨晚那欢场中饮酒作乐、舞乐狎妓的是不是陈道白和沈求欢。
“世弟何时到的下菰城?”
“昨日到的。”
“不知住在何处?”
“城北的精舍馆驿。”
听到陈道白住在城北精舍馆驿,沈道云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他都住在普通客栈,那种奢侈去处,也只有沈去傲那一脉的人会去。
“是沈求欢领你去的吧?”
前头沈道云神色变化时,心思细腻的陈道白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昨日沈求欢离开后,他特意向四伯打听了沈氏的事情,大概知道了沈才思和沈去傲两派的事情。此刻见沈道云神情变化,又听他对叔伯辈的沈求欢直呼其名,顿时猜到这人应该是沈才思一脉,且与沈去傲一脉不对付。
没想到千防万防,陈道白还是不免卷入二沈的暗斗中,这会儿他有些明白昨日陈求法说来人是沈求欢时为何脸色那么差了,即便陈家再如何保持态度中立,可只要他是跟沈求欢一路来的,落在别人眼中就是陈家亲近沈去傲的嫌疑。
前头几个问题陈道白都无法隐瞒,毕竟沈道云只要打听打听,都能知道真相,陈道白要是隐瞒,反而更像是心虚。不想得罪沈道云,这最后一个问题他可得好好答了。
“是,世叔招待了精舍馆驿,又要摆宴,我叔侄再三推却。自曾祖以来,陈家累代受了沈家这么多恩惠,我怎能如此不识好歹呢?唯有恪尽职守、用心使命报答,大祭将近,我理当顶礼焚香,沐浴斋戒。是故昨夜里一直在打坐修行,大祭事了之前,小弟不敢分心旁骛。”
陈道白答得小心谨慎,特意说了一句“陈家累代受了沈家这么多恩惠”,便是在隐隐提醒沈道云,陈家是沈家附庸,不是沈去傲的附庸,不会倒向任何一边。
可他没想到的是,沈道云修为虽然高,但这世故人情却低得很,压根没听到陈道白话中两不相帮的意思,只听了“摆宴”二字,心里头是彻底笃定了昨夜在欢场中的便是沈求欢与陈道白。
陈道白是一面之词,而他同沈求欢一起来的下菰城是确凿的事实,沈求欢又是安排精舍,又是招待宴席,这在沈家内作威作福的嫡系少爷,这么讨好陈家人,沈道云凭什么相信这两家没勾结?
沈才思君子风范,不免也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了后代的孝子贤孙们,沈道云便是如此,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尤其不喜欢在私下里弄权牟利,私德糜烂的沈去傲一党。
“嗯,说的也是,既然道友要静心清修,我就不烦你了。下午还要排戏,先告辞了。”
沈道云语气骤然变得冷淡起来,也不再称兄道弟,改以道友相称了。
陈道白明白,自己还是中了套沈求欢的套,从他跟着沈求欢启程出发开始,自己就已经中套了。
心里暗暗摇了摇头,沈道云自己要认定了陈家倒向沈去傲一派,陈道白也没有办法,他和沈道云又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说的话人家有疑心也是正常,若是非要和对方细致无遗的一一解释清楚,那反而更惹人疑虑了。
再者,陈家是要在沈才思和沈去傲两派中维持中立,两不相帮,他对沈求欢再三婉拒,难道就要去讨好沈道云吗?已经得罪了沈道云,陈道白没必要在和他贴得太近,把沈求欢也给得罪了。
庙中众人面面相觑,作为头路主角的沈道云就这么走了,这戏还如何排?
陈道白暗自叹了声,客气地与其他几位修士一一拱手见过礼,然后也拿个借口推说今日不便,走出丰泰庙回转馆驿去了。
陈道白和沈道云两个主角都走了,余下的人也兴致缺缺起来,互相拱拱手,也都散了各奔东西。
而其中一人出了丰泰庙,左拐右绕,在城里转了数圈,最后又兜回了城北,偷偷摸摸进了五凤楼。
“哦,这两人真不欢而散了。”
一夜笙歌后,大上午的五凤楼一派冷清,沈求欢一脸的倦容,听到这人带来的消息后却陡然精神一振,乌沉沉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千真万确,那两人先头还称兄道弟,要好着呢!可转头道云前辈就变了脸色,本来说好下午响排的,他头一个离开,也不知道下午还来不来了。”
来告密的是个五六十岁的入道修士,年纪都够做沈道云的爷爷了,叫起前辈来却是没有半点迟疑。
“哼,沈道云那傻小子……”
沈求欢得意一笑,他略施小计,昨夜刻意在沈道云下榻客栈旁边大张旗鼓地摆宴,又特意带了一道【拜煌】布置在席上,料定修有瞳术又自命清高的沈道云一定会发现,再加上陈道白那道谁都好奇忍不住要去探问的来自麒麟的气,成功挑拨了两人的关系。
尽管心里无比得意,不过他还记得这儿还有个外人在,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对这人时不时瞟向五凤楼内声色颜香的眼神,挥挥手将其屏退,沈求欢来到楼上,给自家老祖报讯。
“事情妥当了?”
“老祖放心,万事俱备。到时我再当面激一激沈道云,保管让他和陈道白翻脸!”
“好啊!我果然没看错,事情交给你办,我可高枕无忧。”
沈去傲作为筑基修士,上午起来却比沈求欢还要疲惫,到底是丹药堆出来的筑基,根底浅薄,又酒色无度,若非是筑基的修为撑着,身体只怕早就垮了。
得了老祖这一句评价,沈求欢更加兴奋,不禁有点飘飘然。
“沈道云只知道学嫉恶如仇,却不会分辨是非,偏偏又是个鲁直的性子,要是一切顺利,说不定能稍使手段,诱使他拔剑杀了陈家的麒麟儿,那陈君谋必定不会放过这人,说不准大祭上会和沈才思大打出手,到时我们……”
“哪有那么简单。”沈去傲瞥了眼这个晜孙,这么快就得意忘形了,遂泼一盆冷水叫他冷静冷静,“陈君谋是什么人,会中这等小儿伎俩?昨天陈道白都知道拒绝你的拉拢,陈君谋会看不出其中利弊?”
沈求欢有智谋,可到底年轻,又从小给宠惯了,一道计策小有所成,就飘忽不知所以,觉着天下英雄不过了了。
被沈去傲乍一点破,沈求欢才反应过来,确实不该小觑陈君谋,家破人亡的孤儿能够报仇雪恨、兴复家业,怎么会被这么一点小伎俩骗到。
“而且,大祭那日千竹门可也是要来人的。”
见沈求欢认识到错误,沈去傲语重心长地再教导了两句。
“有千竹门的人在场,沈才思也好,陈君谋也好,再大的仇也得忍。要是闹成两个筑基大打出手,别忘了我们也是沈家的人,谁都没得好过。咱们争这个家主,只能在家里头自己人关起门来争,利用个陈家之类的附庸是无妨,但一旦把外人牵扯进来做刀,这把刀迟早也会砍到咱爷俩头上。”
“老祖教训的是,孙儿受教了!”沈求欢吓出一头冷汗,连忙大礼谢过了老祖的教诲。
“做事做人都是这样,不要只看着眼前,还得顾着脑后。”沈去傲一声长叹,搀起了晜孙,“要谋陈君谋你可还差远了,这老鬼身上的能耐,你有的学呢!”
说罢,大抵是昨晚操劳过甚,沈去傲感到一阵疲倦,摆摆手示意沈求欢退下,回到里屋歇息去了。
留下沈求欢在外头沉思,自己的计谋有没有什么漏洞。
我最大的破绽,就是昨天晚上的宴会。陈道白没有赴宴,以他的聪明,多少能猜到些端倪,但他没什么证据,不可能来指责我什么,而且以陈家想要保持中立的态度,陈道白不大可能会特意去和沈道云澄清,这种在双方间摇摆的状态大概是陈家最想要的。
便是去说了,沈道云那个呆子也未必听得进去,嗯,这样昨天的事情其实不大可能会被拆穿,就是拆穿了,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自觉得计划没有缺漏的沈求欢,想着可以再拱一把火,刺激刺激沈道云。
“来人。”
他拍拍手掌,招来了家仆。
“去,替我送一桌上等的酒食给陈氏叔侄,记着,不要凡食,送灵食去,全要上好的。大张旗鼓地送,从沈道云住的馆驿前头过,给我好好闹出点动静出来!”
家仆愣了愣,小心地问道:“大人,送顿吃的,这要怎么闹出动静来呀?”
“这么点事情都不会,蠢才!”沈求欢骂了一声,吓得家仆赶紧缩了缩脖子,“不让闹出动静让别人知道,怎么能让陈氏叔侄晓得我待他们的好呢?”
“那要是陈家叔侄不收呢?”
“你怎么这么笨!”沈求欢有些不耐烦了,“要是他们不收,你就别让其他人知道啊!管他们收不收,只要让人们看到我给他们送了不就得了!”
沈求欢自鸣得意耍弄手段的时候,陈道白也回到了精舍,见到了四伯。他把今天早上和沈道云见面的过程同陈求法说了,这位沈家公子的狷介孤高让伯侄俩很有些烦恼。
“沈才思一代人杰,没想到后代子孙只晓得学他的才,却学不会他的思。”
陈求法摇着头,一脸的无奈。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道白也叹了口气,二沈的局面着实麻烦,要在其中左右逢源,好比是要踩着鸡蛋跳舞,必须得小心谨慎。
陈道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动静,道白从窗口探出视线,只见沈求欢的家仆领着几十人的队伍,人人领着食盒,往自己住的馆驿而来。
这副排场让陈氏叔侄眉头紧皱。
送个饭而已,至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