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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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学艺

“事情便是这样,丰泰神君飞升八百载的大祭,最是要紧和隆重,郡中各家都要有年轻修士登台,就是主家,也派了道云公子去学戏。前辈,还请莫要让晚辈难做啊。”

陈君谋拈着手中的书信,不发一语,座中陈求法等人铁青着脸,即便努力克制,眼神中的愤怒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家主的意思我晓得了,请使者回禀,就说我陈家尊奉钧令。”

“这真是太好不过了,家主知道想必也会甚为欣喜的!”担任使者的沈家家仆戴鹄松了一口气,起身躬身作揖,“晚辈这就去回禀家主,先告辞了。”

戴鹄离去后,陈求法怒不可遏,当庭砸了茶杯。

“沈家太过分了!竟然让道白去唱什么陈知水,这是把我陈家子弟当戏子耍弄,还是在说我陈家出了叛徒?”

坐他下手的陈求方、陈求安兄弟对视一眼,无奈叹息。沈家就是欺负人,又能如何呢?他沈家可是足足七位筑基,自家才几个小鱼小虾,连胳膊都算不上,如何去抗那条粗得叫人窒息的大腿?

“四哥,沈家势大,咱们又能如何?消消气,往好处想想,沈家家主的直系子孙不也要上台吗?就当是让道白去结交些人脉,且忍了吧。”

“老祖的修为在这下菰郡中,只逊色他沈才思一筹,沈家猜忌我家只怕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般敲打,只怕是有意诱我家就范,倘若真的做出什么举动,恐怕反而是正中他沈才思的下怀啊!”

两兄弟苦口婆心地晓以利弊,其实陈求法哪里不明白这些,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很明白沈家是何等的强大,只是他忍不下这口气。

但家中的事,几兄弟说了都不算,最后还是得听老祖陈君谋的。

“老祖,这事该怎么办?”

“这是丰泰神君飞升八百载的大祭,便是做戏子,也是祭给神君的。”陈君谋把书信放在桌上,面色风轻云淡,“去给道白寻位好师父,让他好好学戏便是。”

见老祖居然这么轻易就应了沈家的要求,求法、求方、求安三兄弟齐齐一愣,有些摸不透陈君谋的意思。

陈求法还有些不甘心,追问道:“老祖,就这么认了?”

陈君谋瞥了眼这个孙子。

“那你待如何?”

陈求法朝外望了一眼,似乎是担心那沈家使者去而复返。

“老祖,这事情恐怕不只是沈家要敲打我家那么简单,道白的事情,我们自己家里许多人都不甚清楚,沈家的消息怎么这么快?”他顿了一顿,眼神有些动摇,“莫不是家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这话一出,坐在旁边的陈求方陈求安悚然而惊,四哥这个“有人”说的会是谁?莫不是指我们吧?

上首的陈君谋抬起手,打住了陈求法后头的话。

“你不要多心,道白的事情,本就瞒不住什么人。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了麒麟爷回顾,受了焚身离火的,那么多乡野百姓都看见了,诓不了人。再者,道白的父兄口无遮拦,那日道渌回来就同我说了,这家人张灯结彩,闹得瓷里镇上满城风雨,藏也藏不住。沈家不聋不盲,不可能打听不到。”

陈求法长叹一声,低头自责道:“是我思虑不周,早知道,当时就该把道白藏起来,对外报个烧死了事,既省得麻烦,也好让他专心修炼,说不准将来我家就又能多一位筑基修士。”

“这你就说错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是把人藏起来了,难道别人就寻不到吗?”

陈君谋的脸色还是那么风轻云淡、不疾不徐,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全然无惧这些风雨。

“就这样吧,让道白先把戏学着,丰泰神君飞升八百载的大祭,可不能出了岔子。学戏难免耽误修行,求法,你把家中的《黄阳要术》带去给道白,好好教教他,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别耽误了。求方,你去下菰城里找一位花脸名伶来教道白学戏,记着,这师父戏得好,人品也得好”

陈家二品的功法有三本,分别是修震位、巽位、坎位气的《听雷决》、修坤位、艮位气的《素常说》,以及修乾位、离位、震位气的《黄阳要术》。三品的功法倒也有一本《遂泥道术》,只是这一本修的乃是震位、坎位气,道白的【神离】是离位阳气,与之不合,修不了《遂泥道术》。

整个陈家只有陈君谋和陈求法知道道白得的究竟是哪一道气,对外只说是中品的离位阳气【拜煌】便是陈道渌和陈求方、陈求安兄弟也不晓得真相。因而此时两兄弟颇有些纳闷,这道白究竟是什么资质,不是说原本是个没有望气资质的乡野小子吗?竟然值得让四哥亲自去教。

疑惑归疑惑,却没有人敢质疑老祖的决定。求字辈的三兄弟拱手应命,陈君谋挥挥手,示意都散了去。

离开正厅的时候,陈求法快步往家族府库而去,陈求方和陈求安两兄弟慢悠悠掉在后头,暗暗猜道起来。

“六哥,你平常管着坊市里的事情,一向见多识广,你说说看,道白这孩子得的究竟是一道什么气啊,竟然值得老祖和四哥这般的看重?”

“这我哪儿知道!”陈求方一摊手,也是一头雾水,“不过看老祖和四哥那模样,必然品阶不低,否则何以连你我都不告诉?要知道,就是当初道渌炼气的时候,可都没有这份的待遇哟!”

“这倒是……也不知道道渌清不清楚。”

“得了吧,道渌能知道个啥?”陈求方叹起气来,“你听刚才老祖和四哥的意思,分明是提防着家里人,咱们俩都不告诉,何况道渌那小辈呢?”

“说的也是,唉,老祖怎么吩咐,咱们便怎么做就是了。”陈求安摇摇头,上面有位太能为的老祖,也是件让人烦恼的事情。

“反正天塌下来,自是高个的顶着,你我炼气中期的修为,操心那么多作甚。嗐,不同你讲了,老祖让我去寻个戏子来给道白教戏,我还得跑一趟下菰城,又是一趟劳累活。”

陈求方心里便是有疙瘩、有牢骚,这老祖的吩咐他还是乖乖去照办。去了下菰城,以他这等修道者的身份,稍稍放下身段,打听打听,哪个戏好人品又好的一清二楚。再大的角儿也不敢推脱,找个人去说了,惶恐上门,唯命是从。

说到底啊,给的这差事其实并不难办,陈君谋是看着他们从小到大的,什么样的事谁能办好,什么样的事不适合谁,他岂会不知。只是陈求方心底到底有所芥蒂,觉着自己竟然要去求一个戏子,实在是丢了面子。

“这位是下菰名伶邓百三邓老板。”陈求方带着下菰城寻到的名伶来至道白的居舍,不咸不淡地介绍道,“大祭的事情四哥应该和你说了吧?”

道白见了六伯陈求法,一贯礼貌的作揖致礼,又对着邓百三拱一拱手,倒是让这位邓老板受宠若惊——方才被陈求方带上归来峰时,浑身都在打抖,他这样下九流的戏子,居然也乘着云雾上了仙山,仿若置身梦中,只恐一梦醒来坠下云霄,摔一个粉身碎骨。

那山上的修士看见他一个凡人上山,无不疑奇,那打量的眼光让邓百三下意识的不敢低头,只觉得自己的身份简直污了这清修宝地,更怕不小心恶了哪位仙师。而像陈道白这样客气的还作揖行礼,反而令邓老板有些不适应了。

“回六伯的话,四伯把事情都与侄儿说了。”道白同两人见过礼后,才答了陈求方的话,“家里要我学戏,侄儿虽然愚钝,但也一定尽心尽力去学,不给家里丢份子。”

陈求方端详着侄儿,也没看出道白有何特别之处,不过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说东就绝不往西的那种。

看来他从麒麟爷处得的那道气必定厉害得不得了,否则老祖怎么会看重这么个孩子。

陈求方与四哥陈求法不同,他没心思同道白絮叨那么多话,点点头,便转身准备回去交差。前脚刚踏出房门,又想起来一事,扭头指着邓百三道:

“邓老板,你就在这山上住着,道白这院左右也没什么人,你随意寻一屋住下便是。山上常有修士闭关,你可不要乱走动,有什么山下的事情要办的,让道白来告诉我便是,这两年就幸苦邓老板了。”

“不敢不敢,小人下九流的身份,得登仙山,沐临仙气,瞻仰仙光,已是三生之幸,五世之福,仙师交代,小人定然竭力效劳,不敢有丝毫懈怠。”

邓百三答话时都不敢站着,陈求方转身时便“噗通”跪下了。

陈求方满意的点点头,转身驾风而去。

“师父,快快起来吧。”

陈道白要搀邓百三起来,可这一声“师父”可吓到了邓百三。

“诶呀!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啊!仙师实在是、实在是折煞小人了!”

邓百三不敢让道白搀扶,两腿如弹簧一般麻溜的的跳起来,闪到一边,半弓着身姿,让自己矮陈道白一头。

“师父传授立身的技艺,这是莫大的恩情,怎么说弟子都要拜上一拜的。”

道白坚持要拜,两人辞让了好几个来回,最后邓百三实在拗不过道白,只好侧着身让陈道白拜了一拜。而陈道白刚拜完,邓百三就连忙把人扶了起来。

“仙师如此纡尊降贵,我实在受之有愧,这样吧,你不必叫我师父,喊一声邓老板便是了,如此旁人听了也不至于挑出个理来,可好?”

“就依邓老板。”

陈道白从善如流,又为师父奉了茶,再次引得邓百三惶恐不已。同时,邓百三心里也隐隐察觉着了道白的真心实意,这位小仙师不是在客气,是真的在敬自己。

“仙师真是太客气了,快坐,快坐,您这样站着,我实在是坐立难安啊。”

道白拱手,与邓百三对坐下,仔细打量起了这位师父。

这位下菰名伶额如满月面似凌空,长着一张十分标准的圆脸,是脸谱画上去正正好好,不多一寸地方,也不少一道油彩的那种脸型。身材也高大厚实,身高七尺有余,腰背宽厚,扮上之后定然是极好的花脸模样。

只是,这位身材雄壮的大花脸,在陈道白一个十岁少年面前,反而束手束脚,畏畏缩缩,毫无台上的英雄气概,倒像是个忍着受气的小媳妇。

这便是仙凡之别了,累年累月,早已固立民心之中。

“仙师礼敬有加,我也说句掏心窝子的冒犯话,还请仙师莫要怪罪。”邓百三瞅了眼陈道白的面孔,又迅速垂下了眼帘,“仙师这幅容貌,仙相道骨,非凡俗之状,但听戏的大多是些乡野愚夫愚妇,不晓得好赖。是而啊,呃,这个……”

“邓老板是说我的眼睛?”

邓百三说是掏心窝子的冒犯话,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吞吞吐吐的犹豫起来。不过他虽然不敢说下去,陈道白却听得明白。被一语说破,他尴尬的点点头,有些不敢看这孩子的眼睛。

“仙师这只眼,到了戏台上总归……”

“我晓得的。”

道白体谅邓百三的难处,自己把话接了过来:“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尊贵出身,自幼儿生长在乡野间,不怕邓老板笑话,若非是时来机运,本就当是个乡野愚夫,侍弄一辈子土地的。我也爱看戏,知道一只瞎眼在戏台上多少难看。邓老板是下菰名伶,花脸行的角儿,能不能想想办法,在脸谱上做些文章,把这丑相遮了过去。”

邓百三一寻思,这也是个办法。

“不知道仙师要演的是哪一出?”

“《君谋水》。”

这出戏在下菰郡太有名了,邓百三又是伶界行家,对《君谋水》熟的不行,马上便把戏中几个角色在脑里过了一遍。

“是演沈神仙?”

《君谋水》一共两个花脸角,邓百三下意识就不去想陈家人会演陈知水,自然猜测道白是扮紫府真人沈一舟。

“不,是演陈知水。”

邓百三的手哆嗦了下,一时间不禁猜疑万千,而不论是哪种猜测,俱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见陈道白如此镇静,邓百三咽了咽口水,不敢多问什么。

“容我想想……有了,陈知水脸谱一般都是勾十字门的脸,这脸偏整齐,不如这样,你勾霸王眼窝,两个眼窝中间用红色、黑色交叉分为十字,黑色从鼻梁子上边进入左眼窝,顺带着可以遮了你的伤。

红色由右眼窝旁边直通脑门,再把鼻窝拔高,画两个棒槌眉,眉上的脑门两边各勾一个半鸭蛋圆形的灰色套黑的发迹,发迹下面眉子上头加个小紫点,如此一来这张脸足够凶狠暴戾,下头看戏的瞧不出你的瞎眼,便是瞧出来了也无妨,倒正好合了你这人物穷凶极恶的形象。”

陈道白仔细听着,看着,发现邓百三这人是真的爱戏,一谈起戏来,就不在乎那么多琐碎规矩了,径自到了书案前提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不称呼陈道白仙师,刚才一直避讳的“瞎眼”这词也直白说了出来。

“你看,这脸谱可以吧?”

邓百三搁下笔,看着自己设计出的新脸谱,煞是满意,呵呵笑着回过身来。

“要是这里有油彩,现在就给你扮上,看看妆容……”

说到一半,他陡然想起自己可不是在教科班里的徒弟,而是在教一位仙师,心里顿时惊了一惊,连忙拱手告罪:

“一时失态,还望海涵海涵……”

道白连忙回礼。

“邓老板不要这样,您教的好,弟子感激还来不及呢。”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邓百三也慢慢看出,这位仙师是真的没有架子,便稍稍放松了些繁文缛节。

“除了脸上的小碍,其实还有一事,更需斟酌。”邓百三看了看陈道白年少的面容,微微叹了口气,“我听刚才那位陈仙师说起,你是乙卯年生人,今年乃外傅之岁,是吧?”

“正是,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邓百三叹了口气,脸上略有难色。

“这出《君谋水》是大戏,里头陈知水的唱可不少。丰泰神君的大祭是在庚午年,还有六个年头,那时你也到了十六岁的舞象之年。青春年少,意气正好,本是美事,可在我这一行,这年岁上却有一道极难极难的坎。”

听师父这么说,陈道白也有些紧张了。

“不知是什么难关?”

“倒仓……”

邓百三一声长叹,轻抚自己的衣袖,似有许多的伤心往事藏在腹中。

“我六岁学戏,同一科的师兄弟足有三四十人,且不说能不能成角儿,单是到了十五六岁变嗓倒仓,就有好些师兄弟再也吃不上这碗饭了。倒仓是一个关口,嗓音不稳,带不持久,声音变劈、变沙、沉闷,有时隔了一夜就嗓子突然就嘶哑了,勉强把抬调就会出现怪音,这样还怎么唱戏呢?我这一行啊,倒仓倒不过来,往往便一蹶不振,打小苦练的功夫,都付诸东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