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别离
“好了,走走看。”
身穿红蟒,盔头雉翎,袢挂玉带,宽袍阔袖,厚底朝靴,戏服加身的陈道白,虽然还没上妆,但仗着这身蟒袍,再加上那只独眼,迈起四方步来已经有股子威武霸气了。
光阴荏苒,岁月流转,韶光须臾,已经是庚午年了。六年时光恍然过隙,这些年勤苦的修炼,眨眼陈道白便从稚童长成了少年,模样成熟了不少,尤其眸长而深,面藏而险的面容,是越来越像老祖陈君谋了。个子蹿得也快,身高七尺有余,都快赶上邓百三了。
反倒是邓百三,明明在仙山灵脉上住着,道白也时不时孝敬他一些修道者吃的灵稻,可这位曾经名动江南的名伶,几年下来反而清瘦了许多,原本一张正正好好的圆脸,而今都瘦出了下巴尖来。
陈道白站定,脖颈暗暗使劲,头上两根翎子一前一后呈大花飞旋,形如金蛇飞舞,状似飘带临风,如火纯情的翎子功,邓百三见到不禁老怀大慰。
“不错,你这功夫炉火纯青,倒仓这关也过了,登台不成问题。”
笑着笑着,邓百三忽然有些暗自神伤。师徒俩相伴六年,朝夕相处,情分颇深,可陈道白终究是要修道求仙的人物,今年丰泰神君的大祭过后,想必是再也不会碰这些下九流的物什了,他们的师徒缘分到此差不多算是尽了。
“那把旧琴就留给你了,琴是老旧了些,你莫嫌弃就好。”
陈道白自小便懂人情晓世故,看见邓百三忽然不言语,霎那间就想到了这一层。
他掀起衣摆,大礼跪拜。
“师父传授的本事,六年教导的恩德,道白这辈子都不忘!”
邓百三吓了一跳,赶紧把道白搀起来。
“诶呦,咱不是说好了吗,你别跪我,我受不起呀!”
然而陈道白还是坚持完成了礼拜,邓百三的力气哪比得过他,茫然看着这个不是弟子的弟子拜自己,眼角忽然便湿润了。
等陈道白拜完,他扶起对方,挽着手语重心长地话道:
“今日我就要下山了,这六年来能有你这样一位弟子,一身衣钵有了传人,我这辈子都无憾了。你是肯定要得道成仙的人物,而我已经快五十了,半截身子都埋在了土里,想来即便能有再见的机会,也是不多了。大祭的时候,我会在台下好好看着,看你唱出个改天换地的朗朗乾坤来,将来我老了,对着子孙后辈,也能得意的说道说道。”
陈道白扶着师父,下山的日子是一个月前就定好的,邓百三昨天就收拾行李好了,按说心中早该有数,可眼下到了分别的时候,道白还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师父今日下山,弟子本该相送的,奈何下菰城那头催着,请师父原谅弟子。”
“说什么话,那头的事本就比我要紧,你放心去就是。”
邓百三拍了拍道白的肩膀,松开了手,拿起行李,为免伤心,干脆头也不回,大步跨出了门。
门外一位粉裙少女候着,见了邓百三出来,低身一礼。
“邓老板,您悉心教授家兄,这些年辛苦了,请受道紫一礼。”
邓百三赶忙抬手虚拦住。
“仙子莫要折煞我!今日下山,小人还要劳烦仙子,该向仙子道谢才是。”
眼前的少女便是昔日陈白身边的堂妹陈紫了,乙丑年她测出有修炼资质,便被接到山上来修行,族谱上入了仙籍,更名陈道紫。六年过去,十三岁的她天资不凡,炼化了一道下品阴气【诺鸣】,突破到了炼气境,因而陈道白特意请她送邓百三下山。
“邓老板哪里话,我与小阿兄是最亲近的兄妹,邓老板于小阿兄有恩,便是于我有恩,这点小事算的了什么?”
这些年在山上清修,道紫不仅模样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也很是不凡,再也不是当年拖着鼻涕挂在道白身边的小丫头了。
道紫驾起风来,带着邓百三离山,邓百三怕伤心不敢回头,道紫倒是回眸望了眼,见兄长道白正扶着门扉,望着师父离去。
直到天边再也瞧不见道紫的【诺鸣】风讯,道白才怅然回到屋里。
邓百三离去不久,陈求法就到了,他看了眼穿着蟒袍的道白,缓缓点头。
“衣裳还合身吗?”
“正正好。”道白叠起水袖,收拾好了心情,“可是要启程了?”
“沈家来了人,让我们今天到下菰城,近二百里的路程,早些出发的好。”
“沈家来人了?”道白有些诧异,他在山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沈家来人。
“嗯,来的这人有些麻烦。”陈求法眉心紧蹙,看起来颇为的焦虑,“沈去傲的名字,你知道吧?”
“听叔伯兄长们提起过,去字辈的筑基修士,沈家的嫡脉长老,难道是这位前辈亲自来了?”
“怎么可能呢?”陈求法失笑,“筑基修士,岂会为了这点小事走这么一趟?是他的嫡系子孙沈求欢来了,他年纪与你差不多,却是与我一辈的人,你等下见了面记得要喊世叔。”
“记住了。”知道等下要见外客,道白开始解下戏服,从衣柜里把常服寻出来,“这位世叔是一个人来的?”
“对。”陈求法长叹一口气,“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炼气中期的修士了,这就是紫府世家啊,唉,咱们家里也就只有道紫的天赋能和他相比。”
陈求法没提道白,道白的天赋不差,但一来是毕竟有【神离】相助,二来是为了藏拙一直压着境界没有突破,同其他人是不好比较的。
陈道白迅速琢磨过味来,筑基修士不可能会为了这点小事亲自跑一趟,那沈求欢这种炼气中期的天才修士便会吗?看陈求法这一脸的愁相,只怕那位沈家世叔此来还有别的目的。
他没有料错,换了衣裳,跟着陈求法到了正堂,正坐在客位同上首的陈君谋言欢的年轻人瞥见道白,立时放下了茶杯与话头。
“这就是贵族的麒麟儿了吧?”
沈求欢没有见过陈道白,但要认出对方并不难,那只瞎眼太明显,整个下菰郡里就没有修士是像他这样的独眼龙。
“晚辈陈道白,见过世叔。”
陈道白上前大礼参拜,沈氏可是陈家的主家,伏低做小的不算什么,就是坐在上首的陈君谋不也得给这后生几分面子嘛。
“诶呀,早就听闻陈家有一位得麒麟回顾的英才俊杰,今日可算有幸见着了!道白莫要唤我世叔,你我年岁相近,以兄弟相称即可。”
沈求欢也极给陈家面子,热切的扶起道白,还拉着他的手,仿若两人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道白对沈家的事知之不多,但陈君谋却是一眼就看出来沈求欢这唱的是哪一出了,沈家内部两大山头,一座家主沈才思,一座嫡脉沈去傲,沈求欢作为沈去傲的嫡系晜孙,对道白这么殷切,显然就是他背后的沈去傲要拉拢陈家。
而以陈君谋的谋算,岂能看不出轻易站队的危害,他适时出声,没让道白接话:“这如何使得,辈分摆在那里,道白叫错了,那可就是我们姓陈的不懂规矩了。”
这便是婉拒了,沈求欢自然不愿意陈家这么轻易撇清干系,便要拿让道白扮陈知水的事情来说事,打算借机在陈家面前给沈才思上上眼药。
但他那点道行,和陈君谋比可浅太多了,陈君谋压根不给沈求欢开口的机会。
“说来,今年居然要演老夫的旧事,诶呀呀,这是丰泰神君的大祭,我那点事如何能够上达仙听,汗颜,汗颜啊……”
沈求欢八面玲珑,陈君谋说什么,他都接的住,趁势就吹捧起来:“老前辈过谦了,下菰郡这百年来,哪儿有比老前辈复仇雪恨、兴复家业更豪壮的故事,我家的去傲老祖也是常常把老前辈挂在嘴边,敬佩不已呀,恨不能引为知己!”
这沈家后生脸皮够厚,至少陈求法是比不上他的,勉强端着笑脸,压着嘴角的抽搐,余光又瞄了眼道白,也不知这孩子是没听出端倪还是城府果真如此深厚,脸上和老祖陈君谋一样不见任何变化。
“于公,沈公是道途上的先达,我怎敢比之;于家,我不过是恨字辈的后生,岂能与长辈并论?”
陈君谋自谦着,却把话说得很精,口中只说“沈公”和“长辈”,乍听起来是不敢与沈去傲比肩,但这两个称谓,用来指代沈才思也是合适的。而且以沈去傲的年纪和修为,恐怕还当不得“道途上的先达”和“长辈”这两个敬称,要说的话,恐怕还是指沈才思多一些。
沈求欢是个聪明人,稍一思索,旋即明白陈君谋这是两不相帮的意思,沈才思和沈去傲,他哪边也不想站。
这陈家的老鬼还真是不简单,事情看得透彻分明,话又说得滴水不漏,偏生这老东西修为又高,除了家主就无几人能压过他的修为……老祖之谋想成功恐怕不易呀!
初生牛犊在老狐狸面前碰了灰,沈求欢再怎么长袖善舞,陈君谋也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叫他好是无奈。
“时候也不早了,求法,你带着道白,跟沈家的道友启程去下菰城吧。”
“我等这就出发。”
陈求法和陈道白同老祖拜别,沈求欢也拱手作揖,把礼数做足了,三人一同驾风离去。
陈君谋望着几人离开,轻拈胡须,若有所思。
“早听闻道白得了麒麟爷回顾,得受一道离火阳气,不知是哪一道?”
路上沈求欢笑意不减,一路与陈道白套着近乎。
要说,这么问别人的功法根底是极不礼貌的事情,若是萍水相逢就问他人底细,定然要当作此人有害自己的歹心。但陈家是沈家附庸,主家要问家臣底细,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不过刚刚在正堂上经历了那些事情,道白初时还懵懂,这会儿心里却敞亮清楚,沈求欢虽然姓沈,可却是沈去傲的“沈”,这是沈去傲在问自己,不是沈家在问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沈家家主沈才思当面来问,道白也不能轻易说出真相,一道极品阳气,足够沈家动心的了。陈求法下意识瞧向道白,虽然这种问题陈家早有准备,可这时候他还是不免挂心担忧。
“回世叔的话,是中品的离位阳气,【拜煌】。”
道白对答如常,没有丝毫破绽,让陈求法松了一口气。
“诶呀,贤弟好运道呀!”
也许是因为道白这一句“世叔”,沈求欢刻意用了“贤弟”这个称谓。
“这【拜煌】虽不过是中品,但到底是麒麟爷身上的东西,向来是极难得的。当年麒麟爷北走,家中也曾派人去采气,乃是要紫府以上离火位的神兽现身凡世,向着其踏过的天光伏蹈七七四十九日,这才有机会能从其足印上采得一缕拜煌阳火,七缕方合一道拜煌。也就是遇上了麒麟爷北走这样五百年难遇的机缘,家中才得了几缕,让族中俊彦择选修炼。”
陈道白束手听着,不发言语。几年修炼,他也不再是当年初入道途的毛头小子,修为已经练到了炼气初期的巅峰,只差一道合适的气,便随时可以突破中期境界,此外【神离】也被他锤炼得得心应手,如臂使指,驾驭着法风,一片离火气象,却很难看出是【神离】来,假称中品的离位阳气【拜煌】,莫说沈求欢这个炼气中期,就是筑基修士沈去傲来了也未必看得穿。
但若是修为比老祖陈君谋还高的沈才思当面,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当年陈君谋翻阅典籍后能认出【神离】,家学渊源比陈家更深厚的沈家没道理不识得。也好在此一回道白只需在戏台上唱念做打,不必施展法力、暴露修为,只要不出手,【神离】藏在自己丹田内,沈才思能为再大,也定然是看不出端倪的。
“说起来,贤弟是天纵英才,又有麒麟爷眷顾,道途必然一番通畅,筑基乃是水到渠成必然成功之事,便是紫府也指日可待。愚兄多嘴问一句,后续的两道气可有打算了?”
陈求法心里又不安起来,这沈求欢真是难缠,厚脸皮的问个没完,他想打断这个话题,可想着到下菰城路途还长,自己要是故意岔开话题,只怕这沈求欢更要起疑,而且以这人的厚脸皮,只要没得到回复,之后必然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个不休。无奈何,他只能选择相信道白。
“谢过世叔挂心,能得这一道【拜煌】乃是小侄侥幸,白道行微浅,天资愚钝,乡野出身,不堪大用,岂敢奢求大道,但能筑基,此生无憾。”
“哈哈哈,贤弟你这话说的,过于见外了!”沈求欢拍着道白的肩膀,称兄道弟,好似两人很熟一样,“修道者哪有不争的?踏上了这条路,便是不进则退,不争是不行的,更何况你修离位阳气,离位正是主争的!你休要多想,愚兄是真心与贤弟一见如故,想要帮衬帮衬,你我两家情谊,何须见外呢?”
他朝着陈求法一拱手,话锋一转:
“当年求法世伯的那一枚筑基丹正是我家老祖帮忙置办来的。下菰郡皆知,一郡之中只有我家翠屏山主千炼公能炼制筑基丹,而千炼公与我老祖相交莫逆,君谋老前辈正是托了我家老祖得来的这一枚筑基丹。
你我两家情谊,非是别家可比,贤弟莫要拘束见外,你我虽然初见,但却是亲兄弟一般的谊好,有难处的,只管说与哥哥听便是,但凡帮得上的,我一定不遗余力,便是力不能及,上头还有去傲老祖呢!”
沈求欢说得天花乱坠,陈求法听得汗流浃背。筑基失败,给家里浪费了一枚筑基丹是他二十多年都无法释怀的痛,沈求欢说得轻松,好似当年沈去傲给陈家帮了多大的忙一般,可实际上一个子都没少拿,为了这一枚丹药,家里掏空了几十年的积蓄。
眼下听沈求欢夸夸其谈,陈求法心里更是自责,哪里能去戳穿他的话,要是真说道起来,岂不是要他把当年的心中痛一一用刀剜出来给侄儿看?
“沈公和世叔的恩情,我家上下无不感念,但正是因此,才不好再劳烦世叔,若是再让沈公耗费人情脸面帮我家争取筑基丹,那可就是我陈家不识好歹了。”
听到这句话,内心还在懊悔自责的陈求法微微一怔,诧异瞧了道白一眼。这个侄子,不仅和老祖容貌相像,连老谋深算也学到了几分,这话颇有刚刚陈君谋的风采,一句“沈公”,一句“世叔”,态度模棱两可,又叫人捉不住话柄。
沈求欢也感受到了陈道白的棘手,这人年纪比自己还小,却这样的城府深厚、谨慎老成,而且见地清晰,头脑明白,端是个装糊涂的高手。自己刚才那些话,一般的少年人早该动心了,可道白就是滴水不漏,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全是搪塞,偏偏又挑不出碴,真真是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