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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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本乱世一根草

中国这一段的历史,从一个人的离家出走开始。

这个人叫赵匡胤,时年二十一岁,已婚。此前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就是骑了一匹没有缰绳的烈马出城,结果脑袋撞到城门,硬生生栽下马来。旁观的人吓坏了,以为他必死无疑,却不料他立刻就跳了起来,不仅没事,反而追上那匹害他丢了面子的马,骑了上去,直到马服了,面子找回来为止。

历代史书都确认这是赵匡胤后来御极天下的征兆,而实际上这是他父亲的勇武传承。

赵氏源出甘肃天水,所以赵宋王朝也被称为天水朝。赵匡胤的祖先可考的能追溯到他的高祖赵朓,仕唐历任永清、文安、幽都三县的县令;曾祖父赵珽在唐代藩镇势力上升时期任藩镇属官,兼御史中丞,在地方和朝廷都有一定地位;祖父赵敬生于唐末,文武兼备,出任营、蓟、涿三州刺史;父亲赵弘殷在后唐庄宗皇帝李存勗手下任禁军飞捷军指挥使。

赵弘殷在后汉乾祐年间率军征讨王景,在陈仓与救援王景的后蜀军队交锋,左眼被流矢射中。剧痛中赵弘殷气势更盛,奋勇进击,击败后蜀军队,大有三国曹魏二号人物夏侯惇拔矢啖睛的风采,后因功升任护圣都指挥使。

综上可以得知,赵氏没有真正的显赫富贵过,基本都是县、市级中层官员,特点是识时务。中央不行了,马上转地方;汉族的朝廷不行了,马上投靠少数民族的政权。他们被各个时代的不同种族的领导人信任赏识,时刻在皇帝身边工作,包括后来的赵匡胤。

赵匡胤在二十一岁时决定外出游历。此举在历代史书中被标注成伟大的善举,他天生神武,胸怀天下,为解救苍生忍痛离开慈母妻儿,去结束五代乱世,而真实情况是——他家穷,得出去找饭吃了。

五代时期要怎样活下去是全民课题,所有生存物资都被割据势力控制。翻开史书,禁贩私盐,五斤以上处死;牛皮收归国有,家存一寸或者贩卖一寸处死;铸钱太薄,十余文叠加不如正常一文厚,私铸处死;等等。

那么老实种地可以吗?以后梁太祖朱温为例,他曾经将攻占江淮夺回的数十万头耕牛,全部散给国内百姓,只收取微薄的租金。这在当时是难得的善政,然而这份“牛租”一直延续了四十余年,牛早就死了,可租一直在收,到后周太祖郭威时才被废除!

而到了发生水、旱、虫、兵等灾时人怎么活?“城中大饥,人相篡啖,析骸而爨,丸土而食,转死骨立者十之六七。”从《旧五代史》的这段记载中能清晰地知道,那时真的是人吃人!只有记住五代的荒乱,我们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宋朝的华美。

这时有一个问题,世道犹如鬼域,赵匡胤能安稳地活到二十一岁,娶妻生子后才不得已外出谋生,他的家族是怎样在乱世中做到这一点的呢?为了更好地了解赵匡胤的成长经历,先要了解这个乱世。

一切要从后梁说起。

朱温,讳晃,本名温,生于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十月二十一日,宋州砀山(今安徽砀山县)人,职业是农民。黄巢起义,龙蛇混杂,朱温是他的得力部下,作为义军的主要首领,一直帮他攻进长安当上皇帝。

皇冠压顶后,黄巢本性暴露。他并不是仇恨唐朝的统治阶层,而是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统治阶层。他以空前糜烂的程度终日混迹在皇宫深处,外界的一切都交给了太监。唐朝的太监权倾朝野,鼎盛时期随意废立李世民的子嗣,此时又迅速渗透进义军内部,当上了监军。

朱温可惨了,他像唐朝将军一样被欺压,投告无门,结果一怒之下,砍了太监向唐朝投降。唐皇大喜,赐名朱全忠,任命其为宣武节度使,命令他进攻黄巢。

在战场上,朱温并不孤单,他有一个真正强有力的队友,那就是世袭雇佣兵种族——沙陀人。公元八世纪,沙陀人在故乡蒲类县归附吐蕃,成了侵略中原的先锋部队,就此开始了雇佣兵生涯。沙陀人每战必胜,让吐蕃人欣喜之余不由畏惧,于是,吐蕃人决定把他们南迁。

沙陀人事先幸运地得到了消息,抢先向吐蕃人拔出了刀,一场火并之后,转头东奔,向唐朝投降。唐皇大喜过望,把他们安置在灵州(宁夏灵武)附近。从此他们为唐朝效力,主要工作变成了帮助唐王朝消灭国内的叛乱。

当黄巢攻下长安,高吟“我花开后百花杀”时,沙陀人的领袖名叫李克用。

李克用工作卖力,沙陀人锋锐难当,不仅把黄巢赶出长安,还一路穷追不舍。黄巢向东逃跑时路过宣武军,那里正是朱温的辖区。新仇旧恨,为国为己,朱温奋力拦下黄巢,奈何真打不过,只好向周边求援。沙陀人闻讯赶到,并且再次证明了自己举世无敌。

黄巢再次逃窜,朱温盛情挽留李克用,答谢援手之情。事后证明,习惯动刀动枪的人还是不要在一起喝酒的好。酒筵上李克用喝高了,戏谑放纵,旁若无人,言语之中彻底激怒了朱温。乱世枭雄本应有宽阔肚量,但朱温的槽点实在太多,先叛后降,反复无常,向故主举刀,无论哪一点都是千载骂名,被赐名“全忠”更像是公开的嘲讽。

然而朱温可不是好惹的,他下令关闭城门,调重兵围杀李克用!一场火并,李克用死里逃生,可带进城来的三百名亲兵连同监军陈景思、大将史敬思全部被杀。这个仇结死了。

朱温随后让整个世界知道他才是主宰。他先是穷追黄巢,逼其在狼虎谷(山东莱芜)自杀,又转战数年,击杀人屠秦宗权。

秦宗权是这个时代,甚至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卑鄙狠毒的人渣,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的军队行军,一向不带粮草,用车装载盐和人的尸体,饿了就割肉烹食。他平日的行径可想而知。

这两件功绩让朱温被唐朝统治者视为救世者,在民间也积累了良好的口碑。宰相崔胤筛选天下有实力者,决定让他带兵进京救驾。朱温大喜,他冲进长安,直入皇宫,第一时间把太监们斩尽杀绝。崔胤等欣喜若狂,这步棋走对了。

历时一百四十九年(755―903),宦官统治天下的时代终于结束了。然而下一刻他们就被吓得魂不附体。

朱温下令拆毁长安!长安城的宫殿和所有民宅全部拆毁,百万市民立即陷入赤贫。长安,这座作为中国首都长达一千零三十八年之久的显赫巨城,就这样被彻底毁坏,永远丧失了被选为帝都的资格。

朱温挟持皇帝和长安全体市民一起回他的老巢开封。他像曹操那样把皇帝弄到手,却没耐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当然这与中唐以后皇帝威望严重衰落,本身就无力约束藩镇有关。仅仅四个月之后,唐昭宗李晔被杀,其子李柷即位。三年之后,朱温又勒令李柷禅让。

伟大的唐朝在名义上彻底地灭亡了,后梁建立,定都开封。消息一出,举世哗然,众多节度使大骂朱温是乱臣贼子,同时纷纷自立为王。五代乱世正式拉开序幕。

朱温当了六年皇帝后被儿子所弑,又过了十一年,沙陀人等到了机会,在首领李存勗的率领下奇袭开封,把朱氏连根拔起,成为新的霸主。这之前,北方的桀燕国,西边的岐王国,都已经被李存勗先期剿灭。去掉它们,加上北汉,就是“五代十国”。算上它们,就是“五代十一国”。


我们要重点关注下李存勗。五代历史以他的兴衰生死为分界线,当他兴起时势头无与伦比,八天灭亡后梁,三十天灭亡后蜀,以十万步卒击溃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率领的三十万契丹铁骑,战绩比三百余年前的天策上将李世民毫不逊色。没人质疑他是天下共主,乱世只开始了十余年似乎就将终结。然而转瞬间分崩离析,公元906年,在洛阳皇宫绛霄殿内,李存勗在叛军的乱箭中死去,部众一哄而散,只有伶人善友收集廓下乐器覆盖在他的尸体上,纵火焚烧后离去。等到叛军首领李嗣源入城,只剩下几块燃尽的骨头而已。

如此凄凉,仿佛成功只是一团虚无的幻影,毫无意义。他的死让天下精气尽散,每个人的心头都浮现出一个念头——“强如亚子(李存勗小名)又如何!”就连造反成功的李嗣源都在皇宫深处对月焚香祷告:“某蕃人也,遇世乱为众推戴,事不获已,愿上天早生圣人,与百姓为主。”这就是在李存勗之后,每个强者心底深处不愿承认又无法回避的阴影。

在这之前不论忠奸善恶,每个人都活得痛快淋漓,肆意放纵,之后各种离奇古怪的人和事都出现了。五代十国剩下的那三十四年漫长黑暗的时光里充满了儿皇帝等畸形怪胎。

李嗣源对月祈祷时并不知道愿望已经成真。就在洛阳皇宫不远处的夹马营,禁军将领赵弘殷的长子赵匡胤出生了,时间是后唐天成二年(927),二月十六日。

据记载,赵匡胤出生时“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光,三日不变”。唯有如此神圣不凡,才符合他日后的成就。然而根据现代医学常识可以确认这是新生儿黄疸,持续三天没有消退,还在正常范围内。

李嗣源焚香拜月的仪式持续了八年。他无心征战,沙陀人天下无敌的威名已让其他割据势力望而却步,此后后唐境内风调雨顺,赵匡胤得以平安成长。

李嗣源死后其子李从厚即位。公元934年,李从厚心血来潮,命令义兄李从珂搬家,从陕西凤翔搬到山西太原。太原是天下名城,职务更是平级调动,表面看是升赏,可这触发了乱世第一铁律,藩镇的宿命——搬家马上死。

节度使离开根据地,失去自卫力量,在途中就可能被一纸诏书赐死。与其死得窝囊,不如真刀真枪地干上一仗!

李从珂起兵攻陷洛阳,杀掉了弃位逃跑的李从厚。在这场流血的政变中,就像奇迹一样,赵匡胤一家人毫发无伤。一家之主赵弘殷还在新皇帝的禁军中找了份差使,继续当官。

可以想见的是,赵弘殷没有贴身保护当时逃难的主人李从厚,他失职了。


赵匡胤平静的生活在三年之后被打破,还是个小孩子的他绝对不会想到,一个突发事件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麻烦,同时也是他子子孙孙永远都搞不定的任务。

李从珂再次触发藩镇第一铁律,要他的姐夫——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搬家。石敬瑭也打算造反,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但随后他犯了一个将被历史永远记住的错误,以辖区内的燕云十六州为代价请辽太宗耶律德光发兵助战。

幽、涿、蓟、檀、顺、瀛、莫、蔚、朔、云、应、新、妫、儒、武、寰十六州东西约六百公里,南北约二百公里,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三个台湾岛的面积,连同土地上的人,一同被石敬瑭断送给了异族!

更可怕的是千百年来被汉人倚为生命屏障的长城防线都在割让之列,从燕云十六州到开封,居高临下五百多公里,再没有一个险要的关隘能阻挡敌骑,此后从汉地反击只能逆势仰攻。

耶律德光欣喜若狂,立即御驾亲征,牢牢抓住这块史上最大的天降馅饼。沙陀人的末日到了,武勇如富贵,难传三四代,后唐末帝李从珂携传国玉玺登玄武楼自焚,后晋在其余烬中粉墨登场。

随着洛阳残破,后晋定都开封。

在这次巨变中赵弘殷再次显示了他的特长,再次当上了新皇帝的禁军,仍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没有人可以因此嘲讽他,在乱世中谋生存,为妻儿求温饱,是一个男人的可贵本能。

赵匡胤随着父母从洛阳来到开封,开始新生活。他不会想到在多年之后,这座陌生的城市会成为他的帝都,这里的人们对他俯首膜拜,山呼万岁。


石敬瑭当上皇帝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他心理变态,严重的程度在历史上前无古人。他先是认真履行了之前的合同,把燕云十六州真的割让给了契丹。如此简单直接,让契丹人都高兴坏了,因为这种急病乱投医的许诺,事后多半不会认账,哪怕只兑现了百分之五十,都是无可救药的老实人。

然而接下来石敬瑭的要求,就更让耶律德光措手不及,使他两颊飞红、内心忐忑了。

“爹,让我当你的儿子吧。”

这就是四十七岁的石敬瑭向三十七岁的耶律德光提出的要求。卖国者常有,投降者更多,可主动当儿皇帝的世间罕见。尤其是耶律德光并没有强迫威胁他。究其原因,千古以来都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可以确认的是石敬瑭并不是懦弱、谄媚之徒,相反在史书中不乏他英勇无畏的记录。那么为什么他登顶世间最高宝座后会有如此巨变?

德不配位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发生在十几年之内的前尘往事,走马灯一样更迭的皇位,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李存勗败亡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石敬瑭从没想过造反,但形势逼迫他必须在卖国与死亡中选择!他必须要找到心灵安稳的支撑点,而耶律德光是让他免于死亡、登上皇位的唯一依靠。在这种煎熬中,石敬瑭只活了七年,继位的是他的侄子石重贵。

石重贵没有伯父的复杂心理,决定与契丹重新确定关系,他通知耶律德光,他可以称孙,但绝不称臣。也就是说,在工作关系上我们是平等的!耶律德光哭笑不得,姓石的人各有特色,就随他去吧。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失控了。

石重贵整军经武,扬言杀光境内的契丹人,下旨“生擒德光者,擢升节度”。

耶律德光别无选择,再次亲征。而沙陀人早已不是强悍无敌的雇佣兵种族了,契丹人攻破开封,立国只有十一年的后晋宣告灭亡。石重贵以下所有皇室成员被放逐到东北四千里以外荒凉神秘的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再无消息。

这一年赵匡胤二十岁,一年前结婚,已经是个真正的成年男子了。他目睹了契丹人进入开封城门,看到了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登上了城楼,微笑着向惊慌奔逃的开封百姓们说,我也是人,来当你们的皇帝,让你们休养生息。

当天日落时分,契丹皇帝退出开封城,驻兵赤冈。开封城已被契丹人和叛将张彦泽部肆意劫掠,十室九空。赵家人又像奇迹一样毫发无损,只不过耶律德光自有契丹本族的禁卫军,赵弘殷暂时失业。

契丹人在公元916年立国,至今已三十一年。繁盛程度从开始就远超匈奴、突厥、回鹘等从前的草原霸主,根本原因并不是武力强悍,而是从一开始就得到了汉人的帮助。这些会在后面详细论述。

现在耶律德光要趁此良机,兼并中原,把原本就胡汉一体的国家扩大。他改穿中原衣冠,安抚后晋百官,给冯道等知名人物委派新职,这些举措让后晋的各地藩镇长出了一口气,纷纷上表称臣。但是,有一个人表现得很不积极,他就是北京(今山西太原)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

刘知远,沙陀人,后晋最强藩镇的节度使。出身贫苦,幼年以牧马为生,投身军伍后从底层士卒爬到军阶顶峰,深谙夺权生存之道。他在契丹入侵时冷眼旁观,坐视开封陷落,当大多数藩镇向异族称臣时,他派人到开封向耶律德光表示祝贺,仅此而已。

只要刘知远不服,则人心不固。耶律德光主动给刘知远送去了礼物和一封信。礼物是一支木柺,样式和用料现在已经不可考证。在运送的过程中,汉人惊奇地发现,所有的契丹兵将都给木柺让路,就好像这支木柺被耶律德光本人抓在手里一样。由此可见,这的确是一项殊荣。

刘知远愉快地接受了礼物,据说当天就开始拄柺。然而打开信,他就沉默了。耶律德光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我亲爱的儿子知远,你好吗……”看来契丹皇帝觉得中原人物都以当干儿子为乐事!

刘知远以忍耐保持了沉默,而耶律德光变得更郁闷,他明明以最高的规格给了对方尊重,为什么得不到回应?他派人询问——你不事南朝,也不事北朝,到底想干什么?

刘知远以这个时代真正的核心道理回应了他——“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后汉天福十二年(947)二月十五日,刘知远在山西太原称帝,建立后汉,时间距契丹人攻陷开封仅隔一个多月。各地节度使闻风而动,向新兴的王朝示好。

耶律德光惊怒交集,想起兵攻打,却发现契丹军队已经深深地陷入泥淖之中。契丹人从来不给军队发饷,战争就是士兵们发财的机会,挣多挣少各凭本事,行话名叫“打草谷”。此次史无前例地攻入中原腹地,除了最富庶的开封不许动,周边数百里的财产、牲畜被他们劫掠一空,就此激起了汉地军民的强烈反抗。地方武装层出不穷,多则数万,少则千百,契丹军队受到了沉重打击。

当耶律德光想攻打刘知远时,局面已经不可收拾。审时度势之下,他下令撤退。一路上契丹皇帝被迫亲自打草谷,人生大起大落,兴奋、沮丧、失落种种情绪积压在心中,让耶律德光的健康急剧恶化。当他走到河北省栾城县境内的一片树林时,突发暴病而死。此地被中原人命名为“杀胡林”,以此表示对耶律德光这个蛮族酋长的仇恨和戏弄。

耶律德光死后,契丹内部立即分裂,契丹军队迅速离开汉地,赶回老家。原因和中原局势一样,就是要去决定谁来当这个皇帝。


后汉天福十二年(947)六月初三,开封城外站满了后晋的文武百官,他们迎接新任皇帝刘知远的到来。后汉帝国的第一道皇命是凡受过契丹任命者都不必忧惧,都可原职留任。赵弘殷再次回到了禁军,随波逐流,平安无事。

这时,赵匡胤二十一岁。

回顾这二十一年,三个朝代彼此更替,五位皇帝你死我活,连契丹人都到家门口逛了一圈,赵匡胤居然毫发无伤,这绝对是个奇迹。更重要的是连同他的家人,居然也没有一个人在这些翻天覆地的巨变中死亡,连受伤致残的都没有。而这至关重要,不仅对赵匡胤本人,对后来宋朝的建国方式,乃至于国家意识形态的形成都有决定性的作用。

试想,一个强悍得足以在乱世中开天辟地、创立国家的男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目睹家人死于刀兵,或者冻饿至死,再甚者他本人流离失所,备受欺凌,会变成什么样的性格,习惯于怎样处世?明朝太祖朱元璋就是例子。他的前半生四处飘零,饥寒交迫,建国后杀戮功臣,制定严刑峻法,这是帝王的另一个版本。

这些年赵弘殷如履薄冰地保持着自己的禁军官位,维持着一份中低层薪水,让妻儿免于灾祸饥馑,还给长子娶妻,并且有了长孙,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但是随着战乱频发、朝代更替,尤其是契丹人的入侵,让中原的经济大环境濒临崩溃,赵家的生活水平也越来越低。他的妻子杜氏夫人又生了两男两女,实在是难以支撑了。

赵匡胤年轻力壮,游手好闲,但身为长子,他必须独立。回顾他的经历,能够知道他当时在家族内部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二十二年之后,当赵匡胤已经是后周帝国的第一军事强人时,城里风传“点检做天子”,而他此时的职位正是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回到家中,心神不安,向家人说出自己的担忧,他妹妹——后来的燕国长公主,铁青着脸从厨房冲出来,大骂道:“大丈夫临事当自决于胸怀,回家吓唬女人干什么?”抢起擀面杖就把哥哥赶出了家门。

彼时尚且是这样的待遇,此时游手好闲的他会是怎样难堪?赵匡胤只剩下离家闯荡这一条路可走,很快他就饿得在田垄地头偷吃白菜,但即使是这样也绝不回家,可见离家前的一段生活是多么地难以忍受。

这是赵匡胤生平第一次离家远行,他很可能没走多远就回头来张望。帝都开封,千家万户,陌巷勾连,走上几步路,自己的家就被层层遮挡,难以望见……既然这样,那就走吧,赵匡胤紧了紧背上的包袱,从此上路。

第一站,赵匡胤南下随州,投靠父亲的好朋友随州刺史董宗本。

董宗本为赵匡胤安排的工作想来很一般,史书上没有记载其职位。这是赵匡胤第一次踏入社会,年轻人能有个起步的机会就说得过去了,然而他却把事情搞砸了。

赵匡胤高大强健,仪表堂堂,又开朗大度,一直生活在当时北方最大的都城之中,无论是洛阳,还是开封,都远远不是小小的随州可比。多年养成的大都市气质,哪怕仅仅凭借一些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生活习惯,都会让他人人注目,鹤立鸡群。但麻烦也来了,他抢了原本属于别人的风头。在赵匡胤出现之前,在人群中备受瞩目的是随州第一公子、随州刺史董宗本的儿子董遵海。


古今中外,所有成功的人都有一种无法解释、无法复制的独特魅力。没有的人无法强求,拥有的人弃之不去。当这种魅力与不同凡响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结合起来时,就真正的不得了了,会让人一见倾心,为之赴汤蹈火都甘之如饴。到了这个程度,小者为一方之雄,时机一到则能定鼎开国。

赵匡胤就有这种特质,让他如锥在囊中,难掩锋芒,同时也为他招来了嫉恨。被抢了风头的董公子就恨透了赵匡胤,处处针对,逼得他不到半年就卷起铺盖走人。

第二站,赵匡胤来到了复州(今湖北天门),这次他是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王彦超。此人身膺武职,是防御史。赵匡胤受够了文官的气,想着在武将的手下总能痛快些了吧。

结果非常痛快,王彦超请他吃了一顿饭,在饭局上连连呼酒,主客尽欢,最后的一道菜是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贯铜钱,赵匡胤直接被打发上路。

走出复州,赵匡胤在城外的野地里停了下来。四顾茫茫,无处存身。他年轻的身体依旧强健,能去任何地方,可问题是为什么连到了两处,都被拒之门外,是他做错了,还是投亲靠友本身就是错的?

赵匡胤想了多久,有没有想清楚,如今我们都无从知道了。但在两次碰壁之后,赵匡胤再也没有投奔其他亲友,而是开始了流浪生涯。

这是段落魄灰暗的日子,赵匡胤衣食无着,不愿乞讨,只能偷吃寺院田地里的白菜;他穷极无聊,开始了赌博,被一群地痞群殴;他行路劳累,无处栖身,只好躺在野外的大树下躲避正午毒辣的太阳……种种困顿,难以详述。这些打击折磨着赵匡胤的肉体,更摧残着他的心灵。他一片茫然,不知前路在哪里。他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第一次出门求生,茫然四顾,举目无亲,投靠无门。

困境让赵匡胤看到了真正的自我,他行进在险恶冷漠的陌生世界里,某天面对初升的太阳,突然间豪兴大发,随口吟诵道:“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上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赵匡胤澎湃激昂,决定向北返回他的故乡。只有北方,那个混乱的世界里才有他发挥才干的空间。

这时距赵匡胤离家已经有两年了,可以说他混得很差,如果那时候能留下一张照片的话,想必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目光炯炯的青年。无须嘲笑,说实话,这样的赵匡胤值得被尊重。

想想看,他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是他没有能力,还是他运气不好?都不是,最大原因是他坚持原则,哪怕穷困潦倒,也要按照自己的理想去活。有一个外国的汉学家曾经说过,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儒者、一个佛教徒,还有一个强盗。中国人在日常的生活中,都有变成儒者,或者崇尚儒者的趋向;意气消沉,或者梦想更大富贵时,佛教徒的影子又会笼罩他们的心灵;到了山穷水尽时,中国人就都会变成强盗。

赵匡胤在这两年中,每时每刻都可能变成强盗。而且凭借他的天分和素质,在这乱世之中,一定也会是一个称霸一方的强盗。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信念就像是一颗过了冬的种子,寒冷没有夺去它的生命,就注定了它破土而出时,会更加的茁壮茂盛。

赵匡胤之所以能成为宋太祖,而不是朱温,他创立的朝代华贵风流,宁温和不酷厉,从他最初的坚持中,这些就都已经注定了。


一路向北,归心似箭,但赵匡胤不知道他已经晚了。一年前,就在他离开董宗本,去投奔王彦超时,他的家乡又一次天翻地覆。

刚刚即位一年的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得病死了,新登基的是十八岁的次子刘承祐。河中护国节度使李守贞、凤翔节度使王景崇、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立即叛变,局势又变得动荡不安。

局势危急,却正中刘承祐下怀。刘知远生怕死后藩镇叛乱,所以给刘承祐留下了完整的监国班子。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邠、郭威,前者内掌机要,郭威外领征伐,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负责京城警备,三司使王章主管全国财赋。一个个老谋深算,久经考验。刘知远深信,只要这五个人扶持自己的儿子,后汉的江山就稳如泰山。但他犯了所有父母的通病,为儿子做了很多,却忘了问儿子要不要。

刘承祐认为这五个人把他架空了,军、政、财,国家的权力被分得干干净净,他没有尝过皇帝的半点滋味!现在有人反叛,正中刘承祐下怀。刘承祐闲置郭威不用,派白文珂、郭从义、常思出战,只要成功,就能培养出新的嫡系,从军队打开缺口,收回权力。然而时间过去了四个月,白文珂等人作战不利,其他藩镇蠢蠢欲动。

动荡之下,刘承祐的威信指数直线下降,他迫不得已亲自到郭威家里,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麻烦您办件事吗(吾欲烦公可乎)?”

郭威回答得极其尊敬:“臣不敢请,亦不敢辞,惟陛下命。”

郭威,邢州尧山人,父亲郭简,曾为后晋顺州刺史,死在乱军中。郭威从小孤苦,四处流浪,在乱世中独自长大。十八岁时,以勇力应募从军。当过亲兵,当过俘虏,一路辗转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四个朝代,在不同的军队中凭借智勇不断升迁,最后拥立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得授枢密使,成为后汉开国功臣。

郭威受命出征,节制全军。在行军的路上,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加入他的队伍,成为一个普通的兵卒。这是一段传奇的开始。这个青年以此为契机,一步一个脚印,攀上了令人目眩的高度,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以职业军人起家,立国超过百年以上的正朔朝代的开国皇帝。

郭威第一次见到赵匡胤时一定非常吃惊,来人自称是禁军护圣都指挥使赵弘殷长子,却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一个饥民怎么可能是官宦子弟?

几句问答之后,郭威相信了赵匡胤的身份,一个人的谈吐和掌握的信息量是最能说明问题的证据。赵匡胤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希望从军,为郭公效力。郭威不解,问他为何不回开封,在自己父亲的手下做事不是更好吗?离家近,也会轻松些。如果缺少路费的话,他可以帮忙。

赵匡胤感谢了他的好意,说出了自己这两年的经历。他没有掩饰隐瞒,种种狼狈困顿证明他无论怎样都不依靠父亲的决心。郭威安静地听他说完,问他想要个什么职位。关键时刻到了,如果回到两年前,相信赵匡胤会考虑到他父亲的地位、他本人的身份、他不同凡响的相貌和志向,唯独不会考虑自己真实的斤两,然后要求一个不会很高,但肯定利于升迁的职位。

但是现在他经历了无数次寒冷饥饿、风霜雨雪,目睹乱世中人如草芥,流离失所,早已知道了天高地厚。他在郭威的注视下,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兵,请郭公开恩成全。

很好,郭威点头,马上同意了他的要求。赵匡胤从此成了一名军人,郭威没把他扔到外面的野战部队去,而是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就这样,他成了一名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