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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颈的故事

“妈,别犯傻了,你可一点也不老!”

女人站在试衣间外的走廊上,铆足了劲儿要把她的母亲推回去。试衣间外有几个德国人在排队,她们胳膊上搭着衣服,颇为不解地打量着这两个女人。年纪更大的女人只是摇头,看起来心意已决。她介意的可不是镜子里瞥见的宽厚的后背,也不是深深箍进肉里的胸衣和邋遢的灰白头发。这些事原本都会让她不快,但这次并没有。她也不是心疼女儿的钱,女儿挣得可不少,有时候德国女婿也乐意为岳母添点东西。她如此反应,完全是另有原因:在试衣间里,她偶然注意到了某样东西,却又说不出口。她脸红了,可这其中的原因实在难以启齿。她永远也不会跟自己的女儿讲起这个跟脖颈有关的故事。

1978年,她第一次来到西方。其实在这之后,她也没去过几次,但毕竟每个第一次都值得纪念。她受邀去乌尔姆参加会议,那年,女儿们还小,丈夫留在家里照顾她们。一般来说,医生并不会带着拍X光的助理医师去开研讨会,更别提去参加一场为期五天的西方医学大会。她猜测,这次出差是主任医师安排的,她还猜测,主任医师对自己有所企图。

一天晚上,两人在酒店走廊紧紧抱在了一起,难舍难分,女人知道,自己接下来肯定要和他一起回房间了。两人都喝了酒,她艰难地忍受着周围的一切。他们头晕目眩,倒在床上,做爱直至天亮。清晨五点左右,医生突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立马离开了房间,就像听见病人按响了窗边的呼叫铃一样。

女人八点左右才起床。她在浴室的镜子中看见,男人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吻痕。以前从没有人在她身上留下过这样的痕迹,她惴惴不安,不知道它能否在三天内自行消失。她在酒店吃过早饭,揣着口袋里的出差补贴去了市中心,走进一家商场的女装店。被性爱填满的夜晚和一整个上午的空闲解放了她。她打算给自己买点东西,从前,一旦她心底闪出这样的想法,愧疚便会紧随其后迸发而出,牢牢攫住她的心脏,但这一次,那种熟悉的感觉没有出现。

她拿着一件红色低胸连衣裙走进试衣间。在家里,她从来不会尝试这种颜色太艳的衣服,然而在这家商店里,她正想象着自己穿上它的样子。她站在试衣镜前,镜子里天蓝色眼睛的女人回望着她,她确实还可以再穿几年红色。

她在镜子前转了半个圈,打量着裙子的侧面,这时,她看见了衣架上的丝巾。估计是谁把它忘在那里了。这条丝巾红蓝相间,上面绣着字。她这辈子从没偷过东西,自然也不打算偷走这条丝巾,她只不过想试戴一下。丝巾很衬她,而且刚好能遮住脖子上的吻痕。她解下丝巾挂回衣架,这样,失主要是回来,就能找到它了。她正准备走出试衣间,心脏却一阵狂跳,完全无法平复的渴望突然腾起:不如还是偷走吧。为这条红裙而生的丝巾。她慌张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试衣间的天花板,好像上面有谁在看着她似的,下一秒,她就把丝巾塞进了包里。在收银台排队的时候,她感觉收银员看穿了自己,仿佛下一刻,她就要指着手提包,让自己把丝巾拿出来。也许某个顾客会突然朝她扑来,质问她,自己落在试衣间的丝巾现在在哪里。但付账时,谁也没注意她,她拿着购物袋走出大门时,也没人看她。直到坐上扶梯,她的心跳才平复下来。

下午参加会议时,她穿着红裙子,戴上了丝巾,播放着演讲用的幻灯片。在丝巾的衬托下,她的蓝眼睛波光流转。主任医师嘴中正吐着一长串德语,她听不懂,但她觉得,台下每个人都在注视着她的胸脯,尽管已经哺育过两个孩子,它们依旧性感迷人。

晚上吃饭时,丝巾仍然戴在她的脖子上,饭后,医生再次叩响她的房门,她开了门,前一个晚上发生过的事再次发生了。

如今,二十九年过去了,她在试衣服时突然生出了某种不确定的感觉,久违的苦恼不安再次攫住了她,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她艰难地扒下身上紧绷的衬衣,来到隔壁女儿的试衣间门口,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女儿正在试衣服。她头上套着毛衣问,是你吗,妈妈?接着,她的头从衣服里钻了出来,但她染成金色的头发并没有一起冒出来,女人第一眼只能看到一块反光的布料。起初,她以为女儿被内衣缠住了,后来才发现她是在头上裹了一条丝巾,面纱一样遮住了她的脸。女儿解下丝巾放回衣架,那里还挂着两条一模一样的丝巾。“她们用完就到处乱挂,”她解释道,“要挂至少也要找个好点的地方吧。试衣服之前戴上这个,脸上的妆就不会蹭到衣服上了。”

老太太默默转身,走出了试衣间。她想起1978年,自己戴着那条丝巾站在讲台上,她确信,台下的每个人都看出了那条丝巾是从哪来的。丝巾上红蓝相间的条纹和商店手提袋上印的商标一模一样。她还确信,大家都看到了那条偷来的丝巾下紫色的吻痕,看到了那段偷来的私情,甚至还看到了她家中的丈夫和两个小女儿,就像她也总能从X光片中看出那些连病人本人都不知道的事。

“我什么都不要。”她疲惫地对女儿说。随后她推开试衣间外面的队伍,费力地挤了出去,就像平时她拿着诊断报告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并不想被病人的家属缠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