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与相公困在荒山的破庙里已有半月
很久没吃肉了
那天相公带了好多肉回来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
“茵娘,谢谢你,多亏有你。”
他的眼神里带着贪婪和垂涎
仿佛我才是食盒里的肉
1
“相公,茵娘既跟了你,一切就都是你的,无需道谢。”我猜相公定是还在为我变卖了父母留下来的老房子而愧疚。
我是梧镇一个卖花女,父母去得早,仅留下个老房子给我。
我身无长处,样貌平平,卖花的钱仅够我勉强活着,但是这样的我,却得了相公的青眼。
相公虽然也只是个穷书生,但他样子俊雅,身上一股子书卷气,镇上好多女子都爱偷偷看他。
相公学业有成,要进京赶考,但苦于没有银两,郁郁寡欢。
“相公,茵娘去把房子和这些无用的首饰卖了,定会助你高中。”一夜云雨后,我不忍相公为这事苦恼,轻声道。
相公修长的手指挑起一缕我的头发“茵娘,你与我一起吧,与我一起进京,我不忍你在这苦等。届时我中了状元,你就是状元娘子,再也不用回来受苦了。”
我应了声好,依偎在他肩头。
你看,他多爱我。
2
相公拎回了一个食盒,已被他打开,猪肘,熏鸡,醋鱼,还有碗看起来鲜美无比的小馄饨。
他把馄饨递到我跟前,示意我快吃。
我轻轻蹙眉“相公,我们的盘缠本就不多了……。”
相公打断了我“茵娘,我没用那些盘缠。”
他见我疑惑,眼里的光忽明忽暗,解释道“我去镇上的刘员外家帮忙写了副字,刘员外喜欢得紧,这些都是他赏的。”
我闻言笑开,不疑有他“相公最是厉害了。”
我与相公很久没吃肉了。
进京的路并不顺利,好不容易到了廖城边的小镇子上,却听说廖城已经封了。
镇上卖豆花的王大婶摇了摇头“廖城临着京城,现下闹了瘟疫,定是要封的。”
我与相公一脸为难,不走廖城便要走山路,若是遭了贼匪,定会盘缠全无,严重的,可能还会命丧当场。
但若是留着这镇上等,囊中羞涩,客栈又是住不得的。
王大婶看出了我们的窘迫,说“镇郊荒山上有座破庙,来往的穷书生都去那住的。”
于是我与相公边宿在这破庙中,已有半月了。
这半个月,为了节约些银钱,相公每日去镇上买两个馒头,我吃半个,余下给相公,若是饿了,我便在这荒山上寻些没毒的果子吃,勉强也能度日。
我没吃几口,放下了碗筷,相公见状道“茵娘,你多吃些,你近日清减不少,身上都没几两肉了,没有肉可怎么办呢。”
我摇摇头,感觉有些累。“今日不知为何身子有些不舒服,实在吃不下了。”
相公在吃猪肘,许是太久没吃肉了,他吃相不太斯文,吃了一嘴的油。他闻言叹气道“都怪我,连累你到这破庙受苦,你快些去休息吧,我来收拾碗筷。”
他又往我手上塞了包枣花酥,让我睡醒了吃。
我回了房间,想起方才相公关切的话,心里泛起丝丝甜蜜。
爹,娘,二老泉下有知,茵娘三生有幸得遇相公,请您二位保佑他一生顺遂,心想事成。
3
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起初,只是有些不适。后来,我开始频繁的晕厥,脸色白得如相公新置办的上好宣纸。
我终是病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相公十分担忧,书也看不下去了,他整日守在我床边。偶尔出门,他总会给我带些精致的小点心,盼着我能吃下几口。
我抿了抿苍白的唇“相公,你吃吧,我想看着你吃,看着你吃茵娘就开心。”
相公眼里蓄满了泪水,小口小口地吃了那些点心。
相公给我找了大夫,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给我把了脉,摇了摇头。
相公脸色惨白“大夫,大夫,茵娘怎么了,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老大夫面露疑色“这位娘子若是生了病,我尚可医治,但从脉象来看,她身上并无病症啊。”
老大夫回去了,相公一脸沉痛,久久未言语。
我轻声安慰“没关系的,茵娘能陪你走到这,就很知足了。”
4
我愈发嗜睡,每天要睡七个时辰。
有一日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相公近日布满忧愁的脸上添了几分喜色。
他握着我的手,说话的声音轻轻地“茵娘,我们成亲吧。”
他背了个巨大的包袱回来,我见他从里面拿出了黄金做的首饰,绣着精致图样的喜服。
“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我躺着床上看着他。
“刘员外家的旧物件,借给我了。”相公展开喜服给我看,见我面露惊艳之色,他不免有些得意,“这是镇上最好的绣娘阿荷绣的。”
提到阿荷,他眼底闪出一丝爱意,虽然很快隐了下去,但我还是捕捉到了。
我没吭声,等他给我换上喜服。
点了红烛,蒙上盖头,我不能起身,躺在床上,与他成了亲。
没成亲前,我便唤他相公。
如今,这声相公唤得更有底气,他是我的相公,阿猫阿狗抢不走,阿荷也抢不走。
我与相公初遇是在某个我采花归来的清晨。
我背着满满一箩筐娇艳的花走进镇子,天还未亮,镇上安静得很,相公仰着头,似在看日出。
他站在那,好像一幅画。
我把自己采的最美的一朵白芍药递给他,他接过了,还冲我笑了笑。
那天,镇上的姑娘们议论纷纷,说镇上的英俊书生给那个平平无奇的卖花女写了诗,语气里的艳羡听得我心情甚好。
晚上,相公拿了那诗到老房子寻我,我不识字,让他念。
他摇摇头“茵娘,诗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那晚初经情事,结束后,他紧紧拥着我,似要对我说完这世间所有最甜蜜的情话。
我脑子不好用,只记住一句“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与你白首不分离。”
我应了声好,第一次唤他“相公。”
5
我没换下那身昂贵的喜服,依偎着相公,沉沉睡了。
我梦见了还在梧镇时,有一日,我去寻他,却见他收了镇上一富贵人家姑娘的手帕。
我还记得这事,当时相公见我看到了,连忙把手帕扔在地上。
淡粉色的丝绸帕子染了尘土。
相公搂过我,拂去了我脸上一瞬间留下的泪珠。“茵娘,对不起,你没有帕子,我见这帕子好看,本想收下送你,我错了,我不想你难过。”
我忍住泪意“相公,我不要这方帕子,以后你赚钱了,再给我买,好不好。”
相公点点头,温柔极了。
但梦里,我却看见相公在我离开后复又拾起那方淡粉色的帕子,他轻柔的拍去上面的灰尘,朝着姑娘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了。
我从睡梦中惊醒。
相公并不在我床边。
破庙的床挨着窗子,此时,窗子开了条缝,瑟瑟的夜风从窗缝钻进来。
我有点冷,努力支起身子,伸手想把窗子合上。
荒山的夜漆黑如墨,在我快要触碰到窗子时,一根充满疤痕的手指从窗缝伸了进来。
我止住动作,惊恐的看着那根手指,不断往床边退。
那根手指比成年男子的整个手掌还长,还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尖利,如同骇人的利器。手指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新旧交叠,有些还渗着血污,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先是仅有的一根手指,再是手掌,然后是手臂。怪物伸手往床上摸索,像在探寻什么东西。
我浑身颤抖,心脏狂跳,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害怕自己发出声音。
怪物的手臂更加可怖,长满了暗红色的肉瘤,不断有黏液从肉瘤处溢出,落在了我刚刚枕过的地方。手肘处的肉瘤格外大,把窗缝都撑大了些。
那最大的肉瘤转动了几下,突然像被什么割开,腥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一个藏在肉瘤里的硕大眼珠露了出来,定定的凝视着我。
“啊!”我再也无法忍受恐惧,慌乱间从床上掉下来,病入膏肓的身体使不上一丝力气。但我顾不上太多,手脚并用奋力地爬着,试图远离这个怪物。
怪物不动了,眼珠还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窗外好似有笑声传来“咯咯咯,真好玩,咯咯咯。”
6
“茵娘,茵娘!”还没爬到门口,相公的声音从床的方向响起。
他半躺在靠窗那一侧,窗子严实的关着,哪有什么怪物。
他脸上半是疑惑和心疼,半是焦虑和害怕,他匆忙下床,不顾我身上沾的尘土,轻柔地把我抱回床上。
他抱起我时毫不费力,好像抱起一根羽毛。
“茵娘,茵娘,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不怕,不怕,我在呢。”
他一边不断呢喃这句话,一边轻柔的拍去我身上的尘土,像我梦里,他对待那方帕子一样。
其实送帕子那件事过后,他与我曾疏远过一段时间。
后来那户富贵人家搬去了城里,他复又与我热络起来。
他向我道歉“茵娘,前阵子学业繁重,怠慢了你,不要计较。”
我看着手上他为了道歉亲手做的竹簪子“相公,茵娘不怪你,学业更重要。”
那簪子现在也在我头上,那是他送与我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
我在他的呢喃声中闭上了眼睛,但我过度惊吓,难以心安,并未睡着。
而他见我闭眼,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去了院子里。
我努力支起身体,把窗纸捅了个洞。
院子里,相公手上端着个盘子,盘子上放了一个馒头。
他走到院中那颗巨大的老槐树下,静静的像在等谁。
老槐树的叶子动了动,一个像是由无数巨大的肉瘤组成的怪物从树后走了出来。
比起走,说是爬行更合适,它身下的肉瘤很小,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着,像是一只巨大的肉虫子。
“咯咯咯,你来了。”怪物头上最大的几个肉瘤全部裂开一条缝,像是咧开嘴笑。
它用那唯一的手指万分珍视的拿起相公手上的馒头,往头上递了去。
最大的那颗肉瘤张嘴吃了一口“今天的真好吃,咯咯咯咯,真好吃。”
其它几颗肉瘤闻言躁动起来“给我吃一口。”
那根手指举着馒头,让每个肉瘤都吃了一口。
怪物好像很满足的样子“你想要什么。”
相公脸上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贪婪“我要金子,我要很多很多金子。”
怪物又咯咯咯地笑起来“你真无趣,只会要些金子。”
话音刚落,相公身前多了一大袋子金子。
他兴奋的抱起那个袋子,转身准备回房。
我忙躺下,死死咬着牙,压抑着心头的恐惧。
相公很快进了房间,他站在床前,理了理我额头的碎发,掖了掖我的被角。
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
他是为了我。
他为了让我过上好日子,与那样恶心的怪物交易。
你看啊,他多爱我。
恐惧散去,虚弱的身体再也抵挡不住睡意,带着满足,我沉沉地睡去。
7
再醒来时,是在马车上。
相公一脸喜色“茵娘,廖城的瘟疫控制住了,我们可以进去了。”
我为他高兴“真好,真好。”
我躺在宽敞的马车里,相公握着我的手“茵娘,到了廖城,我找城里的大夫给你治病,你别离开我,你还要做我的状元娘子呢。”
我想着,状元娘子不重要,只要相公考上了状元,应该就不用心惊胆战的与那怪物交易了。
廖城很快到了,马车晃晃悠悠,我躺得难受,让相公把我扶起。我靠在他的肩上,与他搭话“听说廖城的桂花糕很是有名。”
相公温言“茵娘想尝尝?听说福记的梅子也甚是有名,我都买给你吃。”
廖城好像已经完全从瘟疫的阴影里走出来了,街上热闹非凡,看着这景象,连我都好像平白多生出了几分力气。
马车突然停了,好像被人拦下了。
相公皱眉下了马车,我倚靠在硬邦邦的窗棂上,粗心的相公忘记把帘子拉好,我这副模样,叫人见了要害怕的。
拦下马车的人一身绸缎华服“你是谁?这廖城街道中间只有我的马车可以走,你不知道?”
相公礼貌回到“在下从梧镇来,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不知廖城的规矩,还请见谅。”
相公虽已不穿粗布麻衣,但身上的装束与这贵公子还是比不了。
那贵公子上下打量相公几眼,笑道“进京赶考?那倒是正好,我也是今年的考生。”
他凑近相公,小声道“我舅舅是今年的考官,所以,我还会是今年的状元。”
他一脚把相公踹到在地“恶心的穷书生,敢挡我的路!滚!”
相公从地上爬起来,没再说话,车夫把马车往边上让了让,相公脸色铁青的上了车。
我怕他受伤,想向前查看,但实在没有力气,只能轻轻问他“相公,你没事吧。”
他没答我,呼吸越来越粗重,片刻后,他愤怒的摔了面前的茶盏。
我无力躲闪,几滴茶汤溅到了我,透过衣物触碰到了我的皮肤,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袭来,我惨叫一声,拉回了相公的神志。
他双眼猩红,定定的看了我一会,然后想才反应过来一般抱过我安抚“茵娘,茵娘,对不起,是我没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8
桂花糕没买,梅子也没买,大夫更是没看,马车匆匆出了廖城。
但我理解相公,什么也没说。
相公让车夫走了,自己架着马车,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车夫是相公在荒镇找的,那时我在马车上等他,听着路过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听说了吗,镇上最好的绣娘阿荷被城里的官老爷看上了,做了个妾室,命好得很呢。”
你看,我就说嘛,阿荷抢不走我的相公。
一路颠簸,我睡得昏沉,中途马车似乎停了一次,相公似乎进来过,我的身上泛起痒意,在睡梦中蹙起眉头,是他帮我抚平了。
再醒来时,马车已驶入荒郊,停在树林边,相公却不知去那里了。
我有些担心,但这无名的病症好像更严重了些,我呼吸困难,已然丧失了独自下车的能力,只能勉强用手指掀开窗帘的一个角,透过窗子往外看。
月光倾泻而下,树木的影子映在地上,风吹过,枝叶抖动,伴随着沙沙声,张牙舞爪。
相公莹白如月光的衣摆隐在树林中,他像在找什么人,轻声唤着“你在哪,你在哪。”
巨大的虫子蠕动的声音随着他的呼唤在马车旁响起,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涌入我的鼻腔,那晚看过的眼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它静静的凝视着我,无数肉瘤组成的身子经过马车,往前而去,唯有那巨大的眼珠,一直,一直盯着我。
巨大的恐惧似要将我淹没,相公的声音突然响起,换回了我的理智“你在这里。”
相公手上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了四个馒头。
怪物咯咯笑着,那声音极为诡异,似老妪,又似幼童,听着叫人头皮发麻。
怪物如之前那般吃掉了馒头,它显得格外开心“好香啊,好香啊,今天有好多吃食,真开心,咯咯咯,真开心。”
怪物的手背在身后,眼珠还是用一种垂涎的目光盯着我。
相公说“这次我拿了这么多,我要当状元。”
怪物身上的肉瘤不断挤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贪婪的人类,真好玩,我会满足你的。”
9
马车即将驶入京城,城门的守卫把要进城的人拦下,挨个仔细检查。
相公见状,并未进城,他寻了个城郊的客栈,把我安顿在客房内,独自出去了。
日暮沉沉,相公拎了个坛子,坛子带着股难言的气味,像是农户家腌菜的坛子。
相公把坛子置于地上,掀开我的被子,眼中闪过厌恶之色,又很快消失了。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相公把我抱起“茵娘,抱歉,你生了奇怪的病,守城的人恐怕不能让你进去。我把你藏在这坛子里,你且忍一忍,京城的人金贵,必然不会翻这腌菜坛子的。”
我看了看那脏兮兮的坛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相公眼底是难掩的愉悦,他安慰我“等找到了住处,我便放你出来。”
相公也是舍不得我受苦的。
我靠在他肩上“相公,找到了住处后,我想沐浴。”
自打离了梧镇,我便没再沐浴过,最初是没有条件,后来是病重,相公不允。
相公却脸色大变,不悦道“无需沐浴,我不嫌弃你。”
10
相公把我放进坛子,坛子不算大,但我可以轻易被放进去。
可能是病入膏肓,瘦骨嶙峋,身上也没几两肉了。
我缩在坛子里,闻着难闻的气味,忍耐着胃部翻涌的不适感,在心里劝自己,没关系的茵娘,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坛子被相公放入马车,守卫果然不想打开这坛子,他顺利进了城。
坛子摇摇晃晃,我时而清醒,时而昏昏沉沉。我听见相公购置了一套宅子,买了丫鬟小厮,还给自己订了许多新衣裳。
马车没过多久便驶入了新宅子中,我察觉到马车停下,感受到丫鬟小厮们搬着我与相公的行李。
他们先是搬走了那些相公与怪物换的金子,不住感叹新东家真是富有。
他们又搬走了相公的衣物,赞叹料子的细腻,绣样的精致。
他们来来回回搬运着,一遍又一遍,直到马车空了,一个年轻的,好像是叫小月的丫鬟呀了一声“这怎的还有个脏兮兮的腌菜坛子,要不扔了吧。”
她身边的小厮不赞同“东家的东西,还是不要随便扔了,送去柴房放着吧。”
装着我的坛子被随意放在了冰冷的柴房。
一天过去了,相公没来。
两天过去了,相公没来。
三天、四天、五天……半月过去了。
“不会的,不会的,相公定是因什么事耽误了,他不会忘记我的。”我在坛子里自言自语。
搬柴的两个小厮脚步一顿,其中一人狐疑得盯着那坛子“怎么这坛子里居然有声音,莫非里面有人?”
另一个哈哈大笑“这么小的坛子,也没个透气的地方,人进去,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