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瞳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楔子 先上讣告,后上天堂

我叫齐唐,男,殁年三十二。

在山城这个潮湿多雨的春天,我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只有寥寥十个字。我从不觉得简短是一种草率,在生命的驿道上,我们只是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来去都身不由己。若干年后,或许连墓碑都会成为被荒草掩埋的铺路石,没有谁还会在意上面镌刻的名字。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幻想永垂不朽,实在是过于滑稽。

一个人还活着就给自己树碑立传,这似乎有些精神不正常。如果是以前,我也会这样想,但现在,我并不觉得荒诞,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肉体很快就会销蚀。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在这场雨水结束之前。看着窗外迷蒙的水汽,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来自暗黑世界的使者,已经准备敲门了。我必须提前安排一下生活,我不愿意带着遗憾离开。我记得很多年前在朝天门码头送别父母,我有很多话没有跟他们说,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但父母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葬身于南太平洋一条冰冷阴暗的海沟里,我后悔不迭,那些来不及表达的语言全都成了马蜂,把我的心肝蜇咬得疼痛不已。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做事千万别犹豫,有时候一个转身就是一辈子。

我无房无车,没有什么积蓄,不需要处置遗产;我没有结婚,没有至亲,不需要安置家人的生活;我没有私生子,没有借钱,风流债和经济纠纷都不存在。我唯一要安排的,是以何种方式走完人间最后一程。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让告别变得更有意义一些吧。

我住十八梯,这里曾经是连接山城上下半城的脐带,或者说是母城的子宫。尽管如今已经衰败不堪,但我还是喜欢这里的人间烟火——空气里弥漫着麻辣烫、凉皮和毛血旺的味道,川剧唱腔和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跟青石板阶梯一样高低错落、盘旋不散。

我的栖身之所是一栋老式的阁楼,雕花上残留着金粉,是民国一个青衣成名后买的,有近百年历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经常觉得楼板发出的吱呀声像是在拉板胡,而我如同一个戏子,每天照着脚本演出。推开前窗,左边是老山城著名的风月场所——花街子,右边是原法国领事馆旧址,正前方是一排粗壮的黄桷树,枝叶茂密——只要有风吹过,就会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如同妇人的呻吟。

确切地说这并非我的家,而是租来的房子。房东叫宋小溪,我女朋友,也是我在尘世唯一的牵挂。我们是十八梯的街坊,从小就认识,她每天上学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少年时期我喜欢拉小提琴,她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我告诉她我要走了,她没有流泪。事实上我从未见她哭过,悲伤时她就抬头看着天,说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我还有个小可爱,叫安妮,是只波斯猫,毛色纯白,幽蓝的眼睛像雪地里的玻璃球。安妮陪我三年了,颇通人性。我写稿子的时候,它就趴在旁边看。我要是熬夜,它就不停地朝我打哈欠,提醒我早点休息。安妮以前是只流浪猫,是被我收养的。我总觉得流浪过后才有深度,比如屈原和杜甫,比如拜伦和凡·高。安妮很孤傲,从不跟别的猫一块玩耍,它经常趴在窗台上俯瞰整个下半城,神情忧郁,如同思想者。

一楼是客厅、饭厅、厨房、储物间和一个带蹲位的卫生间,二楼是主、客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还有一个带抽水马桶的卫生间。主卧里有张雕花大床,据说是那个青衣睡过的。靠墙的那面,有一排抽屉把床头床尾连接起来,漆雕精美,描龙绘凤。躺在床上,我多次梦见青衣顾盼生辉,水袖翻舞,甚至,还和我有过鱼水之欢。小溪说这床像棺材,劝我换掉,但我没同意。我从未见过死者害人,世间疾苦,皆为生者作恶。

书桌上有部笔记本电脑,还有一部老旧的绿漆斑驳的电台。我的父母都在远洋货轮上工作,父亲是轮机长,母亲是报务员,一年半载都难得回趟家。那时卫星电话还没普及,而且有许多信号盲区,母亲就教我使用电台跟他们联系。父母遭遇海难后,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寂寞了,我就在电波中寻找朋友。这也是我的一种纪念方式,把自己想说的话用莫尔斯代码发送出去,我总觉得,长眠在海沟深处的父母还能接收到。

敲打电键时,阁楼里就会回荡着滴答作响的“马蹄声”。

小溪说她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老掉牙的通信工具,那是间谍的标配,她觉得我像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地下党员,而这栋阁楼是一座隐蔽在敌占区的交通站。

我在十八梯厚慈街原本有个家,五年前我把房子卖了,开始租房,在都市里过起了“游牧”生活。小溪心疼我,就买下了这栋阁楼给我住,我不想白捡便宜,尽管她是我的恋人。我坚持交房租,每个月三千四百块。实际上这点钱远远不够,如果小溪把阁楼租给别人,这么大的面积,月租至少上万。

小溪不差钱,她赶上了山城房地产开发的黄金时期,炒房成了富姐。在主城区,她至少有二十套房,还有好几个繁华路段的门面。财务自由的她不用上班,她的日常就是打游戏、刷手机、逛街购物、看肥皂剧、做美容。我们没有同居,但她每天都会来这里陪我。在我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梳着羊角辫、爱听小提琴的娇憨女生。

我喜欢仰望从阁楼天窗里投进来的阳光,像一道神秘的宇宙射线;喜欢听雨打在瓦片上的滴答声,跟发电报一样;喜欢看彩色玻璃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宛如梦境。对了,阁楼前还有个小院子,种了许多花草,四季姹紫嫣红。一条刷了白漆的长椅摆在黄桷树下,如果天气不错,我会坐在上面看看书、拉拉小提琴、发发呆。我可以在一杯咖啡的香浓气味中坐一个下午,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听李斯特弹奏的钢琴曲《塔索的悲伤与胜利》《旅行岁月》,或者,只是眺望着云雀在清真寺的屋顶上飞来飞去。

忘了介绍自己的职业了,我是《雾都早报》的记者,特稿部主任,入行十年了。父亲经常跟我讲航海故事,希望我以后当一名船长。十岁那年,母亲送给我一把小提琴,想要我当音乐家。但我没有听他们的,我的梦想是成为无冕之王,感谢命运,我做到了。

特稿部最近改版,拿出三分之一的版面连载悬疑推理小说,推出的第一部作品叫《禁忌之恋》。作者是秦川,连载前我采访过他,是一位山城本土的网络作家,跟我同年,刚刚出道,籍籍无名。“悬疑”栏目一开,书稿就塞满了特稿部的邮箱,其中不乏名家,但作品大都粗制滥造,特别是文字,毫无张力,推理也很业余,漏洞百出。后来小溪向我推荐了秦川的作品,说他的文笔很好,字里行间充满了神秘气息,代入感极强。我花了一天一夜读完了《禁忌之恋》,发现他的推理严丝合缝,几乎没有破绽。对犯罪心理的分析更是细致入微,丝毫不逊于警方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画像。

一如作品,秦川这个人也很神秘。

采访时,我本来想约他在一个安静的咖啡馆见面,他却提出去民生路的若瑟堂——《禁忌之恋》中的一个重要场景,男女主人公在这里初相识。我们去的那天,教堂没有开门,只好坐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摆龙门阵。他瘦瘦高高的,身穿黑色风衣和修身裤,脚蹬一双马丁靴。他五官清秀,手指修长,皮肤很白,头发有点板栗色,说话细声细气。尤其是眼睛,深邃得像一个通往冥界的天坑。他告诉我,写小说根本不能养家糊口,他平常主要靠写讣闻为生。

这很让我意外,我知道讣闻在西方非常流行,主流报纸都有专版刊登讣闻,跟新闻的地位同等重要。给戴安娜王妃和马龙·白兰度写过讣闻的记者玛里琳·约翰逊,著述过一本畅销书《先上讣告,后上天堂》。但在国内,给死人作传被认为是一件很晦气的事情,所以讣闻师相当少见。这是一个跟死亡打交道的职业,难怪他看上去有股阴柔气。

他聊了一会儿他的生活和创作情况,然后笑着说,我也喜欢十八梯,等我拿到这笔小说的稿费后,就搬过去跟你做邻居吧。

我很诧异,问他怎么知道我住在十八梯。

他看着教堂的白色十字架屋顶,缓缓说道,你耳根有碎头发,应该刚理过发。黑头、胡子和脸上的汗毛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这种手艺只有老剃头匠才有,所以你很可能住在老街。

我颇不以为然,我说我有可能只是从老街路过,顺道理了个发。

他低下头,把目光转向我,你的上肢并不粗壮,但下肢很结实,特别是小腿,肌肉发达,说明你经常爬坡。

我仍然疑惑,我说山城的坡坡坎坎多了去了,不是只有十八梯才有。

我看见你从的士上下来,给了司机二十块钱,他找了你八块,这差不多就是十八梯到这里的车费。哦,车来的方向也对。

格老子的,我彻底信服了!

秦川是小溪在网上认识的,她是他的粉丝,但两人并没见过面。采访回来,小溪好奇地问我对秦川的印象如何,我说跟《禁忌之恋》的男主人公一模一样。事实上,那部小说的男主人公就叫秦川,身份也是网络作家。当我把秦川现场展露出来的推理能力告诉小溪时,她惊讶不已,说她还以为秦川只会纸上谈兵。

秦川的这部小说连载时引起很大反响,好评如潮,很快就出了单行本。他的粉丝也暴涨了十几万,开始小有名气了。拿到稿费后,他请我去临江门吃火锅,说本来想搬到十八梯来,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房源。那时他住在菜园坝,房租比十八梯贵。

如果我能一直活下去,我和秦川应该会成为好朋友。他身上有我欣赏的特质,而且,他的气场跟老街很契合,既沉默含蓄,又特立独行,他应该是个有秘密的人。

那天吃火锅吃到酣畅淋漓时,我给他斟满一杯啤酒,问道,如果我死了,你能给我写讣闻吗?

他跟我碰了碰杯,笑道,我们同年,还不知道谁在谁前面上天堂。

肯定是我!

那不见得——哎呀,好好的,说这些干啥子?鸭血都煮老了,赶紧捞了吃。

我没有坚持,在世俗观念里,死亡这种话题是不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的,我不想他觉得我脑壳有包。

我换了话题,问他当讣闻师前做啥子工作,那些推理知识是从哪儿来的?

他夹了块毛肚说,以前跑夜班出租,无聊得很,为了打发时间,就经常从言行举止判断乘客的各种信息,比如职业、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婚姻状况,等等,慢慢就总结出规律了。

他还告诉我,跑夜班出租时碰到过不少奇怪的乘客——有人上车前还神采奕奕,上车后就开始痛哭,却说不出为什么;有人让他把自己拉到荒郊野岭,站在那里大声尖叫,疯狂地跳舞。曾经有个少妇,刚上车就脱得一丝不挂,在后座裸睡,后来才知道她在梦游。最诡异的一次,是他在上清寺捎了个小伙子,说要去南滨路。小伙子在车上不停地自言自语,到了南滨路,小伙子拉开车门,对着空气说再见,然后要求原路返回。他问小伙子是不是喝多了,小伙子却说自己是过敏体质,滴酒不沾,是女朋友喝多了,刚才吐了自己一身。他觉得奇怪,小伙子明明是一个人上的车,哪来的女朋友?

小伙子比他更奇怪,说自己和女朋友一块上的车,他怎么只看见一个人?还说女朋友是艺术院校的,萨克斯吹得一级棒,两人前几天吃夜宵时认识,她说她家在南滨路。他猛然想起,上周末凌晨两点钟,有个艺术系女生在南滨路卖唱,被醉驾撞死了,据说女孩就是吹萨克斯的。

听他这么一说,小伙子被吓着了,连忙打女孩的手机,但始终无法接通。

我对这种都市怪谈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问他,后来呢?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肥牛,说道:“后来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居然不见了,后排扔着一张冥币”。

你是说他在车内凭空消失了?

他点点头,有可能是等红灯时偷偷下了车,我在犯困,没注意。

他说这应该不是什么灵异事件,他更相信是个恶作剧。年轻人压力很大,整点幺蛾子出来捉弄人不是没有可能。他还说自己“亚历山大”时就在雨中奔跑过,从解放碑一直跑到牛角沱,差点被交警送到精神病医院。

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小溪,她甩了甩头发,笑笑说:“作家都会编故事,当不得真”。

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做作的表情,我觉得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那可不好说,还记得何寡妇的牌坊么?有时看戏的比唱戏的更会演。

何寡妇是十八梯老辈人摆龙门阵时经常提到的一个人物,生活在清代咸丰年间,长得美艳动人,肌肤吹弹可破,但二十出头就守寡了。她悉心照顾婆家,还不惜典当首饰请戏班子给公婆祝寿,孝义感天动地,朝廷下旨给她立了贞节牌坊。后来却发现她同时跟好几个男人私通,丈夫也是她用砒霜毒死的,结果被拉到太平门外凌迟,牌坊自然也被推倒了。

小时候我听外婆说,十八梯的好多台阶就是用何寡妇的牌坊砌的,凑跟前能闻到石料有一股骚味儿。我特意去找过,但一块都没找到。

十八梯的老辈人如果骂谁像何寡妇,意思就是这个人假得很,信不过。

进报社工作后,我查了地方志,发现十八梯根本没有所谓的贞节牌坊,野史里也没有记载,估计何寡妇是戏里面的人物。我颇感失望,因为风情万种的何寡妇是我性启蒙的老师,格老子的,她居然从来不存在!

准备告别的那段时间里,我和小溪每天都在十八梯散步,从厚慈街走到较场口,从南纪门走到盐商会馆。

我们经常是边吃着边走过去的——叶儿粑、串串香、凉皮、抄手、锅贴、米花糖……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情侣。我们跟遇到的每个街坊打招呼,他们都是十八梯的一分子。外婆说,十八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级台阶,但我从来没有数清过。

有时候小溪会在阁楼里留宿,她依偎在我怀里,身段就像一把弧线优美的大提琴,而我如同一位灵感充沛的琴师,经常即兴创作出许多神曲。还有的时候,我们会跑到江边的乌篷船里,把自己变成一尾鱼,听着水鸟的叫声和喧嚣的涛声,随着波浪上下起伏。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妙境界,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有一天半夜时分,我和小溪吃夜宵回来,居然心血来潮地钻进了防空洞。抗战时期,日军飞机对山城大轰炸,十八梯的防空洞里死了不少人。我小时候老听外婆说,里面去不得,有绿毛鬼!凑近洞口,还能听到哭声。

我们摸黑朝深处走去,没有看见绿毛鬼,也没有听见哭声。热气混合着湿气,刺激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欲望像蘑菇一样迅速膨胀起来。那是我们最肆无忌惮的一次,直到早晨才从防空洞里出来,小溪的嗓子都哑了,足足喝了三天的胖大海。后来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所谓的绿毛鬼可能就是我和小溪这样的人。那天晚上小溪披头散发,像是从江底爬上来的水鬼,身上还覆盖着许多水草。而且防空洞有回音壁的效果,叫声显得格外凄厉。

这个发现让我和小溪拊掌大笑,在十八梯流传了大半个世纪的鬼怪之谜,竟然被我们破解了,而且是用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但我们没有把谜底公之于众,一是羞于启齿,二是我觉得没有鬼怪的传说,防空洞就没有了内容,十八梯就少了点什么。正如火锅,缺了一味底料,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整个口感就不对了。

我们在阁楼亲热的时候,安妮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它很少叫唤,哪怕是在发情期,我一度怀疑它是个哑巴。安妮行动非常敏捷,能从屋顶跳跃到几米开外的黄桷树上,像一个白裙飘飘的芭蕾舞演员。在一只波斯猫面前展现人类的动物本能,让小溪有一种强烈的欢愉。她多次说她在猫眼里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穿戴着凤冠霞帔的女人。

但我在猫眼里什么都没看见。

小溪脑海里曾经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她看到的会不会是那个青衣——阁楼的第一任主人,或者说,安妮是青衣的转世?十八梯有个章盲人,号称半仙。小溪抱着安妮找他算过命,他摸了一会儿安妮的骨骼,说它前世是个戏子,还是名角,红透了半边天。小溪当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章盲人一双盲眼,竟然窥探到了她的心思。

章盲人的隔壁是家纸扎店,一对合川来的中年夫妇开的,小溪以前就住这里,也是阁楼,但比我住的那一栋小很多,而且破旧不堪。小溪家很早就把这栋阁楼卖了,她现在住江北的一个豪华小区,卫生间比我的书房还大。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很少到十八梯来,她更喜欢高楼大厦和宽阔的马路。

我有种直觉,死神离我越来越近,我似乎听到了他走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

我让小溪不要再留宿了,我不想倒在爱人的面前。伟大的死亡都是孤独的,就像苏格拉底、海明威、川端康成,还有鲸鱼——鲸落就是一种悲壮的诀别。我并不害怕死亡,纪伯伦说,如果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就应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敞开你的心。因为生和死是一件事,如同江河与海洋也是一件事。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我只不过是走了条捷径,提前在终点等着你们。

这个晚上,我沏了一壶铁观音,听着窗外的雨声,慢慢地喝茶。偶尔跟安妮对视一会儿,想从猫眼里看清楚那个青衣的模样,却一次都没成功。尽管我觉得章盲人是故弄玄虚,但不得不承认,安妮的叫声跟别的猫很不一样,时而高亢清亮,时而婉转低回,像川剧的唱腔。我突然想,如果真有来世,我会是什么?也会变成一只猫吗?然后被小溪抱在怀里宠爱?还是变成一棵黄桷树,生长在某户人家的窗前?或者,变成十八梯的一块青石板,每天仰望着从我身上走过的丰乳肥臀?有来世就有前世了,那我的前世又是什么?

打小我就爱胡思乱想,比如,星球悬浮在太空中为什么不会掉下去?恐龙个头那么大,为什么蛋那么小?黑洞到底是通往高维空间还是平行世界?现实经常魔幻而抽象,梦境却异常清晰具体,那么现实和梦境到底哪一个更真实?这些古怪的念头像苔藓一样纠缠在一起,覆盖了我的大脑沟回,让我经常因为缺氧而意识恍惚。

我还想到了秦川,我死后,他会给我写讣闻吗?讣闻上会写些什么?是褒是贬,还是客观评价?我会成为他悬疑小说里的素材吗?是主角还是配角?或者就是个打酱油的?

我突然忍俊不禁,人都不在了,还在意这些干什么?这跟我有一根鸡毛的关系吗?如果以另外一种形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也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任何事情。如此看来,孟婆汤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彻底忘掉过去,开始新生。秦川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说不定以后的我还能读到,就像在读别人的故事。按照这个逻辑,我现在遇到的某个人,看到的某棵树,可能就是以前的我。我读到的某本书,可能就是我以前的故事。两个“我”穿越时空撞了一下腰,想想就觉得有趣。

茶喝到一半时,我起身拉了一会儿小提琴,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节奏很像正在下的雨,不紧不慢。十八梯很少下暴雨,这里的雨像是从插科打诨的川剧里飘出来的,从软糯的四川话里飘出来的,从入口即化的灯芯糕里飘出来的。安妮歪着头倾听,四肢蜷缩,眼神迷醉,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小溪听我拉琴也是这个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心有点疼。我死后,谁还会拉小提琴给她听?谁还会把她的身体当成大提琴奏响灵与肉的乐章?

我不忍再触碰小提琴,似乎我拉的不是弓弦,而是锯子,每一次运弓,就像在心头割一道口子。我来到书房,在电台前坐下来,打开电源,杂乱的电波声立刻传过来,有的用明语,有的用暗语。这个绿色的铁匣子里藏着许多人的秘密,包括我的,而且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来破译,就像我曾经热衷于破译别人的秘密一样。电台也是我跟父母沟通的媒介,我敲打着电键,告诉他们,我们一家人就要团圆了。

跟父母说完话,我又敲打了一串代码,发给死神的,他没有回复。整整十年了,我呼叫了无数次,他都没有回复过我一个代码,始终保持静默,像是一座死火山。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听到我的呼叫,他的无声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回应。

我关掉电源,把电台仔细地擦拭了几遍,我也该跟老伙计告别了。

现在,我还应该做点什么?

我走进主卧,抚摩着雕花大床。整整一个下午,我和小溪都在上面度过。中场休息时,我点了外卖,是李嬢嬢家的豆花——十八梯的老字号。补充体力后,我们又开始二重奏。这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演出一直持续到傍晚,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我很有成就感,做了一次完美的谢幕。

我们没有打伞,冒着黄昏的细雨去轿铺巷吃了碗酸菜面,我要吴眼镜多放点海椒。吴眼镜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开了家面馆,味美价廉。他有三个儿子,都夭折了。一个在长江里淹死,一个被疯狗咬死,一个爬树偷柚子,摔在青石板上,脑浆迸裂。他问我和小溪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俩笑而不答。他说拿不拿证也没关系,如今谁还在乎那张纸,两个人好就行。他找过两个老婆,都领了结婚证,后来都跟别人跑了,还卷走了他的积蓄。听说他最近又跟店里的服务员好上了,我特意多看了那丫头几眼——二十出头,个子比他还高,腰粗胯大,应该会生养,能延续吴家的香火。

吃完面,我送小溪回家,一直把她送到较场口地铁站。

地铁来了一班又一班,她不肯上车,最后是我强行把她推上车的。在地铁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看见她趴在玻璃门上朝我呼喊着什么,但很快,那只钢铁巨兽呼啸而去,钻进了幽暗的隧道中。空空荡荡的轨道在照明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就好像时间静止了,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相聚和分离都是幻象。

我竖起衣领,转身离开,回到了十八梯。

青石板上有很多凹槽,有的是马蹄印,有的是车辙,有的是雨水常年冲刷而成,都有数百年的历史。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发现古生物化石。小时候,我就找到过海百合、三叶虫、角石,还有某种叫不出名字的脊椎动物的化石——有长长的尾椎骨,很像蜥蜴。亿万年前,山城是一片海洋,后来陆地上升,成了恐龙的乐园,所以山城又被地质学家称为“建在恐龙脊背上的城市”。我从来不觉得化石是冰冷的固体,是死亡的遗迹,它们都是有温度有生命的,而且有故事。它们都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巨变,能写进生物进化史,比人类永恒得多。

阁楼里小溪的气息无处不在,走廊里、楼梯间、床头、窗台、天花板上……我贪婪地嗅着,似乎要把这些气息全部带走,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茶壶空了,就在我准备再泡一壶时,我听见了敲门声,如同啄木鸟在敲击树洞,有种诡异的回音。

我知道,死神终于来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今晚我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还打了条蓝色的领带,像位泰坦尼克号上的绅士,准备用最后的演出来接受沉船的命运。

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至少会载入十八梯的历史。

我照了照镜子,发现我的瞳仁变得有些晦暗,那里曾经藏了一片骚动而辽阔的海,但此刻,海水沉寂了。

我正要下楼,安妮在后面叫了一声。我回头望了一眼,它毛发根根竖起,弓着身子,像一支随时准备射出去的箭。

这是安妮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我蹲下来安抚它,乖乖,别紧张,往后余生,小溪会替我爱你。

安妮好像听懂了,舔了舔我的手。

我起身走下楼梯,站在门后。

敲门声在继续,雨水还在继续,黄桷树在风中呻吟不止。

闪电映照在彩色窗玻璃上,我看见十八梯灯火闪烁,行人步履匆忙。若瑟堂的钟声穿过黑夜和吊脚楼传过来,上帝似乎就端坐在我的头顶,灵魂安静,目光慈祥。在这块麻辣而悲悯的土地上,我即将成为一个符号,具有抽象和思辨色彩的符号。

外面有个压抑已久的声音:齐唐先生在家吗?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微笑着说:

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