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是谁
揭了纱布之后,病房里所有人都沉默了长短不同的时间。
大夫护士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可敬的白衣天使们率先弹冠相庆!手术很成功啊!全医院谁都知道这可怜的病人家属不好惹,没事儿还恨不得找事儿讹谁呢!住院部里林淮北是挂了号的重点监管,这个病人要是毁了容,不掏钱的家属还不知道得闹成很么样儿?住院一个月,让医院倒找钱的泼这家人撒得出来!
现在看着,还好还好!
这姑娘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拆了绷带肿着半边儿看着还挺漂亮!那就说明病人康复得挺好啊!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今天打发她顺利出院,住院大夫晚上下班儿就吃喜面去!
看着床上娇滴滴的女孩子,其次有了表情的是她的父母。他们俩先是紧张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神色都有一瞬间的惶恐惊讶。而当他们的眼神再次移回到病床时,淮北她妈眼圈儿一红,毫无征兆地双手捶胸,嚎了一嗓子:“我那苦命的闺女啊……”
林淮北的爸爸狠狠地踹了老婆一脚,疾言厉色:“哭啥哭?!闺女这不是好了吗?我怎么嘱咐你的?好了就赶快接回家去!别给大夫添乱!”
林淮北的妈局促地擦着泪,哽着嗓子连声说:“对!对!他爹,俺听你的!俺啥都听你的!”说着她赶紧凑过去,手脚麻利地张罗着要帮女儿换衣服,她抹了把鼻涕念念叨叨:“闺女,别怕,娘带你回家。”
病床上的女孩子怯生生地看着这个自称“母亲”的女人,眼神中有些许陌生和瑟缩。
淮北的妈有些许不耐烦,她轻轻拍了女孩儿一下儿:“看我干啥?穿衣裳!”
林淮北她爸这回倒是好说话儿,扭过头拽着大夫护士问怎么给闺女办出院?看来钱都舍得花了。这也难怪,他们不是本市人,想接女儿回家的话就还有好久的车坐,多在这个巨大的城市呆一天,对于这个不太富裕的农民人家就是多一笔挑费。只要不打不闹,大夫们对这些要求还是愿意理解协助的。
揉了三遍眼的周楠尔是这屋里最后一个把眼睛从病人脸上挪开的!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就循环播放着仨字儿:不对啊!这不对啊!
周楠尔紧张地回头看了一遍屋子里所有的人,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忙着后续事宜。
大家脸上放松又坦然的神色让周楠尔产生了刹那疑惑:我是不是压力太大,焦虑症又犯了?
晃晃脑袋,再看看床上的病人,周楠尔确定:这事儿不对!
在周楠尔的记忆里,林淮北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而这个在纱布下闷了二十多天的女孩儿也确实挺好看的:她大概也是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病号服下的身材也是一样的窈窕,看着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纪。
可怎么看怎么不对啊!
周楠尔飞快地掏出手机,翻出来他们公司春天团建时的照片。他拿着淮北和自己的合影细细地跟这个病床上白净秀丽女孩儿仔细地比对:倒也是双眼皮儿,倒也是大眼睛;床上这个女孩儿鼻子好像更比淮北多了点儿圆润顺滑;嘴……好像也小了点儿……;眉更弯一些……;耳朵……床上这个女孩儿白润的耳朵好像更贴颅骨一点儿,对面儿完全看不出来的那种服帖乖巧,不像淮北天天自夸她那小精灵似耳朵的看着就聪明……
总之猛然一看,这姑娘好像是有点儿淮北的意思,但是仔细一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主治医师是万万没想到:病人老板对病人术后的相貌复原要求比家属还严苛!
大夫当时就不太乐意了,这病人又不是网红指脸吃饭,皮肤上也没落下明显的疤痕,你还要怎么着?哪有拿着能拍苍蝇大腿的苹果前置摄像头儿对着大活人玩儿“找找哪里不一样”的?
看在周楠尔给医药费的份儿上,主治医师耐着性子又给他解释了一遍:“病人车祸伤了脸部皮肤肌肉,我们最大限度给做了弥补微整,现在还没完全消肿呢……肯定是跟你记忆有不一样的地方。什么?照片?照片也有失真啊。不是,这位先生,你看人家父母都觉得没问题,你只是她同事而已!要提医疗事故,那也得本人和家属来啊!”
周楠尔飞快地回头看林淮北的父母,如同想抓两根救命稻草!
他真是急于给自己找个帮手:“叔叔,阿姨!你们是她父母!你们就不觉得你女儿不对劲儿吗啊?你们说!你们自己说!咱淮北是长这样儿的吗?这不对啊!这不对啊!”
林淮北的母亲垂着头帮女儿整理衣服,她似乎不愿意和周楠尔有哪怕超过一秒钟的眼神对视。
林淮北的父亲干脆装没听见不搭理他这码事儿,他推开了周楠尔:“屁!我闺女啥样我不知道?我闺女就这样!”
周楠尔顿时愣住了!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这也太诡异了!难道真是他压力太大了吗?
不信邪的周楠尔快步走到病床前,他试探地伸手在林淮北的眼前晃了晃:“淮北,你真是淮北吗?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而病床上那个好像邪风刮下来的美人儿,对着越来越近的周楠尔无端生出诸多恐惧,她局促地垂下了头,神经质地捏着被子,声音软绵绵的:“你……你说你是我老板……你姓周……”
她的声音比他记忆中的淮北轻很多,软绵绵的,好像怕吓到谁!
她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捏着被角儿局促的样子居然给人一种异样的娇怯感!可怜巴巴的!
周楠尔的脑袋里仿佛炸了一个雷:他认识的林淮北从来不是娇怯怯的!她也从来不可怜!这个神态就不对!他认识她三年了,这还能有错?有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找到了华点!可话到嘴边儿又咽回去了,他无法跟没见过淮北日常的医生描述一个女人的神态!他不用说也知道:大夫会说她脑子被撞到了,她想不起来了,她当然怯生生的!
周楠尔黯然地看着林淮北捏着医院雪白被单儿的手指头:她的手指又白又嫩。是那样精致的白皙,她白得让医院雪白的床单都泛了淡淡的牙黄色。
这个淮北太白净了!
床上这个自称是淮北的女孩儿,肌理细腻,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肤若凝脂,吹弹得破!
一个人她无论做了什么手术,总不能二十天之内把皮也换了一身儿吧?
握着这双白皙的手,周楠尔全想明白了,小时候他念过一句西方谚语:如果一个动物走路像鸭子,叫声也像鸭子,那它就是鸭子!
你看眼前这个女孩:她声音不像淮北,她神态不像淮北,她的长相,甚至皮肤也不像淮北,那说明什么?
她!就!不!是!林!淮!北!
周楠尔扭头看着病房里所有人,病房里所有人就跟看个神经病似地看着他。
周楠尔深深呼吸,他掏出手机,拨了110。
匆匆赶来的警察同志问询了医生。
医生觉得他们的工作流程没问题:车祸当天非常忙碌,几辆120同时送来了一波儿病人!
林淮北的身份是负责处理事故现场警官确认的,她被发现的时候,奄奄一息地趴在海边礁石上。虽然人是迷糊的,但是她随身的小包儿里好好地放着她的手机、社保卡、身份证。
急症医生一遍遍地问她:“你是林淮北吗?你是林淮北吗?”
她自己承认自己是。
林淮北身高165CM,病人的身高165CM。
林淮北的血型是AB,病人的血型也是AB。
林淮北的父母闻讯赶来的时候,也确认了病人身份。
林淮北是失忆了,但是她没有智力损伤,在医院治疗期间,她不对自己的身份有异议。
林淮北因为外力造成颜面损伤,接受了微整形手术,现在还没恢复,她的相貌和以前的照片有区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林淮北又不是富豪的闺女,又不是身价千万的二代,一个医药费都让老板出的社畜小姑娘儿,谁冒充她啊!
警察同志询问了林淮北的父母:
林淮北的母亲一直在哭。
林淮北的父亲林忠超有一张赤红的方脸,常年在外面打工,他在村里也算见过世面的男人。跟“官面儿”说话意外的有调理,他说话就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出口成章。林忠超拿出了自己一家子的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这些文件资料能证实林淮北是他女儿没错。林朝忠拿出来林淮北的这张身份证还是她上高中的时办的,上面的照片是个黑不溜秋儿的黄毛丫头。林淮北今年24了,这照片拍了得有七八年了。拿这张身份证去跟病床上那个白皙可人儿比,是有点儿完全对不上号儿。
警察同志叹口气:“你们还有什么其他证据吗?要实在是不行,也许咱们得做个DNA。”
林朝忠一听就急眼:“做甚DA?啥是DA?这是我闺女还能有错?她一个女人家!一个赔钱货!我拿着这么多文件,警察同志我还能乱说吗?你们别是要讹我们多花检查费吧?”
警察同志就有点儿皱眉了。
林淮北的妈董月娥是个标准的农村中年妇女样儿。躲在老公身后呜呜咽咽忍气吞声了好小半晌儿了,这会儿看要闹僵,她擦了把眼泪,慢悠悠地张了口:“警察同志啊,我的官府!我养的闺女我还不认得?你去看看!她左边耳朵后头有颗朱砂痣!是不是?”
出警的警官、医生和周楠尔一起查看了病人左耳。病人耳侧果然有颗红痣,雪白耳上有痣嫣红,隐秘又可爱的一点红色。小警官看了,都有点儿脸红。这个病人……很好看……
警官询问了林淮北本人。
这个病人双手抱膝,讷讷地缩在病床的一角。她额上还有纱布,她眼神还很混乱,她的脑震荡后遗症没有完全恢复。她有点儿怕人,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警官,回答问题的声音又轻又小。
说真的,询问进行到这里,出警的警官第一次对这个病人的身份起了一丁点儿的怀疑。
她真的是……粉妆玉琢的那种白皙可人儿……剥了皮儿的煮鸡蛋似的一身皮相……
跟她那对儿父母看着真不像是一家人!
珍珠可以是从蚌出的,蚌在河泥里那没问题。可是珍珠要是从地里刨出来,就很古怪了。
但是她承认了自己是林淮北。她说自己只记得这个名字。
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好熟悉!
林淮北看起来很懦弱,这句话她说得很坚定,这神情是瞒不了人的。
警官询问了报案人周楠尔。
在询问前,这座巨大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匆匆赶来,他先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周楠尔,又递给出警警官一份资料。
警官仔细看了看资料,抬起眼问周楠尔,有些同情地问:“周先生,您有焦虑症吧?”
鉴于有诸多证人证言,包括病人本人都证实这里不存在身份确认偏差。虽然做一个DNA更加有助于确认情况,但是病人家属不赞同,病人有认知障碍需要家属监护,又面临出院。如果做DNA鉴定,那么等待结果期间,病人交给谁看护也是实际问题。何况报案人本身存在精神健康问题。以及医生护士都表示:周楠尔在病人住院期间多次探视,主动给付医疗费,显然对病人有很深的好感。那么他不希望病人被监护人带走,导致认知偏差也是有可能的。
基于以上理由,出警警官确认了林淮北身份,允许她父母带她回家休养。
就这样,周楠尔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漂亮的淮北,被她粗陋的父亲洋娃娃一样抱到了一辆面包车上。油门启动,撒气漏风的面包车把粉雕玉琢的洋娃娃带走了。
阴风阵阵吹人骨冷。
那次出行,好像是天使林淮北降落人间后的第一次出行。她好新奇地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啊看。小小的面包车一路开出了城市,开到了海边。从环海公路看去,无垠大海之侧,那场车祸的三七祭奠礼好像才刚刚告一段落,人群正在散去。
凄清冷落的环海公路上,一辆华丽的梅赛德斯和他们的寒酸面包车相对而行,最终近距离擦肩而过,各不回头。
淮北分明:那辆轿车的司机分明是一个端秀男子,轿车后面好像坐着一位雍容富贵的美人。
不知为什么,林淮北的心动了一下儿,她呆呆地目送那辆车开得好远好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它了。
林淮北有一瞬间怏怏不乐,因为她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再也看不到那辆车的认知,会让她觉得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