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披皮
林淮北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如何胡乱安慰电话那端的那个男子的。除了最开始脱口而出的“节哀顺变”还算中规中矩，其余言辞全线崩坏。她没处置过这路事儿。
今天下午和老板沙盘推演，老板说：“最坏的情况是淮南让别的网站责编小妖精勾搭跑了！”
然后周楠尔叉着狗熊腰翘着兰花指，一脸老鸨样儿地戳林淮北的脑门子：“车祸之后你怎么不解风情了？怎么相好儿的作者都留不住了？”
老板痛心疾首地谆谆教诲：“一定得打起精神来！编辑的天职就是留住作者的春心！一个优秀的编辑只能渣作者，不能让作者渣！淮北你醒醒，你以前也是老子的头牌，你夏天还是个优秀的狐狸精呢！我不管！你一定得把淮南的魂儿给我勾回来！让她死心塌地给咱更新到她死！”
林淮北万万没想到啊，倒霉老板一语成谶：真把人家淮南咒死了！
惊慌失措的林淮北不知道怎么跟丧家继续聊下去，她不太擅长说场面话，而对方显然没有率先结束通话的意思。于是，淮北只好再一次磕磕巴巴地向对方表达了同情和哀悼。然后她想询问一下儿，淮南是什么时候过世的？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天不假年了呢？
无奈对方讳莫如深，非常客气地陈述：“事发突然，家属哀恸，不愿声张，请您理解。”
那……林淮北也就只能理解了……
说也奇怪，明明电话接通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儿情绪激荡，可是对方男子好像很快稳定了下来，尽管电话里他的呼吸还略显急促。
淮北不由揣测：他……在惊骇？
不过淮北也顾不上这个了。她想赶紧找个明白人问问：作者死了怎么办啊？她得马上知道答案！
就在淮北又客气两句，想挂断电话的时候，对方突然换了个话题，那语气好像是盼着和她多说几句，居然有点儿不易察觉的卑微：“那么说……您是淮南的编辑了？”
淮北下意识地点点头，想起来对方看不见她点头，她立刻开口：“是的。我本来是想和淮南商量小说更新的事儿。她的故事写得真好，获得了很多读者的肯定，还有可能出售版权。总之在我们这里不论编辑还是读者，大家都很喜欢她。”
电话那边猛然传来了一声非常克制的抽气，好像是在强行压抑疼痛。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淮北觉得自己听到了对方抽纸巾、拭眼泪的声音。
对方突如其来的哀伤，让淮北觉得好抱歉。她连忙转换话题：“既然淮南不幸过世了，她的账号里还有打赏呢，应该转账给她的家属。”
男子似乎稳定住了情绪，他带着鼻音轻轻叹息：“不用了。林小姐，你就当这是淮南……是淮南送你的礼物吧……她很喜欢你的……”
淮北愣了愣，什么叫她喜欢我？你什么意思？然后她就叹息了：那些打赏也不少钱呢，你们果然家大业大。
然后她又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儿：“那淮南的写作账号，如何处理？我们也得和她家里人商量啊。您看不如定个时间，我们去跟淮南家里人见一面，毕竟淮南是我们的签约作者。出了这么大事儿，我们也想去探望一下儿她的家里人，表表心意……”
聊了这么久，淮北的智商渐渐上线，她口口声声扣着家属两个字，实在是因为这事儿淮南的同事说了不算。而且淮南年纪轻轻的，难道说死就死了吗？会不会这里有误会啊？
谁知对方拒绝得干净利索：“账号随你处置吧。她不会在意的。你也不要来。家里不方便。”
这也太好说话了吧？还有，什么叫家里不方便？
淮北有点儿含糊：“您是淮南什么人啊？”
对方声音黯然：“我是她丈夫。”似乎明白了淮北的顾虑，他说：“你放心吧。我能做主。毕竟这世上除了我……没什么人知道淮南喜欢写故事……她的亲人……只会逼她……”说到这里，他些微哽咽，几不成言。
淮北举着电话沉默良久，不知怎的，听了这几句话，她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戚戚：她的亲人只会逼她。
她的亲人……只会卖她……
众生皆苦。
林淮北脱口而出：“请您节哀啊，死者已矣，您要保重身体。”
对方似苦笑了一声，声音很软：“她死了……我还保重身体做什么……”还没等淮北反应过来，男子再开口就是强打精神的公事公办了：“林小姐，不如您把联络方式给我留下。我去咨询一下淮南的律师，怎么处置淮南跟贵司的遗留事宜比较妥当？我想淮南泉下有知，会赞同我的想法。对了！麻烦您把地址也说一下儿吧，我想应该会邮寄许多文件的。”
他说的有理有据，她完全无法反驳。
就这样，淮北神使鬼差地把自己出租屋地址告诉了淮南的丈夫。说了之后，她有点儿后悔，是不是留公司地址比较正式呢？但是想想自己不知道公司的地址……那也只好如此了……
对方好像很满意她提供的资料，也没对地址这类细节多做质疑。
很快，双方还算平顺地结束了这次不短的通话。
电话挂断的那一瞬间，淮北心里有一丝怅然若失，她挺喜欢跟这个人说话的，大概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和陌生人说话了吧？她毕竟被关了三个月，寂寞又孤独。以及，她莫名觉得这个男人的声音有点儿耳熟。
真好！回到城市，让她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淮北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好起来！
林淮北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笔记本上，她的QQ是自动登陆状态，上面已经积攒了999+的新消息。
她随手点开了几个，一些是以前作者的慰问，一些是新晋作者的寒暄，还有一些是……看来是个相熟作者给她发来的黄图……
淮北咳嗽了两声，红着脸先欣赏了一番黄图，然后感慨：怪不得这个作者不红，她审美真不行。
很快，淮北发现公司的工作群里有人@自己，她随手点开了那个群。这个群大概平常太多人说话，耽误工作，以前的淮北把它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淮北这次打开了Q群，好像进入了新世界。她刚刚吱声，立刻被围观了。
淮北发现自己的昵称是：真正大英雄林淮北！
以及，自己的签名儿是：踏三山游五岳，恨天无把，恨地无环，代管天津及周边各县真正大英雄林淮北！
林淮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以前这么剽悍的么？
群里的同事们十分热情，纷纷慰问：淮北腿好点儿了没？现在还缺什么东西？车祸受的伤好了吗？还要不要什么帮忙？
淮北应接不暇地一一回复，觉得自己简直被团宠。
李玉琪问她：拐好不好使？
淮北老实巴交地实话实说：还不太会用。但是我会努力学习的。
群里爆笑：淮北受伤回来怎么变得这么幽默？
淮北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大家都说：淮北好点儿了就回来上班吧。我们都想你了。
淮北高兴地点头答应了，觉得跟这帮人做同事真的好暖。
很快，一个昵称“苦逼运营狗”的小姐姐@淮北：我手里有新书出版，签约作者都帮忙推广一下儿。淮北赶快让淮南发一条软广吧。她粉丝多，大家的任务一起完成啊！全公司的编辑都让自己手下的作者推广了。
淮北瞠目！她还没有对大家说淮南过世的事儿。她觉得这事儿最好先跟周楠尔单独说。
淮北在群里央求“苦逼运营狗”：我还没联系上淮南呢。没法发推广啊。
一个昵称“催稿判官张编辑”的家伙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淮北你不是托管淮南账号么？你替她发啊！
淮北一惊：这又不是我的账号！哪能这样的？
她这句没见过世面的感慨，引发了群里所有编辑的唾弃。
催稿判官张编辑：人家淮南大小姐不管一切写文以外的业务。
立地太碎软小二：用人家账号推周边，还不是你干得最凶！
芭比哪吒逼更新：这会儿你又白莲花儿了！这不像你啊淮北！
汗地葱绿猪贵：就是就是，现在从良太晚了！
真正大英雄林淮北：呃……好吧……
离开前，淮北看了看他们工作群的名字：水泼凉删。
以及她老板昵称好像叫：急失语。
讲真，淮北一瞬间对他们公司发展挺没信心的。
匆匆打开了公司网站作者后台，淮北在登录名那里输入了：淮南。
然后对着密码栏，她手比脑快，下意识地输入了八个零。
登陆成功了！
她愣了一下儿：自己居然真知道淮南的密码！看来以前真的没少干这种事儿！
淮北飞快地以淮南的名义发了推广文案。淮南果然粉丝多，效果超级震撼：文案下光速引来了一堆读者围观。大家吵吵嚷嚷的就一种声音：太太更新啊啊啊啊啊！
没想到发软广是这个反馈的，淮北为难地搓了搓手，觉得自己惹祸了。淮南仨月不出现，出现就发广告，这多不好！
她快速浏览了一下儿作者后台，淮北的注意力被草稿箱里的存稿吸引了：那是淮南没有写完的更新。她一般写4500字左右为一个章节。这一章已经写了3700字，看来就快写完了。然后……就永远地停在那里了……
淮北快速浏览了更新，怪不得读者们“滋哇乔叫”，淮南正写到女主角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这一章就要见个分晓了。
而且淮南……居然真把女主写死了……
是个狠人儿！
不过这段儿文字，淮北越看越熟，越看越顺，最后看到她自己忍不住心痒难熬了起来。
那天，神使鬼差地，淮北把鼠标移到了这篇文章的末尾。她开始打字，那个熟稔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毫不滞涩，如同清泉，奔涌而出……
堪堪写到了4500字，比较完整地结束了这一章，淮北审视再三，觉得倒不算狗尾续貂的难以为继，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按动了发表键。
这应该也是淮南的心愿吧。
淮北相信，如果看到那些焦急的读者催更，所有作者都会死不瞑目的！她相信淮南喜欢她这么干。至于为什么她知道故事走向？这一定是因为当初淮南给她看了故事大纲的缘故！淮北对此深信不疑！
十分钟后，《两生花》更新了的消息传遍了网站和淮南的读者群！
一直没有退出淮南ID的淮北看到：标志读者留言、打赏、点赞的提示小铃铛疯狂地闪啊闪，半个多小时没停过！
啊，原来写爆款文是这个感觉。
淮北有些颤抖地打开了留言区，里面的读者已经哭成了一团，大家口口声声：
太太太太，你终于回来了！
太太不坑就好！
太太不是人啊！太太一回来就发刀！
不管了！太太怎么写我们怎么看！
太太我爱你！
不就是币么，拿去！
太太，是你的故事陪我挨过最难的加班啊！你终于回来了真好！
就是就是，指着太太的文陪伴我度过考研煎熬期啊……
好多好多类似的留言，淮北看着看着就泪目了。原来淮南是这么好的人，原来真的有这么多人喜欢她。她怎么能死呢？真好可惜……
看了好一会儿，淮北也轻轻舒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没人看出来这段更新里有几百字是她捉刀代笔。那么更新完这一段儿，也就算给了大伙儿一个交代。她真该跟老板商量商量如何公布淮南的死讯了。
就在这时，淮北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某厂IP采购。
淮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还什么都想不起来，她不知道怎么跟甲方爸爸交代业务。怎么办？怎么办？
无奈电话一直响，淮北硬着头皮按下了接听键，甲方小姐姐蛮兴奋：“淮南终于更新了！我还以为她是吊着我们拿乔呢。我这些日子跟我同事说，没有见过这样的作者！你也不管管她！”
淮北讷讷：“不是……她是……”
甲方小姐姐快人快语：“行了！不用解释了！更了就好。我看了，这段儿写的不错！有爆款范儿！作者瓶颈了我们也理解，你转告淮南，可千万不能坑啊！我的选题已经过会了！你老板天天哭穷，穷得都要卖房卖车了！现在挣钱的机会来了，你们可不能给我掉链子！否则休想我们这个级别的厂再跟你们谈合作！去！赶紧让作者更新！最好赶紧完结！别给我找麻烦！听见了没？一定要保质保量啊！”
对方连哄再吓唬其实也是话术套路，可把淮北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编辑顷刻给吓到腿软：“嗯！嗯！好的！我去和他说……我去和他说……”
刚挂了甲方小姐姐的电话，周楠尔的电话就杀进来了：“淮北！可以啊你！我就说淮南听你的！卧槽！老子没白冒着生命危险把你捞回来！这就是好人好报！刚才又有一平台给我打电话儿问《两生花》呢！这个IP指定卖得出去！你算是咱公司的大功臣！老板没白咬牙给你掏医药费抢救你！不瞒你说，淮北！你老板这两天周转困难急得牙花子出血！我都恨不得找个富婆自卖自身了！”
抱着电话，听着老板的絮絮叨叨，淮北一屁股坐在床上，心里那是特别的迷茫！
她张了半天嘴，终于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淮北挑灯夜战，把《两生花》从头到尾又看了好几遍，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了她脑子里的整体故事大纲。淮北战战兢兢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觉得还是人话。然后她头悬梁锥刺股地尽量模仿着淮南的笔触，开始写下一章。
她想了，干脆将错就错，披着淮南的马甲替她更新好了！
她知道周楠尔缺钱了：老板接济她都发动的大伙儿帮忙。她记得老板在她躺在病床上像床炕褥子不能动的时候帮她交了好多治疗费，结果旅行公司的赔偿让她爸妈直接装兜儿里了一分钱都没给老板报销。就这么着，老板还冒着生命危险把她从山里当被拐卖妇女救了回来！
她欠老板的，她此生此世愿为老板结草衔环！以身相许不用，老板想找个富婆，她太穷配不上。这个认知也让淮北莫名踏实。老板有点儿帅，不是她的菜。
次日下午，在屋里埋头儿写了一宿的林淮北拄着拐下了楼，她想去买点儿吃的，她就要饿死了。她没法点外卖，她只有现金。
外面有点儿冷，同事给的外套有点儿薄，鞋也不合适——太大。
所以走路就空前不方便。就这样，淮北拄着拐杖，一步三摇地向个看着仿佛是菜市场的地方挪了过去。她走得很吃力，寒风中的小白菜儿好可怜。
林淮北走了几步，恍惚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看，那视线灼灼让她不适。
淮北蓦然惊觉，四下张望：并没有什么熟人的踪迹。没有父母，也没有樊贵。
淮北暗暗地松了口气，她回来之后，他们就只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又走了几步，碰到了个煎饼摊子。摊煎饼的大姐笑得好慈祥！淮北的肚子就更饿了。很快，淮北如愿以偿地买到了香喷喷的煎饼！这是车祸后她第一次自己挑选喜欢的食物，捧着煎饼的淮北小女孩儿似地拿起来闻了闻，十分满足。
卖煎饼的大姐觉得这姑娘好可爱，又送给她一根烤火腿肠。
淮北开心地接过来道谢，好像全副精神都沉浸在热乎乎的食物里。
她笑起来很好看，看到她的笑的路人都难免跟着她挑一挑嘴角儿。
就在这时，林淮北毫无预兆地猛然回头！她的目光准确地找到了不远处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的人。那人显然也发现了淮北发现了自己，他的神色仓惶又尴尬，窘得眼尾都红了一线。
居然是个端秀的帅哥！
帅哥愣在了当地，淮北大步走到他面前。
事后很久，淮北都想不明白，那天的自己怎么那么勇敢？
她就那么直直地走过去，盯着那人的眼睛问：“你是不是认识我？”
那人满脸惊骇地看着淮北，好像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
淮北些微喘口气，她告诉他：“我车祸失忆了，我现在不认识你。如果你以前认识我，你就对我说。”
闻听此言，帅哥如遭雷噬。
两人呆呆对峙了好一会儿。
淮北看见：帅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