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九九五年,盛夏,浙江。
暑气在七月到达了顶峰,杭嘉湖平原笼罩在副热带高压下,又热又湿,如同蒸笼一般。
这是求是医科大学的实习医生们在禾嘉市第一医院报到的第一天。一帮大学生离开了酷热难当的杭州,坐着绿皮火车到了禾嘉市,还没等他们缓过一口气来,临床实习就像大幕拉开一般轰然开始,没有前奏、没有预演,医学生们都被直入主题地嵌到了自己的角色和位置上。
住院部大楼六楼的外二科,护士站墙上的挂钟指向9点半,病区走廊里熙熙攘攘,送手术室、送检查的病人和新收入病区的病人,交汇出嘤嘤嗡嗡的各种声音。电梯门移开,门诊服务台的轮椅推进来一个新收住院的病人。另一拨医务人员簇拥着急诊室的金属平车,声势浩大地又送进来另一个急诊病人。
穿着白衣的人影进进出出,都在病房或者治疗室里忙着。一个小个子女生和一个瘦削白皙的男生,被科教科干事带了过来。那中年女干事在医生办公室外张望了一下,带教老师一个都没在。她走到半圆形的护理台边上,对主班护士扬声道:“红霞,这是两个新来的实习医生,我先放这儿了,看到王主任说一声啊。”
“知道了。”红霞随口答应一声,头也不抬地处理面前的几沓新医嘱、化验单、输血单。
中年女干事回头对两个新来的实习生说:“上午先在这里看看,熟悉一下环境,等外二科王宜君主任来了,你们俩自己去找他报到,让他安排排班。”
“嗯!好的,老师。”两个年轻人点点头,一脸茫然还带着点紧张,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两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在护理台后忙碌的红霞。只见她一手整理面前的单子,一手拿起电话:“喂,下午1点半需要加两个CT……”
外勤工人在她的指挥下,兜里揣着一沓输血单,手里拿着两管血标本,一路小跑出了病区的走廊,嘴里还念叨着:“好了,别催我,马上去。”
一个高个子的外科医生走路如一阵风,斩钉截铁地吩咐红霞:“这个手术约了下午3点的台子,上台之前一定要再明确一下CT……”
“知道了,知道了!”红霞从护理台里探出头来,扶了一下快要歪倒下来的护士帽,小声嘟囔道:“都当我有法术呢,单子都会自己飞回来的。”
两个新来的实习医生,看着繁忙的景象,又相互看看,脸上都闪过了一丝怯意。
“喂!这个同学,这堆单子赶紧拿到CT室划个价,再到住院部收费处去记个账拿回来。”红霞一把抓住一个面前的实习医生吩咐道。
“哦,好吧。”被抓差的小个子女生是求是医科大学五年级的学生,簇新的白大褂穿在她身上有点长。她的大脑门上闪着油光,胸前的工牌上贴着临时打印的“实习医生 罗震中”。猝不及防地被砸了个活儿,她像是脑筋还没转过来,就答应了。
她拿过单子看了一下,CT单上别着计费的小单据,还有几张检查单。她挠挠头,赶紧默默复述了一遍:“CT室划价,住院收费处记账……”唉!上工第一天,东南西北都还认不清楚,权当熟悉一下医院环境好了。她迅速把单子摞齐,一看电梯拥挤不堪,她也不耐烦等,一路顺着楼梯跑了下去。
禾嘉市第一医院的住院部大楼是一栋新建的十八层高楼,一楼大厅是挂号处、收费处、药房、检验科等各种窗口科室。一个个玻璃小窗口外面密密层层排着队,一条条人龙歪歪扭扭地把一楼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影像楼和急诊楼分立在住院部大楼的两侧,是两栋各自独立的小楼。三栋楼合围而成的小广场中间,竖着一座白求恩雕像。眼下这个时段,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水泥路,每条通道上都看得到脚步匆匆的工作人员,到处都是看着标识牌找地方的门诊病人。
罗震中穿过一楼拥挤的人群,穿过小广场,跑到影像楼,循着路标找到CT室。CT室的窗口正排着长队,等罗震中排到窗口,递进单子,只听“啪”的一声,单子被扔了出来,一个尖厉的女声训斥道:“下次整理清楚,乱七八糟的,丢了算谁的?!”
罗震中气鼓鼓的,但又不敢吭声,她把手里的单子排齐整,灰溜溜地绕了一圈,又跑回住院部收费处排队。长长的队伍移动缓慢,等她排到窗口,单子刚送进去,又是“啪”的一声,单子又被扔了出来。“造影剂不划价,怎么收?去补!”嫌弃的语气就像一记猛拳,捶在了罗震中的鼻子上。
啊?!罗震中赶紧翻了翻这一沓单子,果然,有一张小单子漏掉了,她又赶紧一路小跑,回到CT室门口,愤愤地闷哼了一声:“倒霉!”
她往前头窗口处斜斜地一探头,CT室窗口的划价员头也不抬,喊道:“后面排队。”就把她轰到队尾去了。
罗震中等了又等,终于又排到了窗口,说:“那个,刚漏了一张单子。”“喂!你懂不懂规矩,怕漏,你自己整理清楚啊!”划价员的口气冲得像机关枪,她飞速地写了个数字,再一次把单子扔了出来。
罗震中一张水嫩的脸热得通红,额头冒汗。她停下来,站在空调的风口处,喘了一口气。她朝窗口白了一眼,心里抱怨:“你自己漏掉了单子,还这么理直气壮,讲不讲道理了?!”
“喂。”一个高个子男生从身后叫住罗震中,捡起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一张小单子,交到她手里。
“谢谢。”罗震中拍拍胸口,心想这要是掉了,回头又得有好多麻烦。
高个子男生拿过罗震中手里的一沓单子翻了一下,把其中几张抽出来,用回形针别好,递还给她。“别急,容易忙中出错,按次序去办不容易漏。”罗震中茫然地抬头看他一眼,一个上午总算听到一句语速正常的话,没有厌烦、没有嫌弃。对方是个格外高大的男生,清爽的板寸头,戴着淡蓝色的口罩,看工牌应该也是个实习医生。她勉强露出个笑容,就又拿着单子向住院部收费处跑去。
好了好了……快了快了,罗震中一阵安慰自己,她拿着一沓单据,穿过人群拥挤的住院部大厅,直奔收费处,然后又在人肉长阵里耐着性子等着。这里一个挤一个,好像叠罗汉……
等到罗震中拿着一摞单子跑回住院部的外二科,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红霞一脸不耐烦地埋怨:“你搞个CT单子,去了一个多小时,在搞些什么东西?”
红霞翻了一下单子,越发地炸了起来:“超声干吗不记账?干活带不带脑子?下午的超声做不了,明天手术延迟了,算谁的?!”
“……”罗震中瞪着那张漏网的B超单,脸都快绿了。她暗暗地咬牙切齿,狠狠忍了一下,才没让抱怨冲口而出:你又没告诉我!罗震中心里的委屈汩汩地冒上来,果然新上工的“菜鸟”,谁的气都得受着!
“喂,我们正要送病人去做超声引导穿刺,我带你去超声科吧!”一个嗓音沙哑的男生叫住她,罗震中仔细看了看他的工牌,他叫李青云。
“别急,跑腿是实习生的日常工作,要跑出质量来。”李青云调侃道,像是揶揄,又像是自嘲,“我比你早实习一个月,刚来的时候,也经常奓毛的……”
“哎,你别这么死心眼,去跟那个护士说,让外勤工人去跑好了,这又不是实习医生的活儿。”面容白皙的钱修远跟在李青云的后面,语气嘲讽,他个子瘦长,书生气十足,话里话外透着同班同学的随意劲儿。不过此刻一看罗震中的面色,顿时打住了话头,把矿泉水瓶递给她。
罗震中一言不发地接过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去半瓶。
一个上午,她在人声鼎沸的门诊部、住院部、影像楼之间穿梭了若干个来回,沮丧得快要趴下了。
等到单据全部弄好,交还给护理台,红霞一把拿回超声单子,往夹子里一放,敞着声音说:“这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实习生,做事情一点都不像样。”罗震中顿时愣住了,脸涨得通红。
钱修远刚好开好一摞化验单回来,凑过来接茬道:“她这么小,应该是禾嘉卫校的吧!”这家伙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罗震中,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罗震中脑袋一阵嗡嗡乱响,回到办公室,她看没人注意,一拳头“咣”地捶在钱修远背上,砸得他“哇”的一声怪叫。
钱修远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贼贼地说:“丢人家学校的人,不要紧的……他们都还不认识你……好了好了!我帮你去买中午饭。”
罗震中一头趴在办公桌上,气呼呼地说:“不吃了,气饱了!崩溃!”
“菜鸟嘛!人也认不清,地方也认不清,流程也搞不清……化验单也不会开,医嘱一开就错……”钱修远缩了缩脖子,语气中带着点同道中人的凄惨。
“呵!碰点钉子好啊,打起精神来,小妞!今天下午轮到我们组收病人。”一个中年男医生迤迤然走进医生办公室,看见罗震中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语调轻松地冲她说。
“……知道了!”罗震中一听下午就要开始收病人,立刻强打精神,哭丧着脸大声回答。跑得再头昏脑涨,她也认得清楚,这个微微有点谢顶的男医生,就是她的带教老师——匆忙打过一次照面的主治医师余运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