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两个5岁男孩
手术室里的“下不来台”,是一句货真价实的诅咒。
晚饭后,罗震中回到寝室,“嘎吱”一声坐到自己的下铺,冲得湿淋淋的两只脚踩在拖鞋上,顺手拿起清早凉下的大杯白开水,一阵猛灌。傍晚时分,位于七楼的房间气温直逼35摄氏度,五个人蜗居的宿舍门窗大开。吊扇嘎嘎作响,却没有一丝凉意。汗水从罗震中的发丝间渗出,顺着耳后和脖颈,汇聚成细细的水流,从前胸后背淌下来。
室友梅芮洗完澡,头裹着毛巾,穿着一条蓝白相间的连衣裙从浴室里出来,她打开台扇,开始收拾那头湿淋淋的长发。
室友盛星宜盘膝而坐,手里捧着一个大搪瓷缸子,慢条斯理地一边吃晚饭,一边翻面前桌子上摊开的《心电图手册》。她浓密的头发被束成一把,用大夹子夹在脑后,露出细细的光脖子。听到动静,她抬头看着罗震中道:“你可算是回来了。”
“阵亡在前线也不稀奇……她们人呢?”罗震中毫无坐相,盯着自己的两只光脚,对着盛星宜问道。若不是放松下来,她还不知道身上的每块肌肉、每个关节都在酸痛。
“不知道,都神出鬼没的,这个晚上6点钟出门,那个半夜回来。就说你吧,有几天没在这个时间回来了。”盛星宜“哗啦”翻一页书,继续对着各种形状的心电图曲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心脏侧壁对着的,是哪几个胸前区导联来着?”她敲敲面前的搪瓷缸子,提醒同伴问题来了。
“饶了我吧,我脑子里现在装满《外科学》,走楼梯都会掉出来,已经放不下心电图了。”罗震中没准备理她,汗水哗哗地流,脑子处于放空状态,这感觉真是久违了。
罗震中看了一眼正在梳头的梅芮,潦草地问候了一下。天天睡在一个寝室,好些天都没有脸对脸看个仔细了。
台扇把梅芮蓝白相间的连衣裙吹得蓬起,裙摆飘摇十分好看。可梅芮雪白秀气的一张小脸却是阴云密布。她无精打采地回答盛星宜道:“I,avl是高侧壁,V1-V3是前间壁(1)。”
说着,她梳好一头齐腰的黑发,戴上和连衣裙同色的发箍,穿过满屋六神花露水的清新味道,抱起考研习题资料,垮着脸出去了,边走边道:“真是个破地方,连个安静看书的图书馆都没有。”
“梅芮怎么了?”罗震中站在镜子前,套上短袖的白大褂准备出门。
“她第一天就被门诊病人投诉,说是态度不好,不理人。昨天又被一个酒鬼纠缠,差点又被投诉。”盛星宜终于吃完了饭,“铛”的一声把勺子一撂,饶有兴趣地看着罗震中在镜子前扣扣子。
没想到模范优等生身上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进入实习,大家都瞬间变成正宗小菜鸟,成绩的优劣不再重要,人人都在科室里各受各的打击。罗震中一边蹲着系鞋带,一边在心里琢磨,梅芮待在鱼龙混杂的门诊窗口科室,可能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你看你,就像个幼儿园小朋友穿上白大褂上台扮演医生,病人拿你当回事吗?”盛星宜捏捏罗震中的脸颊。
“有啊!”罗震中装着样子学病人的话:
“护士,盐水没有了。”
“护士小姐,交钱在哪里?”
“护士,我们28床是哪个医生管的?!”
……她越说越恼,长长叹了一口气,掉头出门去了。
“嗨!”郑羿在身后小声喊罗震中,也准备去科室。
罗震中看一眼郑羿怀里比《外科学》教材更厚的蓝色精装《黄家驷外科学》上册,又长长叹了口气。两个人一起走那条完全不照顾人体力的螺旋长楼梯,脚步声隐隐回荡在深井一般的回旋处,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宿舍楼距离住院部大楼的后门只有一个篮球场的距离。傍晚的这个时候,住院病区里大部分病人的盐水已经滴完,三三两两在病房的阳台上乘凉聊天。
5岁小男孩曹福弟的妈妈正端着碗,追着他满世界喂饭。这小鬼是罗震中的新病人,他下颌长了个巨大的脓肿,嘴都肿歪了。福弟黝黑的皮肤显然是成天在太阳底下乱跑的结果,身上总有一层滑溜溜的汗。生病也挡不住他用两条蛮横的小腿顽皮地攀高爬低。
他隔着老远对着罗震中虚踢一脚,觑着罗震中的反应,接着一溜烟儿钻进了病房。
“护士小姐,盐水没有了……”一病房的病人看见罗震中从门口晃过,斜斜地靠在病床上,提高声音喊起来。
罗震中的脚步一点都没有减速。
“来了。”郑羿高声应了一声,一把拽住罗震中,把手里的书往她手里一放,进了一病房。他拿下盐水,查对标签上的姓名和床号,关闭液体,拔针,把针头更换到新的液体上,然后在莫非氏滴管上排气,用流速调节器调整滴速,一通操作行云流水,有种别样的爽快和利落。
“病人叫你,干吗不应?”拿着空瓶退出病房的郑羿语气中带着点教训的意味,他“砰砰”弹了两下换下的空盐水瓶,提醒罗震中。
罗震中把巨厚的《黄家驷外科学》抱在胸前,像抱着块盾牌:“他叫护士。”
“你不会?”郑羿疑惑地朝她看看。罗震中一层红晕浮上面颊,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
“打针、抽血也不会吗?”郑羿问。
罗震中摇摇头,吐了下舌头。
“改天教你吧。”郑羿把语气放轻了一点。郑羿的临床实习排班是从“跟护”开始的——跟着护士打针、抽血、抽药、测血糖、换盐水、换微量泵、换引流袋……鹿城医学院的实习生们从早到晚,重复又重复地跟了两个星期下来,日常应对病房里拉铃唤人没有任何困难。手脚勤快的实习医生,简直可以充当半个护士来用。
罗震中噘着嘴,讪讪地,气馁只持续了两秒。
“明天……明天早上我求护士让我抽血。接瓶的事,你来帮我看着?”罗震中仿佛小孩子一样软语央求。
郑羿抿着嘴点点头,这小妞皮实得很,没有半点玻璃心,还挺好相处的。他这才觉出来,没有这基础训练还真不行。这不,连求是医科大学的实习生都翻车了,自己学校这番“跟护”的实习安排还真挺有用的。
早上5点多,天色已经大亮,厚重的云层已被朝阳染得流光溢彩,镀上了一层金边。几百只聒噪的麻雀刚刚醒来,在梧桐树密密层层的枝叶间叫成一片。洒水车一路放着《兰花草》,从中山路转过十字路口驶入禾兴路,又从医院的大门口缓缓而过。街面洒过水后,蒸腾出清早洁净清凉的植物气息。
郑羿绕着医院的围墙晨跑完,满身大汗地大步走回医院。他家其实就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少年路,贪图方便,他天天住在条件简陋的实习生宿舍,下个楼,穿过小花园,就到住院部大楼了。
郑羿老远就见罗震中的身影一闪,穿过了宿舍区通往住院部大楼后方的铁门。他微微笑了笑,这么早出门,必定是去练习抽血了。
这个点儿,护士站里,一试管架贴好条码的空试管被排得整整齐齐,列队等待着护士用百发百中的针头,依次抽出患者的静脉血缓缓注入。
郑羿抬眼望了一眼住院部大楼,伸展双臂做了一下拉伸动作,这是一幢新建不久的十八层大楼,与禾兴路对面二十四层的戴梦得大厦,双双醒目地矗立在城市的中心,像两把笔直的利剑。
住院部大楼的有些窗口还亮着灯,外走廊上,早起的病人站在阳台边远眺。操场上,求是医科大学的实习生高胖正在一个人打篮球,球“砰砰”砸在地面上、篮板上,在清早的宿舍区里带着回音,鼓点般响亮。梅芮捧着英语书在喷水池边背单词,大家公认的学霸滕宏飞背着大书包低着头匆匆走过。底层的食堂里,传出锅碗瓢盆的声音,弥漫着油条、大饼的香气。太阳忽地从云层中钻出来,空气像瞬间轰然着火了一样瞬间热起来,医院在此刻像刚刚苏醒的怪兽,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怎么了?大早上的,拉着个脸。”郑羿到办公室的时候,罗震中鼻子尖油油的,一脸不高兴。
“五针下去,只抽到两针血。”她坐在郑羿常坐的位置上,两只手拿着线,不停地打外科结。病人都挺好的,并没有口出怨言,但呼痛的啧啧声,就是很打击信心。
“等下教你打静脉针,谁也不是一下子就厉害的。”郑羿安慰她。
罗震中伸出藕节一样的手臂,从手背到肘弯,细细研究自己的静脉。郑羿抓过她的手臂,见静脉埋在雪白的皮肤下面,隐隐透出一点点蓝色的影子,直摇头说:“你这种难度太大,容易戳个对穿,盐水挂上就肿了。下次看到这样的,让有经验的护士扎,你退后些。”
罗震中也抓过郑羿的手臂看,他皮肤黝黑,肌肉修长结实。她像扎脉带一样握紧郑羿的手腕,用手拍拍其手背的血管,粗大凸出的静脉分外鲜明。
“你的血就很好抽,我保证一针下去就抽出来。”
郑羿没好气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巴掌,道:“这是傻瓜级的难度,戳不中才怪。”
“我们学校一点不接地气,真是的,护理基本操作一点都不教,放我们出来丢人。”罗震中轻声抱怨道。
“打针、抽血两个星期就会了,你跟钱修远两个的查体手法都是教科书级的,考试一定很严格吧?你们那本浅蓝封面的查体手册,我们就没学过。”郑羿道。这是他亲眼见证过的,连钱修远这么个懒散的家伙,腹部查体的顺序、手法、位置、轻重,都透着规矩。
“那个啊!是美国的HOPE基金会的项目,那本手册是美国某个医学院翻译过来的。那个基金会给我们学校训练了好几十个标准病人,我们每个人都得按书上要求的标准全套过关,你只要听诊器放错位置,他就扣你分;腱反射敲不对地方,没有做出来,也扣分……那些招募的标准病人是些中学老师、公务员啊什么的,都是知识分子,给训练得可难缠了,收费也老贵了,按小时计价的。”
“难怪呢!我前些天还在嘀咕,怎么套路和我们教的有点不一样。”
罗震中看看郑羿,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每个医学院都不一样,我还以为全国统一教材,大家学出来都一模一样呢。”
“才不会一样呢,我们解剖课老师说,你们学校每年消耗的大体标本是我们的四倍,财大气粗得很!”
正说话间,余运东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扫了一眼两个小跟班。“小鬼的下颌脓肿需要切排,你们俩谁做?”
郑羿望望罗震中,两个人迅速出拳:“石头、剪刀、布!”罗震中的“剪刀”胜了郑羿的“布”,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多云转晴,一路小跑到治疗室去准备操作物品。
罗震中几下就准备好了治疗车上的东西:清创包、针筒、消毒液、纱布、凡士林纱条。清点完毕,又手不停地戴好一次性帽子和口罩。她一边准备,一边狂吞口水,控制自己的心虚。
“要局麻吗?”罗震中拿着利多卡因的小玻璃瓶问余运东。要一刀划在这样一个哪吒般闹腾的小孩身上,当真让人发怵。
“脓肿切排要什么局麻?”余运东回答得干脆。折腾了快两个星期,总算是摸到了脓肿成熟的波动感。划这一刀,是结束感染的关键操作。
“两厘米的切口,不要太浅,把手指伸进去打开分隔,让脓都流出来,放根引流条就完事。”余运东指着自己的下颌角比画了一下。他在自己口袋里放了一副备用的无菌手套。这些第一次做操作的小鬼若是手感不佳,他会直接戴手套自己做,机会只给一次。
“我们来了。”郑羿身上没穿白大褂,抱着福弟从病房里出来。小家伙的注意力被郑羿手里的威震天吸引了,福弟的妈妈走在郑羿侧面,不让他看到治疗室这边的动静,脸上满是忐忑。“我们明天就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她停在了治疗室门口,声音都发颤了,“我们福弟勇敢,妈妈明天就买啊!”
踏入治疗室的一瞬间,福弟的脸色就变了,干号声震耳欲聋,他见门重重地关上,两条胖腿立刻开始没命地踢打。
“你帮忙按着,你力气大,小鬼凶得要命。”余运东指挥郑羿。
“同学,你也来帮个忙。”一旁的钱修远也被抓了差。
福弟的哭声是一种攻击性武器,带着颤音、尖啸,且不设暂停键。小胳膊小腿力气却一点不小,撒泼踢打起来毫无顾忌,所向披靡。
郑羿把福弟放在床上,摁住他的身体和小手,用手肘的力量摁住两条腿,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就在耳边,他咬紧牙关,抵抗住一阵耳鸣,手肘上又加了把力。钱修远赶紧上来帮忙压住小鬼的两条胖腿。
余运东两手摁住福弟的脸颊,固定在明亮的射灯光线下。
罗震中快速在他的颈部铺好消毒铺巾,戴着手套的右手摸了摸脓肿的范围和软化程度,接着用左手固定皮肤位置,用锋利的手术刀在脓肿处迅速地划了一个两厘米大小的横切口。
余运东看在眼里,大小深浅刚好。
放下刀,脓血已经从切口处流下来了,罗震中用空针筒抽了些流出的脓液,注入无菌培养瓶里。浑黄浓稠的脓液散发出强烈的臭味,透过口罩仍是熏得罗震中迅速屏住了呼吸。
不顾福弟的干号,罗震中努力克服感官上的不适和内心的恐惧,戴着手套的食指深入脓腔,打通了脓肿周围的分隔。稠厚的脓液沿着手套流到了治疗巾上,进入金属的治疗弯盘里。
她换口气,手指向另外一个方向探入,继续分开小脓腔之间的纤维分隔,让脓液尽可能顺畅地流出来,再用手指向四周探查了一下。之后,她抬起头,看看余运东,征询他的意见。
“放引流条。”汗滴从余运东的额头上渗出来,手底下的小男孩像条滑溜翻腾的小黑鱼,仿佛随时能跳回水里。
用事先剪好的凡士林纱条填满整个脓腔的空隙之后,罗震中用三角针缝合一针,再次消毒,用两层纱布盖好切口。
“好了。”余运东的语气听不出是夸奖,还是感叹。终于结束了。就那几分钟,好像比一小时还久。
郑羿和钱修远也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汗顺着脸颊、脖子哗哗地流下去,背上一大块湿透的汗迹。
福弟滑溜溜地挣脱了郑羿的手肘,蹦了起来,一脚踢中钱修远的额头,又迅速在金属治疗床上“砰砰砰”地踹着。
“好了,好了哦!”郑羿一把抱起福弟,哄着抱着送回病房里。对面的王加其小朋友捂着耳朵,跳下床来看热闹。“福弟,我的威震天今天晚上都借你玩,不会要回来的。”稚嫩的声音让整个病房的病人都微微笑了起来。终于,福弟震耳欲聋的哭声转为一下一下的抽泣,渐渐平息了下来。
“咦!挂彩了。”罗震中仔细一看钱修远的额头,被小男孩踢中的地方鼓起个包,擦破了点皮。
她拿来棉签和碘伏来,给伤口消毒,抱歉地问:“要用冰袋敷一下吗?”接着又轻轻地吹吹碘伏消毒过的创口。钱修远倒吸一口冷气,不客气地说:“为你的操作而光荣负伤,至少也得请顿夜宵做弥补。”
郑羿伸头看了一下,说:“没事,这种小伤口,一晚上就好了。”
“踢你额头上就更没事了。”钱修远白他一眼。
罗震中扔掉手里的棉签,“扑通”一声坐在了办公椅上,左晃半圈,右晃半圈,面无表情,眼神呆滞:“刚才余老师跟我说了句什么来着?我吓忘了。”
郑羿“扑哧”笑了。“他叫你记得看脓液培养的结果,看看是什么细菌造成这个大脓肿,这事还有点儿蹊跷。”
罗震中重重地叹口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随即眼神一凛,说:“下次不会再这么紧张了。”
“看你刚才手挺稳的。”郑羿由衷地说。她下手麻利精准,要不是她自己说出来,根本看不出她紧张成这个样子,这小妞简直是个比赛型选手。
“……人家从小就在医院里长大,你是二十几岁当医生,她从娘胎里出来就在实习了。”钱修远冷笑一声。
“什么意思?医二代?”郑羿看看钱修远。
“她老爹老妈都是医生,从小每个暑假和寒假都混在医院里,瞧她那小样儿,妥妥的是个老医生。”钱修远瞥了罗震中一眼。
郑羿眯起细长的眼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罗震中,“老医生”正处在紧张之后的虚脱状态,眼神呆滞,毫无往常的灵动。
“郑医生,我要出院了。”肖非背着包,在办公室门口伸头对郑羿说,又对罗震中笑了笑。
郑羿赶紧跑到走廊上。“嗯?”他钩住肖非的肩膀,仔细看着他的神情,却没有问出口。
“我准备推到后半年办婚事,去上海的大医院找专家看一下,多看几家,听听不同的专家怎么说,然后再决定。”
郑羿不禁点点头。这比冒冒失失找女朋友摊牌可靠谱多了。
“你问过王主任了吗?”郑羿问道。
“我问了主任,也问了余医生,后来忍不住还问了张医生,”肖非摊摊手,“把病区里的大医生差不多都缠着问了一遍。”
“他们怎么跟你解释的呢?”郑羿觉得很好奇。
“几位都说得挺认真的,但是都不太一样,听到后来我也有点明白了,其实这病的前因后果,医学上本来就不是太清楚。”肖非看看郑羿。
郑羿点点头。
“这病不会影响性功能吧?”肖非忽然降低了声音在郑羿耳边问。
“怎么可能?你们家几个兄弟姐妹?你爹几个兄弟姐妹?”郑羿忍着笑。肖非随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不好意思地在郑羿肩膀上推了一下。
“有空到我们消防中队来打球,在环城路跟少年路交界那里,有个小篮球场。”他对郑羿说着,神情轻松了很多。
郑羿重重地握一握他的手。“好,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家就在消防中队对面……有时候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你们在训练。”
“多谢,你到底书读得多,我就是做事太直,太莽撞,应该多想想。”肖非诚挚地说。
郑羿看着他离开病区,松了一口气。唉!医院的围墙仿佛就是医生视线的尽头,在那围墙之外,你看不到人潮人海中的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但是你的专业知识有时候仿佛真的能改变他们的计划,某时某刻对病情的一句解释仿佛真的能改变他们的命运。能帮到别人还真挺有成就感的。
上午10点钟,罗震中和郑羿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围观外二科的术前病例讨论。外科医生要在这个点凑到一起,还真有点不易。大医生们不是在门诊应对如潮水般的病人,就是外出培训还没有回来。
姜组的查房刚结束,年轻的医生都在忙着改医嘱、开化验单。姜组的老大姜鹏医生坐在办公桌前,一本一本签着出院病历。
28床男孩王加其的CT片整整齐齐地插在看片灯上。陆续到场的大小医生都在自顾自地忙着,不时抬眼看一眼外二科主任王宜君,等着开场。
张组的查房结束得早,张松海可能是刚刚过了烟瘾回来,身上带着隐隐的烟气。李青云和钱修远面前各自摊开一本病历夹,一边写首次病程记录,一边竖着耳朵听。
郑羿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王加其的病情简介,不时觑着王主任的面色。
王主任没有吱声,他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拿起病历夹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看,看到重点内容,粗短的手指头就在纸页上“笃笃”敲两下,显然是准备迅速掌握关键内容。可能在他看来,病史并不繁难,重点在CT影像上面。
“腹腔内的肿块一个月前刚刚发现,近期有快速增大的趋势,肿块的内容物大多是液体,肿块的性质和来源不明确。”余运东坐在离看片灯最近的位置,单刀直入地开始介绍重点。
王加其是余运东看门诊时收来的病人,这孩子跟福弟完全是两种调性,白色的翻领衫干干净净,脸小小的,最讨喜的是,他整天都微笑着,见人就有礼貌地打招呼。肚子里的肿块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日常活蹦乱跳,吃饭胃口也好,所以家长一直以为肚子肉肉圆圆的不过是胖的缘故,没有当回事。直到他穿上夏天的薄衫,家长才意识到反常,于是急忙带到医院来检查。
“小孩子,就那几种可能性,畸胎瘤会长这么大吗?外伤有过吗?囊肿感染的迹象有吗?反正先开下来,看病理咯。”姜鹏有点应付差事似的心不在焉,但字字说在点上。
“包膜完整,应该困难不大。”张松海医生咳嗽一声,仔细看了一下CT片,接过话来。
“我觉得这是个跟血管腔半通不通的囊肿,最近出了点血,出的速度也不快,所以长大了一点。图像上那些不均匀的东西,应该是机化(2)的血块或者纤维条索。”郑羿坐在罗震中身后,压低了声音,向同伴偷偷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时手上不停,快速记录术前讨论的内容。
CT片上,肿块像一个大水球,醒目地覆盖在肠道上方,占据了腹腔内一大块容积。“水球”里有几块密度不均匀的区域。
“你的肚子里有什么?”郑羿之前问病史的时候,半真半假地问过王加其本人。
“叔叔,肚子里有个小妹妹。”小男孩一点也不惊慌和害怕,自己掀起汗衫来,拍拍圆滚滚的肚子,笑嘻嘻地回答,语气像个小大人。
“诊断基本考虑囊肿,性质待排。小孩子手术风险大,先备4个单位红细胞吧。”王主任声音不大,一旦他开始总结性发言,就意味着讨论结束了。他心里明白,简短的术前讨论,头尾俱全,形式到位了就好,外科的功夫造诣,终究还是要台上看的。
“小余,下午章越主任跟你一起上台手术,约个下午2点的台子。”王主任翻了一遍病历夹,在手术审核的单子上签下名字。
罗震中看看郑羿。“下午手术台上,一看就什么都清楚了。”她知道,这病史郑羿采集得极仔细,为了搞清楚,他还特意到影像科去请教了之前带过他的老师。
钱修远和李青云这两个家伙,前一天甚至为这CT片打了个赌。
“这么大的肿块,像病理实验室里的畸胎瘤。”李青云说。他用CT的尺幅量了量,用两只手比画一下大小,肿块倒比他的两个拳头加起来还大些。
“你说是畸胎瘤,我赌不是畸胎瘤,这样赌公平吧?谁输谁请夜宵。”钱修远抱着胳膊,看着CT片。
“好!好!见者有份。”一同在场的罗震中和郑羿赶紧起哄。
科室讨论完毕,余运东回头叮嘱郑羿:“准备4个单位红细胞,开手术用血,不是备用……”
说完,又加重语气道,“再备400毫升血浆……宁可准备多一点,探查手术就怕万一。”
郑羿赶紧点头记下来。外科医生都知道,探查手术是带着点探险性质的,上了场要随机应变。简单起来极其简单,情况不好时就有“下不来台”的危险。手术室里的“下不来台”是一句货真价实的诅咒,性命攸关。像余运东这样年轻的主治医师,要在能力上受到主任的通盘认可才能独自接这种活儿。
一早做完脓肿切排手术的曹福弟并没有睡着,晚饭吃了一半,他就站在病床的中央,把病床当成了蹦床,手里的威震天已经换成了擎天柱。福弟的妈妈端着饭碗,趁他略略消停的间隙赶紧往他嘴里送一勺子。
他一眼瞥见前来检查手术效果的罗震中,马上愣在了床上,面色大变,一脸敌意。
切排引流的效果相当明显,一个下午的时间,福弟面颊和脖子的红肿就消退了好多,小嘴不歪了,皮肤也不再是绷得发亮,仿佛要破开似的。罗震中不看他的眼睛,心下一横,干脆利落地扳过他的脸,检查颈部感染的变化——切口上覆盖的纱布有一点点黄色脓液渗出来,但腥臭的味道已经消失了。
“乖啊!王加其做手术去了都不哭,我们也不哭的。”福弟的妈妈放下勺子,下意识地箍住儿子的腿,以防他再“意外行凶”。
引流条没有脱出来,只是小男孩流了太多的汗,胶布的边边角角有点松脱了。罗震中从口袋里掏出胶布加固了两道。
“姐姐轻一点。”小男孩哼唧两声,一脸想哭的表情,却还是没有哭。罗震中“扑哧”笑了出来,在这个小屁孩眼里,她这绝不手软的狠角色,眼下成了一个需要尊敬的“恶人”。
“叫医生阿姨!”罗震中毫不客气地纠正他。
与此同时,急诊室的平车正经过病区的走廊。
“呜……呜……”平车上的小女孩哭得一声高一声低,断断续续的,带着明显的痛意。女孩的父亲许胜峰一只手护着盐水,另一只手紧紧按着转运车,唯恐一点点的颠簸再震痛了孩子。
进了病房,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小小的身体,把她移到了病床上,护士正七手八脚地整理输液滴管和心电监护仪导联。
夜班护士晓梅一路小跑过来和急诊室的护士交班,一项一项地核对:许多多,10岁,车祸外伤……复测血压,记录生命体征。两个护士一问一答,快速核对记录各项数字,没有人回答孩子父亲许胜峰的话:“医生呢?医生……”
繁忙的外科偶尔会出现“空仓”状态,白班医生开急诊刀去了,夜班医生的择期大手术还没有结束,副主任医师都还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呼叫备班来又显得有点小题大做。
护士晓梅到医生办公室里张望,办公室里只有罗震中一个人,她顺手就拉了来应急。
“啊……”10岁的女孩子也不说痛,哀号一声接一声。父亲许胜峰在床边心惊胆战地给女儿擦着脸上的汗,心里懊悔不已。
傍晚他陪女儿练自行车,刚好遇到了熟人,自己忙着和熟人聊天,就没有看护周全。多多的骑自行车的技术还不熟练,一头撞上了正在倒车的小货车。崭新自行车的前轮顿时被挤压得扭曲变形,车头打横转了90度,孩子“咚”的一声撞在货车后面,摔在一米开外的水泥地上。
等许胜峰回过神来,自行车已经成了一团废铁。想到女儿的身体一样受了那么大的撞击力,他快疯了,抱起女儿,顺着紫阳街人行道一路狂奔,没命般地穿过姚家埭,跑进市第一医院急诊室。
多多身上并不见严重的外伤,认人也还算清楚。做B超、CT……一通检查,每挪动一次,多多都会倒吸着气大哭不止。当爹的简直吓掉了半条命。
“脑子没事,肋骨断了好几根,右侧肺有点儿问题,得住院。”急诊室的医生论断清晰,语气平静。许胜峰额头冒汗,始终没缓过神来。
病床上的多多脸色苍白,额头上鼓了一个乌青的包,膝盖也破了皮,渗出一点新鲜的血迹来,“呼哧呼哧”地抽泣着。
“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撞的?”罗震中一边看监护仪上的数据,一边询问。
“不是说过好几遍了吗?”许胜峰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从进急诊室开始,他已经跟医生说了所有记得起来的细节,越说越后悔,捶胸顿足恨不得撞车的是自己才好。眼下又被问一遍,情绪瞬间升温。
罗震中有片刻的窘迫,她弯下腰来,抓着多多的手,整理了一下她乱蓬蓬的头发,问抽泣的多多:“小朋友,现在哪里最痛?”
“爸爸……”多多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痛坏了,不回答问话,只是哭叫。
罗震中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开始做胸部的检查。见多多右侧的胸壁上有一大块瘀青,罗震中在她右侧肋骨的地方叩了几下。
“啊……”多多呼痛的声音突然尖厉了起来。
“别哭啊!小朋友,你倒是告诉我哪个位置痛啊。”
“你会不会看啊!快点叫医生来!”许胜峰顿时脸红脖子粗地高声吼了起来。
他瞪着眼睛凶狠地看着罗震中,眼前这个头小小的女医生看上去也不比多多大多少,毛毛糙糙、心急火燎的神态,一看就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手。再看多多还在呜呜咽咽,气息仿佛没有刚才那么有力了。许胜峰的脑子一团混乱……想到还没有通知老婆,老婆要是知道了还不晓得要怎么跳脚呢!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不知道,多多是丈母娘的心肝宝贝……想到这些,他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值班医生在手术台上,马上就过来了。”护士说。
“血快来了,先开医嘱和输血用药吧。”护士晓梅觑一眼,赶紧把罗震中从病房里叫了出来。
“晓梅老师,我该怎么办?”罗震中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问。
“你到手术室跑一趟吧,看一下章主任和余运东下手术了没有。”晓梅大约知道这位病人刚在急诊室做过系统检查,就这转运的一小会儿,一般还出不了大纰漏。只见罗震中也不等电梯,一溜烟儿走楼梯,往四楼的手术室去了。
“催什么催,电话已经来过了,催也不能开着肚子下台来,里面在抢救呢!”手术室门口的中年护士嗓门超大,盘踞在门口的桌子前,吼得罗震中倒退一步。
“病人很急啊!”她鼓起勇气再追加一句。
“不会叫备班的啊?!”罗震中被戗得呆立了片刻,估摸着不会有结果了,她蔫了下来,灰溜溜地跑回外二科去。
下了楼梯,一眼看到张松海正从电梯里出来,她像见到救星了一样,欢呼一声“张老师”,便“咚咚咚”地跑过去跟在后面,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张松海啼笑皆非,低头看一眼这个小妞,长相太稚嫩,情绪太激动,整个人还没长大呢。
罗震中跟在后面,赶紧汇报状况:“10岁的小姑娘,车祸,半个小时前来的。查体好像右侧肺有问题。”她挠挠头,没想好应该说胸腔积液,还是气胸,反正自己没分出来。
张松海粗着嗓子重重咳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他手里抓着听诊器,大喇喇走进病房。钱修远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也悄无声息地跟进了病房。
许胜峰立刻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转为恭敬和期盼,一言不发地在旁紧盯着他们。张松海粗壮的手指在多多的左侧胸腔上敲了敲,又在右侧同样的位置敲了敲。不知怎的,两边胸腔明显发出不同的叩诊音。
“这边是浊音。”罗震中挺有信心地指指右侧。张松海瞧她一眼,微一点头。
他拿下听诊器按在多多的左侧肺部听了一下,又在右侧听了听,“唰”地抽出CT片来,看了两眼。
“血胸,准备做引流。”
许胜峰着急地搓着手:“医生……要不要紧啊……”
张松海没有接话,只向身后的钱修远干脆地示意:“去准备。”
钱修远应着,一路小跑到治疗室去取东西。许胜峰看这个架势,不敢再多言,抓着多多的手,蹲在床边,紧张得浑身颤抖。
罗震中和钱修远在治疗室柜子抽屉里找了一阵:清创包、引流管、引流瓶、利多卡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乒乒乓乓”开关柜门和抽屉的声音响过,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想不起来了。
“缺什么我来跑腿好了。”罗震中催钱修远快推着治疗车过去。有张老师在,眼下再急也只是找不到东西的手忙脚乱,没有了方才的心虚。
只见张松海消毒,铺巾,局麻,切皮,钝性分离肌肉组织,引流管“噗”地置入女孩的胸腔,手法利落又精准,从头到尾没用两分钟,暗红色的胸腔积血就顺着管子流了出来,进入引流瓶。多多来不及喊出声,胸腔引流管已经放好,随后尖利的针尖穿过皮肤,缝合一针,固定引流管。
“帅呆了。”罗震中吐吐舌头,嘘出一口气,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钱修远。
多多的爸爸吓得都快坐到地上了。他看见张松海“唰”地脱下乳胶手套,便知道是操作结束了,这才带着哭腔颤巍巍地说了一声“谢谢”。
“你至于急成这样吗?”钱修远在治疗室里一边收拾无菌包,一边问罗震中。罗震中看上去惊魂未定,开大了水龙头,捧着凉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治疗室里的一个个柜子柜门大开,抽屉拉得乱七八糟,治疗桌上扔着大小不一好几个治疗包。刚才这两个人为了尽快找齐物品,把治疗室翻了个底朝天。正逢晓梅往治疗室里探头一看,差点没跳起来。“你们俩欠揍吗?把治疗室搞成这样,给夜班巡查的护士长看见,我还要不要活了!”
罗震中尴尬地露了一个笑脸,赶紧说:“马上整理好,不用着急,马上……”说着就开始关好一格一格的抽屉。
“我们是实习生,又不用开医嘱,也不用担责任。”钱修远一边关好柜门,一边继续说道。
罗震中濡湿的头发卷卷地耷拉在额头上,噘着嘴:“胸腔里出血,能不急吗?你不也是被老师催得急死了。”
“张老师平时不给你们讲操作流程的吗?”罗震中问钱修远。
“嗯……”钱修远模仿着张松海毫无表情的面孔,拉长了声音,用那种特有的粗重胸腔音“嗯”了一声。他的个头本就跟张老师差不多,发型也很相似,只是面孔清秀白皙,这般硬学中年男人发出粗悍的老烟枪腔调,未免有点滑稽。
“你往常听他讲过十个字没有?我们被冷暴力惯了,他不讲就只好自己看书。”钱修远一脸悻悻。
“余老师给我脸色还少吗?不过操作他是很放手的。”罗震中想想余运东那张一天到晚疲倦懊恼的脸,觉得还是自己运气好些。
这时,刚从手术室回来的郑羿,伸头进来看看他们两个。“你们干什么了,搞得这个样子,来强盗了吗?”
“王加其小朋友好吗?”罗震中看见郑羿,赶紧问手术结果。
“还好,大网膜囊肿内出了点血,跟我预料的一样。”郑羿语气间颇有点得意。
“好吧,你比副主任医师还要厉害。”罗震中揶揄道,忽然想起来张老师就在附近,赶紧看看门口。
“囊肿对吧?我赢了。”钱修远得意地弹了个响指。
“切下来的肿块有整整一个小脸盆大,端出来给他老爸老妈看的时候,他们都吓坏了。”郑羿说。从人身上取下来的血呲呼啦的组织,真的蛮瘆人的。刚在手术室门口,王加其爸妈捂住嘴,害怕又强迫自己仔细看了看那团东西,差点晕过去。
“曹福弟小朋友好吗?”郑羿也忙不迭地问搭档。
“挺好的,红肿消下去好多,没有发烧。”
“你们两家的娃都挺好,我也要写我们家娃的病历去了。”钱修远收拾完器械,开大了水龙头,哗哗地放水洗手,洗得水花乱溅,衣襟上顿时湿了一片。
“这个病区怎么收了这么多孩子?”钱修远忽然有点奇怪。
“你不知道吗?禾嘉市区所有的儿童外科病人都会收到这个病区来。妇幼保健院的外科太弱,开不了刀。”
郑羿好像对这家医院熟门熟路,继续道:“我小时候摔骨折两次,都是在这家医院的骨科治的。”他露出左手肘上的手术疤痕来。粗大的白色疤痕看上去颇有些时间了,左臂仍是肌肉遒劲,看不出受骨折影响的样子。为他开刀的那位医生,是人称“赵木匠”的骨科大主任,一位在本地远近皆知的名医。
治疗室的柜子抽屉终于全部收拾妥当,恢复了日常的整洁规矩,罗震中转了一圈,看了看几排柜子门和抽屉,有点迷糊。她又把钱修远刚刚关上的柜子门一扇一扇打开,抽屉一格一格拉开,仔仔细细地检视着每一个小格子里收纳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郑羿看着罗震中问道。
“我认真看一遍,省得下次又搞得跟强盗扫荡一样。”罗震中嘟嘟囔囔地抽开一格一格抽屉,仔细翻看着各种包装:皮试针筒、20号胸腔引流管、皮肤缝线、心电图电极片、大号敷贴、心电监护热敏纸……嗯!护士长收纳得挺有条理的。
治疗室被她“乒乒乓乓”一折腾,又惊动了晓梅,她伸头进来一看,喊道:“喂,你们又在搞什么鬼啦?还不收拾干净?!”
罗震中尴尬地露了个笑脸,赶紧说:“我翻翻家当,免得白天找不着东西,又被护士长骂!”晓梅张望了一下,见只有罗震中跟前的一个抽屉开着,其他部分已经收拾整齐,才哼了一声走了。
罗震中冲着她的背影做个鬼脸,继续翻抽屉深处的几个分隔,说:“到今天,我有点摸到门道了,外科也不是操作为先,你得先搞明白需要做什么操作,东西在哪里,然后才是操作流程……接着是操作后的流程。”
“在病区里翻一遍家当还是要的,不然紧急操作的时候,东西都找不到。实习之前我们老师说过,不过……我之前只当耳旁风。”郑羿有点尴尬,也加入了进来,一格一格地翻看物品的收纳位置。
“你们鹿城医学院的老师体贴得多了,我们学校有点简单粗暴,啥也不关照,把我们往水里一扔……自己扑腾去吧!”罗震中道。
“我要去看一下许多多的引流到多少了。”钱修远看够了热闹,忽然想起胸腔引流来,“啊!我得快把病历写好。”
“我陪你去吧。”罗震中突然想到,钱修远还没有领教许胜峰有多难说话。
晓梅把浓缩红细胞挂上输液架,浓厚的血液通过输血器和留置针,流入多多的血管里。已经平静下来的多多半睡半醒地抽泣着,面色比刚才好了很多。
多多妈妈身着粉红色的睡裙,头发乱糟糟地扎个鬏鬏,显然是急三火四地刚从家里跑来的。她正浑身颤抖地盯着女儿,从头看到脚,眼泪鼻涕流个不住。多多爸爸蹲在床脚,抱着头,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一句话也不敢说。
罗震中和钱修远面面相觑,望了一眼胸腔引流瓶的液面刻度。看晓梅向他们两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脖子一缩,一起退了出来。
“不如你直接告诉我病史算了。”钱修远灰溜溜地说。看得出来,此时的病房犹如火药桶,一句话说得不小心就会当场爆炸。这夫妻俩一肚子火,谁撞上了谁倒霉。
罗震中一阵后怕,说:“刚才这小孩的爹又损又凶……像要吃了我,我差点直接让他踹成一块年糕。”
“看起来……是有点吓人。”钱修远心有戚戚地附和。
郑羿挂着听诊器,去看刚从手术室回来的王加其。小男孩迷迷糊糊地还在麻醉未醒的状态,小小的身体在偌大的病床上,只一点点,看上去越发让人心疼。王加其的妈妈坐在床边,两手抓着床栏,两只眼睛看不够似的盯着儿子。
小男孩闭着眼睛,无意识地发出轻轻的呻吟。
“医生,手术做得好吗?毛病算是断根了吗?”她看着郑羿,急切地问道。其实在手术室门口,章越主任已经跟他们夫妻俩说过手术的情况了。郑羿回道:“很好,很惊险,亏得手术及时,这么大的肿块完整地剥离下来了,你看才用多长时间!”
郑羿仔细地听了一下王加其的双侧呼吸音,记录了一下监护仪上的心率、血压的数据,又蹲下来看了一下腹腔引流管里的液体。
“肿块切得很完整,应该是不会复发的。”郑羿调整了一下输血的速度,由衷地漾起一阵轻松。
“谢谢啊!谢谢!”王加其的妈妈瞬间抹起眼泪来。
刚才在手术室门口,夫妻俩已经极力道过谢了。可孩子没醒,为人父母的心到底还是揪着的,能抓着谁问,就抓着谁问。
“晚上有什么情况,随时拉铃。”郑羿嘱咐道。他退出病房,好像放下了一件心事,随即又想:刚手术台上要真的是大出血、大抢救的话,那此刻的谈话……可够受的!光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但是外科医生总会有面对手术不成功的时刻吧!想到这里,他的心上不禁添了一分沉重。手术成功,人人都欢喜,可是手术中的失败和挫折,书本里可没有教过怎么去面对。
禾嘉城边,萨克斯乐手正在吹奏肯尼·基(Kenny G)的《回家》,乐声远远地随微风入耳,时断时续。天空墨蓝,只有西面地平线残留着红艳艳的火热颜色。金蛉子带着金属音的长鸣在草丛中此起彼伏……
想到后天早上就是一周一次的大主任查房,钱修远百般挣扎,拒绝了周珏的邀请,在一堆病历记录里埋头忙活。周珏站在办公室的阳台上吹着凉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自己浓黑的长发。
“置入胸腔引流管的位置应该是紧靠着下一肋的上缘,还是上一肋的下缘来着?”钱修远一边写胸腔穿刺的操作记录,一边把一本巨厚的外科书翻来翻去,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具体的解剖位置说明,毛毛躁躁地问旁边的伙伴。
郑羿挠挠头回答不出来,他瞄一眼外科书说:“绕口令一样,我也记不清……上那几节课的时候,我正好参加青运会排球集训去了。”
“找个软的地方戳进去就是了,不靠上也不靠下。哪有那么准,刚好戳到血管上。”李青云插科打诨道。其实他心里记得挺清楚,只是不想直截了当告诉钱修远。
罗震中在一张白纸上“唰唰”画了两根肋骨,接着勾勾手指头说:“过来看着……我来教你。”
她换了支红蓝铅笔,在肋骨的下方画出静脉和动脉,三个男生都伸头过来看示意图。
“你看,肋间血管是行走在肋骨内侧下缘的凹槽里的。为了防止针尖戳穿肋间血管,进针的位置应该贴着下面这根肋骨的上缘,避开上面那根肋骨的下缘。”
罗震中重重地在纸上画了个叉,标示了胸穿针应该进入的位置,她信心满满地提高声音说:“肋骨的上缘!明白了吗?”说着,还用铅笔在纸上“笃笃”敲了两下。
草图寥寥数笔,却很直观。罗震中得意扬扬地把示意图推给钱修远,趁钱修远研究示意图的工夫,罗震中又拎过巨厚的外科书一阵翻,找到说明指给钱修远:“看,没错吧?”
“书上又没说你讲的那个位置,只说是下一肋的上缘。”钱修远看看书上的文字,点点头,马马虎虎地表示认同。
“牛气冲天哟!”郑羿语气里带着三分佩服和三分调侃,罗震中的逻辑能力简直不容小觑。李青云暗暗地吐吐舌头,还好自己没说,这个知识点,他也没有小妞倒腾得这么清楚。
“这位小兄弟,知识点靠硬记怎么行?”罗震中很跩地对钱修远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搞懂的吗?”罗震中对着郑羿卖了个关子,眨巴一下眼睛,嘴角露了个俏皮的笑容。
“嗯?”
“上局部解剖学的时候,我们班男生都把骨头标本带回宿舍去,钱修远这死家伙抢了根胫骨,我搞不过他,抢了根肋骨回去……肋骨多嘛!这根肋骨被我放在抽屉里几个月,我摸着这根肋骨下缘的血管切迹,摸着摸着就想通了。”
李青云和郑羿顿时都乐了,李青云说:“这是什么品种的妞,简直是恐怖分子!”
罗震中忽地想起什么来,把草稿纸往郑羿眼前一推。“喂喂,画个图,告诉我王加其的肿块长在肠子的哪个位置,你上过台,总该画得出来吧?”
郑羿一边画图,一边向她勾勾手指,说:“来看……”他“唰唰”几笔就画出肠道和肠系膜血管,几个人又都凑了过来。
手术台上的惊险仿佛还在眼前:主刀医生打开腹膜后,囊肿逐渐显露出来,就在肿块全貌逐步暴露的过程中,囊肿壁和腹膜粘连的部位在分离时忽然破了,囊肿里忽地涌出暗红色的液体,决堤一般……
“快、快,吸引器……”章越主任的语调忽然急促了起来。余运东立刻用吸引器把涌出的囊液吸掉,一边吸一边看吸引器里囊液的性状。
“输血!输血!麻醉师准备好了没有……哎呀,快一点,小孩能有多少血可出!”这一刻章越恨不得人人长出八只手来,麻醉科医生刚刚还安然地坐在圆凳上记录麻醉情况,一下子跳起来。
郑羿手里握着拉钩,身上不由得惊出了一层汗,目测吸引器吸出的液体快有400毫升了,这若是静脉破裂出血,王加其在几分钟内就会丢掉性命。
“别慌……这看上去应该不是静脉血。”余运东看着吸引器的大瓶子,语气平静镇定。
郑羿顺着他的视线也仔细看了一眼,果然,液体的颜色更像是稀释过的酱油色,说明这一定是比血液要稀薄得多的液体。而且监护仪上病人的心率没有增快。反倒是他自己的心跳,重重地捶击着胸腔,一搏一搏地释放着紧张焦灼。
“B型,少浆血2U(3)。”麻醉师和巡回护士麻利地核对着血袋上的标签,手术室里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卵圆钳!”章越大喊着,他手上的动作倒也不慢,已经快速分离到了肿块的根部。长在肠系膜上的囊肿跟周围没有太多关联,分离起来出乎意料地容易,他用两把卵圆钳从根部夹断了瘤体后,像欢呼一样喊了一声:“好了,好了!”
分离下来的肿块,连带着两把卵圆钳从王加其的腹腔里取出,蒂部结扎妥帖。章越在腹腔里面继续探查一下,完全正常。分离下来的囊肿放在金属盆子里,整整一盆。
“快,叫人来拍照,这么大的肿块,你们看到过没有?”章越对麻醉师说,“哈,这个可以好好宣传一下,这么大的肿块,快拿去给家属看一下!”语气里尽是兴奋,说完,他把头伸到旁边郑羿的肩膀处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刚一紧张,汗水已经把他的眼镜片蒸出了水汽,巡回护士赶紧过来帮他擦干净眼镜。
郑羿抬眼看他额头上爆出的汗滴,心想,这章老师看上去好沉不住气的样子,估计手术不顺的时候,会更加口无遮拦。以后在他手下干活儿,可有的受了。
余运东在一旁闷声不响,一步一步协助关闭腹腔。
待到腹膜缝合结束,章越转身下了台,说道:“好了,你们做完吧。后面的步骤给小郑。”他一边脱手套,一边关照余运东。余运东微微一点头,继续低头操作。
“余老师,这是囊肿内少量陈旧性出血,对吧?”郑羿身上的冷汗此刻正在慢慢收干,他一边帮忙缝合,一边跟余运东核实。
“对,出血有点时间了,血液都不新鲜了,这孩子估计前阵子有过腹部撞击。”等章越出了手术室,余运东抬起视线,看了眼郑羿。
“还好,肿块蒂部和肠系膜静脉不是畅通的关系,不然这出起血来,也真是会要命的。”余运东感慨道。
“你跟章主任很熟?”余运东似是有意无意地问道,“线结打紧。”他的语气略带一分严厉,提醒郑羿手里的线结必须严丝合缝。
“……跟着章主任上过一次急诊手术。”郑羿略有点惴惴地回答。
最后余运东用手里的持针器协助郑羿缝合皮肤,眼睛盯着线距和打结,随口评价道:“不够稳妥,还得多练。”他又看了一眼郑羿,忽然点点头,似有所悟。
郑羿一边画,一边跟罗震中解释:“那时候,囊肿壁破了,一下子涌出好多深红色的囊液来,我还以为是大出血……就看见章主任冷汗都下来了,麻醉师手忙脚乱地把血输上去……我忽然就意识到……”
郑羿叹一口气,加重了语气说:“术前多准备点血,还是有必要的。”他心里暗暗觉得,以后自己得沉住气一点,千万别像章主任,虽说手里功夫也有,但急得火星乱迸,乱发脾气,多招人厌。
罗震中若有所思地说:“嗯!今天做胸腔闭式引流我也感觉到了,准备得齐全一点,才能减少临阵抓瞎的可能嘛!”
“你输了,不是畸胎瘤。”钱修远一拍李青云。
“等病理报告结果出来了,再说谁输谁赢的事情!”李青云撞他一下,“病理是金标准!”
“去你的,你就赖吧,我记在账上的,不会忘。”钱修远也不跟他啰唆,加快速度完成病历。
张松海站在病历车前面,一本一本拿出病历夹来签名,旁边的年轻人叽叽喳喳的聊天声,他竟然没有嫌烦。用余光瞥过,只见小个子妞和大个子男生,各自托着腮帮子,头碰头在看示意图,两个男生在相互扯皮、打嘴仗……青春正好。
(1) 指心电图的不同导联对应着的心肌解剖位置。
(2) 坏死组织、血栓、脓液或异物等不能完全被溶解吸收或分离排出,而由新生的肉芽组织吸收取代的过程称为机化,通常会形成瘢痕组织。
(3) 1U全血,通常是200毫升;1U血浆制品或者红细胞制品,通常是100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