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贡圈:传统中国的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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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朝贡秩序下的“美丽旧世界”

1687年,一艘朝鲜船从济州岛前往汉城,不幸因风暴而失事。船上的朝鲜人在海上漂流了几十天,在水尽粮绝近乎绝望之际,终于望见一个岛屿。

这显然是一个异国的岛屿。岛上的人看见失事船,向他们大声呼喊,但是这些声音在朝鲜人听来如同禽鸟鸣叫:“互相叫噪,不得解听,有同禽鸟之声,莫知所以。”[1]

不过朝鲜人并不惊慌,他们拿起纸笔,写下几行汉字,拿给对方看。朝鲜人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任何识字的人都懂汉语,只要有纸和笔,与任何不同国家的人都可以交流。果然,双方顺利地开始了“笔谈”:

我以文字书示曰:“我等是朝鲜国人也,因商贩驾船出海,忽逢大风漂到于此,不知贵国是何地方耶?”彼人亦书示云:“此地乃安南国会安府地方耳。”[2]

通过“笔谈”,朝鲜人得知,原来这里是几千里之外的安南国会安府。越南[3]人把朝鲜难民接到岸上,加以救助,后来又帮助他们回到了朝鲜。

如同拉丁语曾是欧洲的通用语言一样,在传统时代,汉语就是东亚文化圈的统一书面语言。在朝鲜、越南、日本、琉球,每一个读书人都认识汉字。东亚国家之间的交往,不论是民间还是官方,一般都使用汉语。今天留存下来的朝鲜和日本、越南、琉球等国之间的国书,几乎全部以典雅的汉语写成。

即使是与那些“非儒教”的国家——比如暹罗(泰国)、爪哇、苏木都剌等——交往时,这几个东亚国家也都使用汉语。琉球曾是东南亚海上贸易的一个中心,日本冲绳至今存有一部重要的外交档案,叫《历代宝案》,从中我们可以看到1424—1867年,琉球王国与爪哇、旧港、巡达(顺塔)、满剌加(马六甲)、大泥等东南亚国家交往时,使用的都是中文。比如琉球人在1510年前往暹罗贸易时所持的汉字执照:

琉球国中山王尚真为进贡等事切照。

本国产物稀少,缺乏贡物,深为未便。为此今遣正使勿顿之玖、通事梁敏等坐驾宁字号海船一只,装载磁(瓷)器等物前往暹罗国,出产地面,两平收买苏木胡椒等物回国预备下年进贡大明天朝。[4]

大意是:琉球国中山王尚真因为进贡等事宜致信贵国。因为我国产物稀少,缺乏给天朝进贡的贡物,所以,特派遣正使勿顿之玖、翻译梁敏等人,驾驶宁字号海船一只,装载瓷器等货物,前往暹罗国,以公平的价格购买苏木、胡椒等货物,以备明年进贡给大明天朝。

这份文件及相关资料告诉我们,琉球以向中国朝贡为理由,积极展开与各国的国际贸易。它会派出船队,将从中国获得的瓷器、漆器、布料、纺织品、文具等货物销往东南亚诸国,从东南亚采购苏木、胡椒、香料、玛瑙、象牙等,再进贡给中国,从二者的价格差中获得巨大的利润。[5]

除了共同的语言外,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文化圈还有另一个共同标准,那就是时间。中国、朝鲜、越南、琉球之间的往来公文,所署的都是中国皇帝的年号纪年。朝鲜国王对内发布的文告,上面署的也都是中国的年号纪年,比如“万历某年某月”。

在清代,朝鲜每年都要派“历咨官”在十月一日前抵达北京,以便及时领取下一年的宪书,在新年前赶回朝鲜,不耽误第二年使用:“向来朝鲜国系遣使臣先期赴京,于十月朔日,祇(祗)领宪书。”[6]

琉球由于距离太远,在更换宪书一事上要比朝鲜费事一些。琉球使臣虽然也在十月份就到达中国,但是要到第二年的四月左右才能回到琉球。这样一来,琉球国头四个月就没有新宪书可用。因此中国“特批”琉球可以参照中国历法,先行造出一份日历,在国内暂时使用几个月,等中国颁发的宪书到达后再将其取代。

之所以如此费事,而不能用本国日历径直取代中国日历,是因为颁行宪书,是宗主国中国的特权,别的国家决不可擅自行事。这叫作“奉中国之正朔”。“正”是指正月,“朔”是指每个月的初一。孔颖达说:正谓年始,朔谓月初。在传统中国的观念中,时间标准要由天子来确定,使用谁的纪年,就意味着服从谁的统治。因此中原王朝改朝换代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改正朔”,更换新的历法。在同一个王朝内,每更换一个皇帝,也要换一个新的年号。这些都要及时传达到天下各国,以便共同遵守和使用。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就带着几百部《大统历》,向每个国家颁发。“所至颁中华正朔,宣敷文教,俾天子生灵,旁达于无外”[7]

因此琉球在自己所造的日历封面上,专门印着一段话:“琉球国司宪书官,谨奉教令印造选日通书,权行国中,以俟天朝颁赐宪书。”[8]此举虽然费事,却是“共得凛遵一王之正朔,是千亿万年尊王向化之义也”[9]。也就是尊中国为正统的重要标志。

越南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即因为距离较远,每年十月初一领取日历,返国时已经过了新年。所以乾隆皇帝专门安排礼部每年将二十本宪书发往广西,越南人到镇南关领取即可,“无庸该国遣使赴京,以示体恤”[10]

因此,东亚各国虽然相隔千里万里,却可以在同一个时间欢庆新年,过端午和中秋,各国统治者按照同一份日历来举行籍田礼,各国农民也依照同一套节气来决定各自的耕种与收获日期。

除了共同的语言标准、时间标准,东亚及部分东南亚世界还拥有共同的政治标准。

在这个世界里,有一位地位至高无上的“共主”,那就是中国的皇帝。他至少在名义上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是“君”。其他国家的统治者在他面前是“臣”,最高只能称王。而且只有经过中国皇帝的册封手续,他们才能正式登上王位。只有中国皇帝可以自称“朕”,其他国家的统治者只能自称“予”或“寡躬”。中国皇帝可以被称为“陛下”“万岁”,其他国家的国王只能被尊为“殿下”“千岁”。只有中国的首都可以称“京师”,属国的首都只能称“王城”。中国的中央可以设六部,其他国家则不能设部,只能设曹。比如朝鲜只能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曹。

中国皇帝发给各国国王的公文,是以上对下的“谕旨”,各国国王呈给中国皇帝的公文,则是以下对上的“表文”。至于各国之间的公文往来,则采用“咨文”这一平行体裁。也就是说,除了中国这个高高在上的天朝之外,其他国家的地位是平等的。

但是平等之中又有细微的差别。中国的王爵分为亲王、郡王两级。按规定,藩属国王的地位低于中国的亲王,相当于郡王爵位。但是为了笼络朝鲜、琉球与安南等几个特别恭顺的朝贡国,中国会在某些方面给予特殊待遇。比如明朝赐给朝鲜国王李芳远的金印,是按“三寸五分”的尺寸规格铸造的,这个规格小于中国亲王的三寸六分,大于郡王的三寸四分,以示其地位介于中国亲王和郡王之间,用以“荣宠之”。有时候,藩属国王犯了错误,级别也会降低。比如嘉靖二十年(1541),明朝曾削去“安南国王”的王号,降其为从二品的“安南都统使”。[11]

两千多年来,东亚文化圈之所以能如此整齐划一、井井有条,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一套独特的礼仪制度,叫作“朝贡”。

各藩属国每年或每隔几年,要派出使臣,带着大批精美的礼品来到中国首都,向中国皇帝行五拜三叩或者三跪九叩大礼,并献上表示祝贺和臣服之意的表文。中国皇帝则赐给他们的国王和大臣们价值不菲的冠服、瓷器、丝绸和书籍,告诫他们要恪守藩国本分,替他管理好世界的各个角落,让天下共享升平之福。

通过这套朝贡体系,各国与中国之间保持着频繁的交往,中国式的政治体系和文化观念被慢慢传播,这个原本风俗、语言各异的世界,在千余年间被逐渐编织成了拥有统一文字、统一价值观的“文明”世界。

在世界上其他地区冲突不断、战乱不休的时候,朝贡秩序下的世界却相对和平安定。高程认为,古代东亚地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处于有序状态,不像同时期的欧洲那样频繁地爆发战争和冲突。他把这种状态称为“中华帝国治下的和平(Pax Sinica)”。[12]

不过,对于这个“美丽旧世界”,很多读者的了解往往停留在表面,或者说,解读的角度是单向且单一的。和大部分事情一样,朝贡世界的“表”和“里”,“名”与“实”,是有很大差别的。杨联陞说:“中国的世界秩序常被描述为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等级秩序……然而,对整个中国历史加以观察,即可发现这个多面向的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是在不同的时间,由许多真假程度不同,有时甚至子虚乌有的‘事实’构建的一个神话。”[13]

如同旧式大宅门里经常上演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明争暗斗一样,朝贡秩序下的“美丽旧世界”的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其实也经常波涛汹涌,一元化的体系之中实际上又并存着多个中心,恭顺与臣服的背后,经常隐藏着野心和计算。如果我们沿着朝贡这条线深入历史,就会发现,真相远比我们印象中的要复杂得多。因此,了解朝贡制度的“表”和“里”,“名”与“实”,是我们认识中国史和东亚史的一个关键。


[1]《金大璜漂海日录》,转引自陆小燕《17世纪朝鲜人赵完璧和金大璜的安南之旅》,《海交史研究》2021年第4期。

[2]同上。

[3]为了简便,本书将历史上不同时期的越南统以“越南”指代。

[4]冲绳县历代宝案编集委员会:《历代宝案》校订本,第2册,卷42,冲绳县立图书馆史料编集室,1992,第594页。转引自吴浩宇《琉球〈历代宝案〉之研究》,硕士学位论文,福建师范大学世界史(专业),2016,第30页。

[5]除了暹罗之外,琉球前往旧港、满剌加、安南、巡达、大泥等国家所持执照,也都与此类似,文件开头都会说明,因为“本国产物稀少,缺乏贡物,深为未便”,所以才要展开贸易。打着这样“高大上”的旗号,是为了方便贸易进行。

[6]《高宗实录》卷一三四四,收入《清实录》第二十五册,中华书局,1986,影印本,第1219页。领取宪书,有专门的礼仪。史料记载:“礼部预取钦天监时宪书,函封钤印讫,颂朔。翼日设案于仪制司堂上正中,会同四译馆大使,引朝鲜国陪臣服本国公服入仪制司。郎中公服就案坐,吏奉时宪书置于案,赞礼者一人立于案右,赞进,大使引陪臣诣案前。赞跪,陪臣跪。赞受朔,吏奉时宪书授陪臣。陪臣恭受,兴,退。乃归报朝鲜国王。王朝服祗受如礼,遂颁布于其国人。”(《钦定四库全书荟要·钦定大清通礼》,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第344页)

[7]南京图书馆藏清佚名《明史稿》“郑和传”,转引自纪念伟大航海家郑和下西洋580周年筹备委员会、中国航海史研究会编《郑和下西洋》,人民交通出版社,1985,第132页。

[8]周煌:《琉球国志略》,陈占彪校,商务印书馆,2020,第120页。

[9]同上。

[10]《高宗实录》卷一三四四,收入《清实录》第二十五册,第1219页。1833年,由于交通延误,礼部印刷的宪书没有及时送到广西,广西巡抚于是与越南商量,是否可以将广西本地刊刻的“地方版”宪书颁发给越南,等“中央版”到了再换,结果遭到了越南的拒绝。(参见何新华:《最后的天朝:清代朝贡制度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第15页)

[11]黎朝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复辟,冯克宽来北京为黎氏重新求取安南国王封号。朝鲜国王使者和安南都统使使者的政治身份是难以等同的。因此李晬光在诗词酬唱、答问中处处流露出对安南的轻视以及文化上的不认可。(参见陆小燕、叶少飞:《万历二十五年朝鲜安南使臣诗文问答析论》,《域外汉籍研究集刊》2014年第1期)

[12]高程:《区域公共产品供求关系与地区秩序及其变迁——以东亚秩序的演化路径为案例》,《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1期。

[13]Line-sheng Yang,“Historical Notes on the Chinese World Order,”in John K.Fairbank,ed.,The Chinese World Order,p.20,转引自任晓《论东亚“共生体系”原理——对外关系思想和制度研究之一》,《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