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贡圈:传统中国的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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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大报坛

在朝鲜王宫的后苑当中,曾经有一座高大的方形祭坛,形制庄严,建筑精美。它是朝鲜境内最大的祭坛,比社稷坛还要高一尺,名叫“大报坛”。这座祭坛,是朝鲜国王用来祭祀明朝皇帝的。

如前所述,在吴三桂起兵之时,肃宗国王因为年纪太小,没敢出兵。事后他一直深怀悔愧,他曾对大臣们说:“予岂无雪耻愤惋之心哉!为其势之不敌,尤为恨叹。”[1]我难道没有雪耻之心吗?只是因为实力不足,实在可恨可叹。

肃宗三十年(1704),正是明朝灭亡六十周年。这一年的开头,肃宗感慨地同大臣们谈起亡明之事,“今年即甲申也。大明以是岁三月亡”。[2]

这一年三月十九日,也就是崇祯皇帝殉国六十周年之际,肃宗举行了一次盛大的仪式,亲自祭祀崇祯。为祭祀所作的祭文开篇说:“崇祯七十七年,岁次甲申,三月庚子朔,十九日戊午,朝鲜国王臣李焞,敢昭告于大明毅宗烈皇帝。”后文又说:“虏乘其衅,据我中原,礼乐衣冠,尽污腥羶,凡在迩遐,冤愤靡穷。而其深痛,莫最小邦。”[3]也就是说,胡虏乘机占据了中原,中原礼乐之制被破坏无遗,天下各地之人无不悲愤,而内心最痛的,是我们小邦朝鲜。

肃宗读完此文,痛哭失声,群臣见状,也都很悲伤。“上呜咽不自胜,侍臣莫不感怆”。[4]

这一年九月,肃宗开始和大臣们商量,怎么制度化地祭祀朝鲜的恩人,也就是大明的万历皇帝。

前面我们提到,人们论及明史有一个说法,叫“明亡于朝鲜”。这句话,连朝鲜人也认同。肃宗就感慨地说:“神宗(万历)皇帝于我国有万世不忘之功矣。当壬辰板荡之日,苟非神宗皇帝动天下之兵,则我邦其何以再造而得有今日乎?皇朝之速亡,未必不由于东征。而我国小力弱,既不能复仇雪耻,弘光南渡之后,亦漠然不知其存亡。每念至此,未尝不慨恨也。”[5]

万历皇帝对我国的大恩,万世不能忘。如果不是他举全国之力用兵,我国能有今天吗?明朝那么快就灭亡了,未必不是由于帮助我们而消耗了国力。我国国小力弱,当时不能为大明复仇。后来对南明的命运,也漠然不关心。每想及此,实在令人感慨痛恨![6]

肃宗认为,朝鲜连昆虫草木,都承受着大明神宗万历皇帝再造之恩,却没有任何报答,这份内疚折磨得他良心不安,所以他提出要建立一座宗庙来祭祀万历皇帝。在南明灭亡前,朝鲜并没有必要祭祀明朝皇帝,因为南明皇帝才是明朝真正的子孙。现在南明也灭亡了,只有朝鲜能承继大明正统,所谓“大明一脉,偏寄我东”[7]。朝鲜人不祭祀,谁来祭祀?难道让大明皇帝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得不到任何供养吗?

对国王的想法,大部分大臣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不是不应该感戴大明皇恩,而是朝鲜国王没有祭祀的资格,“你不配”。

为什么不配呢?因为按照儒家礼法,“父不祭于支庶之家,王不祭于下土诸侯”[8]。只有法定的继承人即嫡子才能祭祀父亲,所以诸侯没有资格祭祀天子。藩属国的君主祭祀中国皇帝是“僭越”,古无此礼。“诸侯祭天子,于礼为僭。”[9]

但是,也有一些大臣支持国王的提议。他们说,“君臣”“父子”之义相同,大明皇帝已经没有了子孙,朝鲜国王就可以承担起祭祀的任务。“今既无子孙之祀,则以旧臣而祀旧君,亦何所不可哉!”[10]

肃宗接受了这一理论,并力排众议,决定修建祭祀万历的宗庙。但是紧接着,下一个问题出现了:如果建宗庙的话,万历皇帝的宗庙和朝鲜自己的宗庙,二者之间的关系怎么摆?

朝鲜如果建造万历的宗庙,“则事体当加隆于宗庙,如处所、时享、乐章等仪文,节节难便”[11]。也就是说,肯定要建得比自己的宗庙级别高,规模大。但是到底高多少,大多少?小国朝鲜没有经验。儒家极度重视礼仪制度,不能有半点错谬,祭祀时的各种典礼,也要重新通盘安排考虑,这是一件非常难以操作的事。

于是,有一些大臣建议,不建庙,建坛。“坛”本来是用来祭祀天地日月的,比庙的级别高,明朝皇帝是天子,在朝鲜看来是和天神一样的存在,可以用坛来祭祀。这样既实现了崇祀万历的目的,又避免了礼节上的难题。

肃宗接受了这个意见,于是命汉城府在王宫后苑修筑祭坛,定名为“大报坛”。[12]其形制仿照朝鲜的社稷坛,而规制更大。“有壝有墙,墙高四尺,比社坛加高一尺,方广二十五尺,四面皆为九级,壝墙四面皆三十七尺”[13]。比社稷坛高一尺,祭物品式,遵用明朝之制,祭器依《大明集礼》图式。

《尊周汇编·皇坛制》

“大报”是什么意思呢?这个词出于《礼记·郊特牲》:“大报天而主日也”,“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14]因此“大报”意即如同尊崇皇天太阳一样尊崇神宗万历皇帝,报本反始,“不忘根本”。

朝鲜官员李畲说:

大报坛之设,不以庙而坛,岁一献享者,盖仿郊天之义,其礼至尊至严,不可与常祀以时节行事者比论也。[15]

朝鲜王朝的祭祀有大祀、中祀、小祀之分。大报坛被列为大祀,是朝鲜最重要、地位最高的祭祀,一年一祭,年年举行。李畲说,一年一次,正表明其至尊无上,如同祭天,不可与寻常祭祀相比。

肃宗三十年秋,大报坛破土动工,年底建成。肃宗三十一年(1705)崇祯殉国日前,肃宗在大报坛首次亲祭神宗皇帝。终于完成了自己多年的心愿,肃宗不胜欣悦,遂于祭毕挥毫作诗道:

昔被隆恩铭在肺,今瞻神座涕沾巾。

追思岂但微诚寓,切愿宁陵圣志遵![16]

肃宗说:“年年祭享,自当与国同存矣。”[17]只要朝鲜存在,祭祀就会进行下去。

从此之后,在大报坛祭祀万历皇帝成为定制。朝鲜君臣对这个祭祀非常虔诚。国王每次都要先斋戒数日,以示诚心。

虽然“思明”之心炽烈,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朝鲜却不得不对清王朝执“事大之礼”,经常接待清朝使臣。如果清朝使臣抵达朝鲜的日期是在祭祀日前后,朝鲜就会更改祭祀时间。或者提前到大报坛举行典礼,或者在接见之后,隔上一段时间,再举行祭祀。这就好比一个女人被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玷污之后,不会马上就见自己的心上人。

乾隆初年,清朝修成《明史》,并颁给朝鲜。1749年(乾隆十四年,朝鲜英祖二十五年)朝鲜官员黄景源向英祖(即英宗)国王奏报了《明史·朝鲜列传》当中的一则记载:当初“丙子胡乱”之时,崇祯皇帝听说朝鲜国王被后金军队围困,曾命总兵陈洪范调集“各镇舟师赴援”[18],后来听说朝鲜已经投降才作罢。事后崇祯不仅没有责怪朝鲜投降,反而责备中国军队救援太慢。

英祖听闻这段历史,大为震动。他说,“清兵满辽阳,流贼遍中原,然犹欲涉海出师,远救属国,中夜念此,不觉泪下”。[19]在内忧外困中的崇祯,还要救援朝鲜,半夜想到这一段历史,不觉潸然泪下。他随后发布命令,将崇祯皇帝的灵位也搬上了祭坛,与万历一起接受祭祀。

又过了十天,英祖又提出一个新想法,将明太祖朱元璋的灵位也请上大报坛,一体祭祀。

不料这个想法遭到了群臣的集体反对,理由是“大报坛”的主题是祭祀朝鲜的恩人,明太祖并无救援朝鲜的恩德,与“大报”之意不符。

英祖与众臣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他强调朝鲜的国号是明太祖赐予的,这就是对朝鲜的“大造之恩”。但大臣们认为这个理由过于牵强,仍然反对。

连遭两次反对,英祖国王心绪难平。这一天夜里二更,他睡不着觉,遂再次召见群臣。大臣们从热被窝里被叫起来,齐集王宫,发现国王坐在集瑞门门口。英祖对大家说,我在寝宫之中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跑这儿来坐着。“予不安正寝,出坐此门。”[20]

国王命一名儒臣当众念诵乃父肃宗所作的四首歌颂明太祖夫妇的御制诗:

天生圣主济苍生,嘉瑞同符夹马营。手提三尺草莱起,扫尽腥尘寰宇清。

长孙同德汗青誉,朝罢深宫赖挟助。仓卒军中频忍饥,备尝艰险少宁处。

高皇锡我朝鲜号,祸惨龙蛇孰再造?侯度恪谨三百年,如天圣德若何报!

忍道孤城月晕年,自兹不得更朝天!痛哉申年已周六,故国无人荐豆笾。[21]

英祖一边听人朗诵诗歌,一边“拱手俯伏,流涕良久”,说“予不忠不孝人也”。[22]自己是不忠不孝之人,未能继承肃宗奉祀明太祖的遗志。

英祖深更半夜搬出了先王的御制诗,并且用眼泪做武器,群臣只好屈服。大报坛最终形成了明太祖、明神宗、崇祯帝三皇并享的格局。[23]

英祖四十六年(1770)闰五月乙卯(初十)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忌辰。这一天,英祖亲祭明太祖。

天未明,上行礼,礼讫,仍俯伏不起。时风雨骤至,洒及御袍,诸大臣力请还内,不许。至日出始起。[24]

天还未明,国王就到祭坛行礼,礼毕,仍然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当时突然刮起大风,下起雨来,淋湿了国王的衣袍。群臣力劝国王回到宫中,国王不同意,一直在地上伏到日出时才起来。

英祖一生写过多首《忆皇恩》,以表达其感念之心。比如英祖四十九年(1773)写的这首:

忆皇恩,忆皇恩,受命朝鲜是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九章八音是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特定宗系是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再造藩邦是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命将东援是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慰谕颁历是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粤昔国初受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海东草木受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光国志庆受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宗社再安受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小邦亦微受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永诵风泉受皇恩;

忆皇恩,忆皇恩,瞻彼中州心掩抑;

忆皇恩,忆皇恩,何时河清胆欲坠;

忆皇恩,忆皇恩,壹隅海东有大明;

忆皇恩,忆皇恩,北苑一坛奉三皇;

忆皇恩,忆皇恩,躬见肄仪若亲行;

忆皇恩,忆皇恩,何时报心千亿;

忆皇恩,忆皇恩,何时谢怀百万。[25]

诗中叙述明朝对朝鲜所施的历次皇恩,比如赐号朝鲜、颁历赐乐、改定宗系、命将东援、再造藩邦,表明感恩思报的志向万年不移。

吴庆元在《小华外史》中说:

兴废系乎天时,义理根乎人心,故天时或与人违,而义理无时可熄。今此中国之沦为夷狄,天时之舛也。尊周而攘夷,内华而外夷,人心之正也。今自永历壬寅,皇统虽绝,其后四年已有我东建庙之议。遂设坛而祀三皇,三皇陟降洋洋在上。於(于)是乎已晦之日月复明于一隅青邱,既绝之皇统长存于数尺崇坛。则天意人心不归于此,而将奚适也![26]

也就是说,天地之运导致中华沦为了夷狄,但是义理之火永远不会熄灭。大报坛就是朝鲜保存中华正统的标志。

在肃宗国王以下,历代朝鲜国王每年都亲自祭祀大报坛,从来没有中断过,直到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

甲午战争中中国战败,导致中国和朝鲜的宗藩关系彻底断绝。战后不久,“大韩帝国”在日本的扶持下建立,“大韩皇帝”不再亲祭大报坛。不过“帝国”仍然没有忘了明朝的恩情,仍定期派遣官员代替“皇帝”到大报坛行礼。

随着日本侵朝行动的一步步深入,大报坛的历史终于画上了句号。1905年,日本强行将朝鲜变为日本的保护国。1908年7月28日,“大韩帝国”的末代君主“纯宗皇帝”发布敕令《关于享祀厘正之件》,正式停止了大报坛的祭祀。从开始到废止,大明皇帝的灵魂在天上享受了朝鲜204年的祭祀。


[1]《肃宗实录一》,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018页。

[2]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朝鲜的臣子已经渐渐淡忘了明朝的大恩,奏章当中已经见不到追思明朝恩德的言辞了。想到这里,肃宗相当不满。他说,为大明复仇雪耻,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奏章之中,连表达这种志向的慷慨之言都见不到,可见人们的健忘。因此值此一甲子到来之时,他倍感怆然:“到今年纪愈久,世道愈下,复仇雪耻,固非朝夕所可期,而至于疏章间慷慨之言,亦未有闻,已至于寝远寝忘之域,予尝慨然。今逢周甲,一倍感怆矣。”(《肃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215页)

[3]《肃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220页。

[4]同上书,第4221页。

[5]《肃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126页。

[6]康熙六年,也就是朝鲜显宗八年(1667),有一艘中国船漂泊到了朝鲜。船上人自称是大明福建省的官商,船上还携带着写有“永历二十一年”字样的宪书。此事在朝鲜朝野引起了巨大震动,朝鲜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南明政权的存在。宋时烈闻讯写诗说:“忽得皇家信,退如父母回。奢天存汉历,圣德必重恢。喜极睢先泪,伤深骨肉摧”,“皇家消息廿年余,今日初闻泪满裙”。[成海应:《丁未传信录》,转引自郭雪《清初朝鲜的汉人漂流民政策研究(1641-1689)》,硕士学位论文,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史(专业),2021,第51页]

[7]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第120页。

[8]《肃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224页。

[9]《肃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224页。“但念庙而享之,于礼为僭,况仪文之窒碍”(《李朝肃宗实录》卷三九,转引自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第123页)。不但从原则上讲是“僭越”,在礼仪细节上也有诸多为难之处。

[10]《李朝肃宗实录》卷三九,转引自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第124页。

[11]同上书,第123页。

[12]为什么建坛于后苑?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便于国王祭祀。“自坛所筑外墙,以防行人俯视。”用高墙围起来,防止别人看见。(《肃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235页)

[13]《肃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235页。

[14]丁鼎作:《战国礼俗生活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21,第242-243页。

[15]《肃宗实录四》,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313页。

[16]《肃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第4240页。

[17]《李朝肃宗实录》卷四一,转引自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第127页。

[18]《英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一,中华书局,1980,第4544页。

[19]同上书,第4545页。

[20]同上书,第4549页。

[21]《英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一,第4549页。

[22]同上。

[23]明太祖位在西,明神宗位在中,崇祯帝位在东,皆坐北朝南。

[24]《英宗实录二》,收入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十一,第4603页。

[25]英祖:《御制忆皇恩》,时当“岁皇朝崇祯戊辰纪元后三癸巳,即阼四十九年春三月壬辰日敬书”,见《大明遗民史》,(韩国)保景文化社,1989,第398-402页。

[26]吴庆元:《小华外史》卷七下册,朝鲜研究保护会,1914,第2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