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希望死后无遗物
大家好,很久不见。在很久不见的日子里,我飞快地老了,前不久过了六十岁生日,现在身体松软下垂,脸和脖子满是皱纹,从前的吊梢眼变成了下垂眼,发际线全白。
几个月前,我开始练居合道,不习惯的动作让我伤了右肩,穿脱胸罩和开门关门都很费劲。还有,我总用右手单手打字,结果右手得了腱鞘炎,现在不听使唤,临时上场的左手和左腕也疼了起来。我要赶稿,连续伏案两个星期,腰也有了麻烦。终于交完稿,我有点忘乎所以,明知腰在告急,还去狂跳了尊巴(请参见《闭经记》[1]),于是膝盖跟着告急。直到前不久,我还是尊巴舞班里最活力四射的一个,现在蹦不起来,胳膊伸不直,关节咯吱生痛,骨质疏松。我不服气,同时也看清楚了:这就是现实。
更年期那几年挺好玩的。结束后有种重见天日的昂扬感。但我没料到,在更年期之后,“老”会以这种形式袭来,还将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
啊,人生中出乎意料的事时常发生……我恋爱,以为终于找到心上人,事情却不如意,心烦焦虑;婚后夫妻生活安稳下来,我发现我不再想做爱了;离婚的苦涩程度堪称意料之外;我深爱的孩子们进入青春期,出乎意料地向我露出凶猛的獠牙。虽说意料之外的事繁多,但我都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了。所以现在的老,我终归能走出来。但与以前不同,走出之后,迎面而来的将是死。
不过,就我这性格,肯定用不了几年,就能找到一个享受老去的活法。所以女汉们,在我找到之前,请先等一等。
我鲜明地记得母亲的衰老和死去。她先是瘫痪,在医院躺了四年半,还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因为彻底卧床不起,所以还好说。她若是患病后在外面乱走,会更麻烦。如果人终将受到遗传基因的操纵,那么这就是我的将来。可能性非常大。不过,这个将来是何时?反正不是现在。
同居的夫,今年八十七岁。
去年春天,我们俩去了一次伦敦。这次旅行好像把他累狠了,回来后他猛然老了,谁都能一眼看出,他在走一个长长的下坡。以此为界,喜欢了一辈子的威士忌他不再喝了。夫对威士忌非常挑剔,只喝苏格兰艾莱岛出的一种名字像咒语的单麦威士忌。去年春天,我们打算在伦敦之后专程去一趟艾莱岛,看看他念叨了多年的威士忌酿酒厂。当我们终于到了那里时,他不再喝酒了。
性事在更早的阶段就没了。不过,看到夫对眼前的艾莱岛威士忌无动于衷时,我终于意识到,他放弃了自己的男人性。
话说回来,“死”这种事情,无论见证过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母亲死前不久,我在熊本。那时母亲状况不好,我想回加利福尼亚自己的家也回不去,主治医生告诉我,母亲的状况安定下来了,我暂时回家也无妨。我刚回美国,母亲死了。而那时我根本没有想过母亲真的会死。
父亲死时也是这样。
在他死的前几日,主治医生说可能就在这几天了,我表情严肃地听医生讲,实际上脑子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想。然后在那天,父亲说他感觉不好,我送他去住院,自己返回家,写了即将结稿的稿子,之后返回医院,进病房不到十分钟,父亲死了。直到那个瞬间,我从未想过父亲真的会死。
狗死时也是这样。
狗渐渐老衰,大小便失禁,我耐心地看护了它。临终的几小时,它呼哧喘着粗气,因为它是狗啊,散步之前总是(因为期待着出去玩)呼哧喘着粗气,我以为它还能活,还不要紧,和平时一样,让它卧在我脚下。就在我写邮件的时候,刚才还响在耳边的狗的呼吸,倏尔静了下来。我知道狗总有一天会死,却没想到是此时。
夫死时可能也会这样吧。
可能直到夫不动弹了,凉了,我才能悟出,夫真的会死。
不过,最近夫衰老得太快,如疾风暴雨。钱的事,房子怎么办,死后的各种麻烦手续等,我不是没想过。别看我在这里一口一个“夫”,实际上我们没有办正式手续。他倒是说过“我死了房子就是你的了,随便你怎么处理”。他是个艺术家,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画。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放。房子就算想卖,也卖不掉。画要是卖掉倒是可以挣点钱,问题是轻易没人买。轻易没人买,说明偶尔还是有人买的,所以不能扔。
我嫌麻烦,过去曾想过,只要夫死了,第二天我就收拾行李回日本。可现在我的行李越来越多,收拾不过来……每次思考这个问题时,总是想到这里,我就头昏脑涨再也想不下去。还早呢!夫啊,会一直活着,到死为止。死何时降临?不知道,没准儿永远不会降临。
最近我周围的几个女友都失去了丈夫。对我,她们都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他在世时,我快烦死他了;一旦他不在了,我就特别寂寞,特别特别寂寞。
母亲还活着时,离家长年住院,父亲孤独一人守着家,孤独一人等待着女儿回家看他,等啊等啊,就那么死了。父亲曾说过:“太寂寞了,太无聊了,如果我现在死了,鉴定书上的死因肯定是无聊。”父亲的这种孤独,就是女友们的“特别寂寞”吧,我现在才意识到。
我做过美梦,夫要是不在了,烦人的事就消失了呀,我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喜欢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多好啊。实际上他真的死了,我在这里一整天不和人说话,只和狗相伴活着。这也是遗传基因作怪吧,我切身感受到了父亲死前的孤独。
人也许能活到九十岁、一百岁,身体动不了,坐不了飞机,被社会遗忘,与友人来往得越来越少,陆续接到讣告,这个人不在了,那个人不在了。走不了路,跳不了尊巴,做不了饭,读不了书。然而依旧和别人一样,每天要度过二十四小时。我觉得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是不知道死何时降临。
也许每个人都想逃离这种苦,所以才有宗教。或者,才有阿尔茨海默病吧。有时我情不自禁地这么想。
母亲死后,我去医院收拾她的东西,用几个纸袋就全部装下了。母亲在病房生活了四年半,只拥有这么一点点东西。毛巾,牙刷,杯子,洗发水,纸尿裤。我忍不住为她喝彩。
我和母亲一直互不理解。在很多事情上,我不想变成她。不过这阵子,我慢慢能理解她了。收拾她的东西时我想,如果能像她这样,身后不留一物地死去,实在很豁达,很利落。母亲之所以能这样,是性格和价值观决定的。我的性格和价值观,决定了我做不到。我肯定会攒无数东西,不舍得松手,直到死的那一刻,死后还要让女儿们费尽力气收拾。我很同情女儿们,不过,给父母送终和青春期一样,是人生必经的过程。
面对我的遗物,女儿们或者收拾,或者扔掉,过程中她们会想起无数往事,会低声地交谈:啊真的,我们给妈妈添了很多麻烦,你看,妈妈写了这件事,写了那件事,说了这种话,说了那种话呀。妈妈的性格和人生选择也给我们添了那么多麻烦,让我们活得很痛苦,不过妈妈保护了我们,拼命把我们养育成人,把我们当作珍宝,也是真的。
她们会想,一个女人不遗余力地活过,一往无前地死了。接下来轮到她们了。
她们会想着这些站起来,用力脚踩大地,放眼自己的人生。
她们一定会这样的,我相信。
注释
[1]《閉経記》,中央公论新社2013年1月出版。《闭经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译者(若无特殊说明,皆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