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与《西游记》相遇,是每个中国人的缘分。
我也一样。
最早与《西游记》相遇,还是童年时在父亲的书架上。不过缘分也就止于知道有此一书而已。我会去翻翻里面的插图,但甫一阅读,便被与今日阅读习惯不甚相合的语言,特别是大段大段不知所云的诗词吓退(后来才知道《西游记》的很多秘密就藏在这些诗词之中)。那时的《西游记》还没有被列为中小学生的必读书目,它的重要性并没有被父母师长加以特殊提示。所以,读不懂也就放下了。
然后,我和所有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一样,在中学课本的《悟空出世》里,在电影院的《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里,在中央电视台(现为中央广播电视总台)1986年版的电视连续剧里,又与《西游记》多次重逢。在这些重逢中,我知道了《西游记》的大致情节,也晓得了它在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后来,我就读了大学中文系的本科、研究生,而后留校任教。在这个阶段,由于教学的原因,我读了许多关于《西游记》的文献,对它的了解也就越来越多。不过,彼时我的精力和兴趣都在《聊斋志异》上,是打定了主意要紧紧抱着蒲松龄至少十年不撒手的,对《西游记》文献的阅读只是为了满足教学需要。所以,平心而论,彼时的《西游记》最多算是入了我的“脑”,而并未走进我的“心”。
再后来,我就走进了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讲完“三言”“二拍”,栏目组邀约我讲述《西游记》。在这样的平台上讲述《西游记》,当然是艰巨的任务,要想讲好,自然是要动心忍性,下一番苦功夫的。毫不夸张地说,在讲述《西游记》的准备阶段,该读的书,该看的资料,学院派也好,民间派也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基本上做到了应读尽读。这个过程中,有点点滴滴的知识积累,有无数次小小的灵感激发,但始终感觉尚有一层隔膜,挡在我和《西游记》之间。
为我揭去这层膈膜的,是已故古典文学泰斗吴组缃先生的一句话。在一次与北京大学孔庆东教授的聊天中,他讲到了吴组缃先生的一则轶事。吴先生曾与中文系的同事们聊天,其间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说假如中国的文学作品只能留下一部,那么你觉得最应该留下的是哪一部。同事们七嘴八舌,有说《诗经》的,有说《离骚》的,有说《红楼梦》的,不一而足。一番各抒己见后,大家询问吴先生的意见。吴先生的回答是《西游记》,原因很简单:在《西游记》中,中国文化生长性的要素已是无不具备。
如电光石火,这句话为我以往关于《西游记》的全部知识和见解点睛。吴先生的话当然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但套用《道德经》的一句话,“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它把《西游记》的核心价值讲清楚了。在中国所有的文化典籍中,《西游记》所具有的文化活力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它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无论你的人生进益到何种程度,它都依然能从上方照耀你;它内涵丰富,经得起全方位的解读和挖掘,从贩夫走卒到文人学士,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都能从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它是中国最大的IP,它自我生长,自成世界,虽经历数百年而历久弥新,从来就没有从中国人的视野中消失过。而具有这种活力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它的文化全息性。
带着这种对《西游记》的觉解,我于2011年和2019年在《百家讲坛》栏目先后两度开讲《西游记》。第一次重在讲述其作为“文学之书”与“文化之书”的价值,第二次重在讲述其作为“人生之书”与“人心之书”的意义。在大体的满意之外,也有一些遗憾,那就是囿于电视节目的形式,只能选择那些足以支撑起一期节目的较大的故事与话题,很多有意思、有意味的话题就只能放在一边;而即便是那些大故事、大话题,其实也还是有更轻灵的角度与表述的可能的。
好在这个遗憾没有遗留太久。一两年前,经鲍鹏山教授居间介绍,我与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的张佳彬先生聊天,提及这个话头,张先生便鼓励我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彼时我正忙于《百家讲坛》栏目《〈三国演义〉启示录》节目的写稿与录制,所以,虽然答应,但并未进入实质性写作阶段。是张先生的敦促,使得我虽然一拖再拖,但还是在出版社尚可容忍的时间节点之前完成了书稿。因此,《韩田鹿品西游记》一书的完成,不仅有我本人的努力,也有张先生的一份功劳。
是为序。
韩田鹿
2023年12月18日于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