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雨大作(2)
毕富海是晚清最后一届秀才。
他光绪十一年(一八八五年)生,小溪镇人。生的那天父亲的船队出海打鱼,归来所获颇丰,父亲笑得眉眼齐开,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母亲说取个名字,父亲摸了摸额头。“咱们祖祖辈辈都靠海活着,就唤他富海吧!”
富海十一岁那年冬天,趴在暖烘烘的炕头上,看窗外森森大雪。那雪漫天漫地的,缝补了天地,堆满了屋顶,染白了青松。这时密密麻麻的雪花里,渐渐隐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富海瞪大了眼睛瞧得仔细,是母亲。她右手牵着一个乞丐装扮的孩子,五六岁的样子,雪都埋到他腰上了,母亲在前面走,踩出一个又一个脚窝,他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一步也不敢抬头。富海从炕上“噌”地跳下来,等母亲到了房檐下,那个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的孩子才惊惶不安地四下瞥了几眼。富海细细打量。他圆圆的眼睛,潮湿地张望着,活脱脱一只兔子。母亲淡淡地说:“是个哑巴,我见着可怜,乞丐堆里捡回来的,当个使唤小子吧。”富海高兴坏了,却听见父亲在书房里重重咳了两声,他便拉着小哑巴的手,往父亲房里奔去了。
富海拖着父亲的手,嚷嚷着:“求父亲赐他一个好名字吧。”父亲正思忖着,母亲却掀开厚厚的门帘,卷着一地的风雪走进来。“镇子上的哑巴,哪里谁还有个姓名?就叫哑巴哥儿吧,贱名好活。”她说完,也不等父亲应声,又卷着屋里的一股腾腾热气往风雪里去了。哑巴哥儿低着头,两只小小的脚并拢着,一双小手交错在肚子前,轻轻地捻来捻去。那时的他已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些被命运轻贱的人,连一个具体的名字都不配拥有。他们被小溪镇统一唤作“聋子”“疯子”“二乙子”“娼子”“傻子”“哑巴”……
富海的祖父、父亲皆是小溪镇有名的商贾,世代管理着数目可观的家族船队,家底颇为殷实。富海生性善良、天真,又自幼养尊处优,父慈母爱,更是每日无所忧虑。怎料他十四岁这一年,小溪镇却遭了大疫,父亲母亲与城中数千百姓皆染上了时疫,竟先后离他去了。毕氏宗亲分了父亲家产,富海只得带着哑巴哥儿寄人篱下去了。
富海幼时,聪颖好学,常能见微知著,一闻千悟,少时则文噪乡里,颇有名气,及至光绪三十年,即一九〇四年,十九岁的毕富海竟一举考上秀才,一时间毕氏宗祠内外好不风光,热热闹闹的流水席摆了好几天。可惜历史造化,天意弄人。光绪三十一年,即一九〇五年,清廷下诏废除自隋文帝以来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制度,他竟成了清末最后一届秀才,无门可投,无处可去。变局之下,人心惶惶,正当富海悲愤自己生不逢时之际,有同学邀他一起赴同盟会,东渡日本,富海宗族长辈皆惊恐,严加阻责。好在富海年少,性情又豪爽阔达,苦闷了不多久,便心想“天生我材必有用”,回到了镇里教书,成了闻名一方的私塾先生,颇获声誉。这期间他又娶妻生子,膝下一女一儿,倒也过得清贫安乐。
风雨大作之际,哪里有可藏身之处。不过数年间,光绪皇帝、慈禧太后不到一天先后离世,溥仪皇帝两岁即帝位,辛亥革命爆发,张勋复辟,中国随即陷入了长达十余年的军阀混战。胶东地方官员与派系军阀相勾结,横征暴敛,渔盐税尤重,民不聊生,重重压迫之下,远近几个渔村的乡民聚众反抗,推举富海做领袖。富海热血天真,又有英雄梦,有心为穷苦百姓争一口气。孰料军阀几日后派兵数百人,烧杀掠夺,抓捕百姓,当场击毙反抗者十余人,一时间血染大地。
这日哑巴哥儿在海上行船,远远见着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杀进了村子里,不久村中便大火汹汹,哀号四起,他瞧了一会儿,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赶紧划着船往岸边靠。他跑回家,惊恐地在空中比画了半天,富海与哑巴哥儿自小一起长大,马上会意,赶紧拉着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往外逃。哑巴哥儿半年前捡回来养的一只小土狗,卷着黄茸茸的尾巴,也听得懂人话般,跟在主人身后跑。一家人跑出去了几里地,跑到海边了,妻子桂英方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啊”地大叫了一声,又往回跑,哑巴哥儿拉不住,富海也拉不住,谁都拉不住。大女儿文秀已经十九岁了,她似乎知道桂英是要干啥,也跟着往回跑。富海搂着七岁的儿子文荣守在船边,焦躁地等待着妻女归来。风越吹越大,风声和海浪声交杂咆哮。好一会儿,他才见桂英和文秀朝海边奔来,她们气喘吁吁的,各人胸前都挂了好几个包袱。走到富海眼前,桂英才卸下一口气,又伸手挨个摸了摸文秀身上的包袱。“就这么些值钱家当!”说完,她一手拉着文秀,一手扯过文荣,匆匆上船去了。
哑巴哥儿早就起好了锚。人一齐,他掉船就走。富海安慰桂英说:“应该只需在船上躲上几天,避一避风头,风波便也过去了。”岂料船刚行不久,岸上的屋子就燃起了大火,滚滚烈火簌簌作响,浓烟冲霄而上,他心里这才回过味来,这家,是回不去了。
五个人,一只狗。海无穷尽。
他们开始了一段前路茫茫的生死大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