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普克雷斯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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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座(1月20日—2月19日)在不一样的环境中可能会有不同的商业机会,可以赌一把。

我沿着夏洛特街向苏活区走去。这是一个一月的清晨,阳光照在大地上闪闪发亮,气温却不高。我可能是想找借口拖延,一路买了两盒高罗伊斯烟,在特瑞萨酒馆跟马里奥和弗朗哥一起猛灌了一些葡萄果渣白兰地,又买了份《政治家》报、几块黄油和几根蒜香香肠。

尽管闲逛了一上午,但我依然在十二点五十五分走进了莱德尔咖啡馆。这家咖啡馆带有非常明显的欧陆风格,咖啡装在玻璃杯里。店里的顾客大多是那些滑头又粗犷、皮肤晒得黝黑、总自视为老板的大客户,手里那半打比A4纸略小一圈的杂志光可鉴人——当中介的,手里的时间比钱还多。

杰伊也在那里。他长着一双小眼睛,皮肤像抛光的象牙一样白,脸上的毛发非常浓密。我周围的人都在八卦,嘴里讲不出什么好话。

一瓶昂贵的血红色漱口水上面写着:“一口解决琐事烦扰”。大家都不提名字,满口都是伦敦西区的演出,还只用简称,喝完咖啡不想付钱就打算离开。

墙上贴了两张通知,一张告知顾客糕点里没有奶油,另一张提醒顾客小心那些手里拿着押注单走来走去的人。杰伊的大后脑勺倚着两则通知之间的墙纸。他肯定看见我了,也肯定一瞬间就看出我的大衣值多少钱,看出那边那个粉头发女孩的三围是多少。我等着他用右手食指轻轻划过自己的眉毛——我知道他肯定会这样做——他也确实这样做了。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但我了解他,完完全全地了解。我知道他除了那套法兰绒套装之外,每套西服都花了六十基尼[1]——也有的裁缝脾气古怪,只要了他五十八个半。我了解杰伊的一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让他以一万八千英镑的价格,把一个生化学家卖给我。

我坐了下来,壁炉里的火把雨衣烧了一块。一个中年女子冷笑了一声,蹭了蹭屁股下的椅子,给我挪出个十六分之三大小的位置,又低头看手里的《视相》[2]去了。她讨厌我,可能以为我打算勾搭她,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不打算勾搭她,反正无论如何,她有她的原因。在杰伊桌子的另一边,我看到了“家燕”那张英俊的脸——“家燕”是杰伊在夏洛特街电影资料馆的搭档。我点了支刚买的烟,吐了个烟圈。刚才那个女人“啧”了一声。我注意到“家燕”俯在杰伊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俩都看向了我,杰伊点了点头。

服务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还挺年轻,围裙上有个蛋奶糊的图样。她走到我桌前,那个手里捧着《视相》的女人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苍白无比,了无生气,好像一种从未暴露在日光下的动物,拿走了服务员手上那杯冷咖啡。我点了俄罗斯茶和苹果酥派。

如果是奇科坐在这儿,他一定会用美乐时[3]相机将这个场景拍下来,然后再在服务员身上掸上指纹粉末来提取杰伊的指纹。但我知道,我们关于杰伊的影像资料比米高梅《宾虚》[4]的胶卷都多,所以我安安稳稳地坐着,慢慢享受苹果酥派。

现在,我喝完了茶也吃完了派,再也没什么理由拖延了。我从口袋里翻出几张名片,其中一张上面印着“博特伦姆·罗伊斯,评估师、估价师”,另一个上面印着“布莱恩·赛克,国际新闻社”。我又翻了翻,翻出一本皮面的工作证,上面写着我是个度量检测员,依照《工厂法案》可以进入工厂检查。显然,这些都不适合用来搭讪。于是,我走到杰伊的桌前,张口说出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比米什,”我说,“斯坦利·比米什。”杰伊点点头——比米什是一颗还未焊接的佛头。“借一步说话?”我说,“我有笔生意想介绍给你。”但杰伊并不着急,他拿出一个薄薄的钱包,又从里面掏出一张白色纸片递给了我。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亨利·卡朋特,进出口业务”。我一直喜欢这些外国名字,没有什么比这些外国名字更像英语的了。可能我应该把这话告诉杰伊。他又拿回那张名片,用伤痕累累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回了那个鳄鱼皮钱包。他看了一眼表,像是在看波音707上的控制台一样,然后又舒舒服服靠在了椅子上。

“你请我吃午饭吧。”杰伊说,就好像这顿饭是他赐给我的一样。

“不行,”我说,“我还有三个月的贷款没还,报销账户也今天早上才刚能用。”杰伊被我的大实话惊了一惊,“你这报销账户,能报销多少?”

“一千二百镑。”我说。

“每年?”杰伊问。

“对。”

“不够啊,”杰伊一边说,还一边戳了戳了我的胸口加以强调,“最少让他们给你涨到两千镑。”

“好的。”我没有反驳。我觉得达尔比不会同意,但这会儿没什么辩解的必要。

“我知道一个便宜的地方。”杰伊说。在我看来,还有个更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杰伊请我吃午饭,但我知道他从没这么想过。我们都结了账,我拿起我买的那堆东西,我们三个就沿着沃德街走过去,杰伊走在最前头。伦敦市中心的午餐时间里,交通十分拥挤,人行道也是一样。我们走过照相馆,橱窗里摆着士兵的照片,表情严肃。不锈钢的橙色榨汁机和傻瓜式弹球机把明媚的午后拉长、再拉长,拉出丝丝缕缕的无聊来。我们继续往前走,一步步走过丰腴的裸体女孩,走过“接受午餐券”的广告,直到停在一扇宽阔的门前,门上画着插画,写着“蒙马特的薇姬”和“雪中脱衣舞”,显然是刚刷上去的。“脱衣飞扬,一刻不停”的标语和边上黄色的小灯泡在阳光里飞舞的灰尘中欢快地眨着眼睛。

我们走进去。杰伊笑着点了点“家燕”的鼻子,与此同时,手还在女招待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经理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觉得我并不住在伦敦西区中心。我觉得可能是我看起来还不够富有吧。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让自己适应店里的黑暗。我的左手边是个大约能容纳六十个人的房间和一个壁炉那么大的舞台——这间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个一丝光都没有的贫民窟。我讨厌看见这个地方有窗户。

“我们在这儿等。”英俊的“家燕”说道。杰伊走上楼梯,楼梯上写着“非巴巴罗萨俱乐部成员请勿入内”,还有个向上的箭头。于是我们就等在这里——任谁也不会觉得我是在谈一笔一万八千镑的交易。我手里还拎着那堆香肠、《政治家》报和黄油,在我手里坠成一坨。我想把这些扔了,但我觉得达尔比并不会把它们也算进报销的账目里面去,所以我决定再拎一会儿。里面鼓声隆隆,锣声震天,灯光闪烁,相机咔嗒作响。身材各异的各式女孩来来往往,穿着各式舞台服装的、没穿衣服的、粉色的、绿色的、年龄小的、年龄大的,一波波进来又出去。“家燕”似乎很喜欢看。

最后,杰伊走向那些先生,跟其中一个不那么粗鲁的打了声招呼。一个穿了一身亮片的卖香烟的女孩,想过来卖我个纪念品。我在帆布袋上见过比这还好的印花,却只需要二十六镑,还是英国产的。她还给我推荐了一只粉色的布鲁托,我恳词拒绝。她理了理托盘上的其他东西,我说:“给我来包高罗伊斯烟。”她咧嘴笑了笑——口红没抹匀——在托盘上找了半天。“高罗伊斯什么样?”她问。我告诉了她。她把头低下来翻找,又靠向我这边,用浓重的诺森伯兰口音说:“回家吧,这里不值当来。”她找到香烟递给了我,我给了她一张十先令纸币。“谢谢。”她说,并没给我找零。

“不用谢,”我说,“还是谢谢你。”我看着她穿过那一排排的中年大亨,走到礼堂后面,把什么东西卖给了吧台的一个胖男人。她继续走,走出了我的视野。

我环顾四周,似乎没有人在看我。我走上楼,楼梯上全是天鹅绒和亮片星星。楼梯顶上只有一扇锁住的门。我又上了一层,上面写着“非本店员工请勿入内”。我推开旋转门,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右手边有四扇门,左边一扇都没有。我推开第一扇门,是个卫生间,没有人。第二扇门上写着“经理办公室”,我敲了敲,推开门,是一间很舒服的办公室,里面有六瓶酒、一把大扶手椅、一张办公室里常见的沙发。还有个电视,电视里放着:“……开始感到腹部肌肉的伸展和放松……”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走到窗前,下面的街上有个水果摊小贩,正在摆放摊上的水果。我又沿着走廊往前走,推开了下一扇门。门后是个小复式房间,有差不多二十个半裸歌女正在换衣服。扩音喇叭里传来楼下的钢琴声和鼓声。没有人尖叫。有一两个女孩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说话。我悄悄地关上门,走到下一扇门前。

门后是个大房间,一件家具都没有,窗户锁着。扩音器里传来同样的琴声和鼓声,地板上有六块钢化玻璃板,光从底下透上来。我走到离我最近的那块玻璃板边往下看。下面是张绿色的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堆封着的扑克牌,还有烟灰缸,边上是四把涂成金色的椅子。我走到屋子中间,这里的玻璃板更大些。我低头看,能看到干净的明黄色和红色数字,在绿色毡帽上划出清晰的黑色矩形。桌子上嵌着一个漂亮的新轮盘赌轮,正在欢快地闪烁着。桌边有个穿着深色夹克和细条纹裤子的男人,顺着赌桌直挺挺地躺着。除了他,桌边空无一人。看起来他就是,也必须就是——“渡鸦”。

注释:

[1]基尼,英国旧货币单位。1基尼=1.05英镑。

[2]《视相》(Variety),创立于一九〇五年,内容涉及电影、电视、音乐、综艺、电竞、生活方式等,是全球文化娱乐的主要发源地及风向标。

[3]美乐时,德国相机品牌。

[4]《宾虚》,改编自卢·华莱士的同名长篇小说。讲述了犹太人宾虚同罗马指挥官玛瑟拉之间的爱恨情仇及其反抗罗马帝国压迫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