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序 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序顾拜妮《我一生的风景》
梁鸿鹰
写下这个题目,是寄希望从年轻人的作品中看到更多的美,我想,由顾拜妮的小说,我看到了,因此是有所收获的。
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对年轻人来说,美才刚刚开始,无论是文字的美,还是思想的美,可要与时间一同,永远存在下去。
美是年轻人的专属。顾拜妮是个爱美好文字的年轻人。年轻人爱美有自己的视角,有自己的方式,能够一眼望到最美最动心的地方——他们享受时间之美,观赏所处大千世界之美,以及一切生活里的绚烂灵动之美。况且,我发现,时间在顾拜妮那里,还不是一个被流逝的存在,而是一个可以在其中不停欢乐嬉戏、不停流连忘返的美的河流。
一个年轻人眼里的世界,应该不同于儿童和年长者的世界。在孩童那里,一切美该是模糊、懵懂、奇幻的吧,他们看到的一切有着特殊的图案、特殊的节奏、特殊的光亮;而年长者们眼里的世界则可能是刺眼的,是蒙上了一层层灰尘的美,很可能还是不如从前图景的美。而年轻人眼里世界的美则有一种喧闹感,也该是明媚的,是由明媚的阳光、明媚的气氛,以及明媚的青春底色构成的无尽的美。不过,这种明媚之美,尚不能完全掩盖青春期的正在经历的那些苦涩、彷徨和苦闷。在属于身体、心理的那个特定转型期里,顾拜妮和所有曾经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一样,有过波折、坎坷和苦痛,她把这短短的一切里蕴藏的美,经过观察、提炼,书写出来,呈现在大家面前。重要的是,我们不难发现,她的眼睛是诚实的,我手写我心,去除了习见的伪饰,这本身是很可贵的。
不过,我手写我心并非轻而易举。我们看到,顾拜妮所具有的创作功力的长处与短处,几乎可以一目了然,是属于她那个年龄的优长及不足,也只和她的经历、率性和思考能力有关。她在写作上的进步要归于她自己一步步消耗和增大的年龄,而年龄在青春飞扬的岁月里不单纯是一个个数字的延续,而是在不断加厚的、变化着的人生之美。经由她的文字,我们看到一个个富于成长特色的关键词:求学、青春、懵懂、反叛甚至迷茫。显现在她文字里的,是以巨大的异质感展现在青春女性眼里的那个世界,需要她去认知的,则是应接不暇的变化、不断膨胀的陌生等等。伴随她成长的,恰恰是那需要及时加以安顿的疑惑、不满足,而另类的、不协调的美,恰恰适于文学表达。
青春书写中同样会密布不统一,不安分,这是顾拜妮作品的重要底色。我们的判断无法离开叙述者所代表的一切,既然通过作者笔下那些人物的视线看世界,不自觉地会被其态度所牵引,无论我们决定将如何认识叙述者所写的东西,如何将作者笔下的一切世相分类,还是要依靠叙述者做出的肯定或否定。顾拜妮的书写,有情绪的激扬,有感性的突围,她将初涉写作时必然外溢的种种迹象——好奇、躁动、天真,都表露无遗了。她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亮给这个世界,生怕自己的文字不能及物、不能尽意。直至一切不成熟的想法,哪怕是粗糙的感觉和幼稚的思想,她也不做隐藏。
当然,这倒不意味着率性的文字就是随意的,缺乏对现实认识能力的支撑。不是的,现实投射于这个年轻女性的,不单有她经历过往之后的心灵印记,更有流淌其中的情感律动。那淡淡的感伤,那了然于心的痛楚,都具有自身的意义。比如,我发现她在《奇怪的人》这篇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这时,我有了一种人生如梦的感觉,想起马媛媛。有一天,她对我说,我发现我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没什么意思,人不应该只为了这些看得见的桌椅板凳而存在,还应该为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活着,不是吗?太阳照在马媛媛的脸上,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明亮,她微笑地看着我,我发誓那一刻她像个天使。”
“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我想,应该是心灵的波动之美,是暗流,是主观对世界认知或拒斥之后的清醒,是对一些价值观的认同或排斥之后的重新认知。难道,这些不比“看得见的桌椅板凳”更重要吗?青春写作大多与故乡、亲人、同学有关。想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乡,而且希望离得越远越好,大概是青春期的一个典型症候,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忘却家乡赐予的一切。我们看到,当顾拜妮坐上离乡的火车时,心里涌起的感受异常复杂,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可能恰恰是美的雏形。
在一篇题为《被忽视与被忘却的》创作谈里,顾拜妮说过:“第一次觉得离开家不再让我感到兴奋,未来和远方也没有那么迷人,而窗外那些千篇一律的山脉,不再是乏善可陈。这种感受让我觉得新鲜和惶恐,甚至有点伤感。在这列乘坐过无数次的火车上,往事逐渐变得清晰,我知道这条路未来我还会走很多遍。”是的,每个写作者都不可避免地触及往事,不管有多年轻,不管愿意不愿意,我们每个人注定生活于往事的河流之中,一切的记忆终将成为最好的素材,而更多的“看不见的东西”,很有可能是最美的。
美在现实性颇强的《我一生的风景》里,表现为她对现实感的逐步首肯。我好奇顾拜妮何以为作品起了这样一个老气横秋的题目。因为,她的“一生”,目前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头啊。但她似乎已经有了对生活、对人生,乃至对未来的小小的把握。她强调过,人生或许就是一个不停被打断的过程,诸多的“打断”,其实能给写作带来更多的可能,之后再通往下一个可能。她对现实的观察研究,她之走进人的心灵的努力,都是对现实之美的叩问。“那些生活在我身边的人,他们的内心深处回荡着怎样的声音,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现实中的他们不会想这些,而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些被忽视与被忘却的内心世界。”而这里的“内心世界”,不正是可以投射现实之美的所在吗?
而且,顾拜妮的作品还试图通过人物的眼睛看向更远处,看见自己以外的人,她经由一部作品,踏入生活的深处,“一层层拨开自我的迷雾,去触摸那个更真实广阔的世界以及他人”。生活使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与一些人的生命紧紧相连,与身后的这片土地紧紧相连”。这种对生活的珍视,对渐次到来的与别人生活息息相关的认识,是成长的隐秘的关键,同时也是对内心一次丰富的正视。“离开陈旧起初是一种喜悦,却渐渐呈现更多东西,这纷杂的感受中包含着责任和爱,以及自我发现后的触目惊心和内疚。”这是否说明她已经走出了“不想长大联盟”的怪圈,开始走向更为精彩的别处呢?
“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面容、衣裳、心灵、思想”,哦,想起来了,这些话是契诃夫说的。任何形式的文学创作,都是带来美、提高美的活动,创作的目的在于升华审美体验,越年轻,越有审美的渴望,都有能力去陶冶灵魂,给人以更纯粹的美的氛围、美的享受。愿顾拜妮在寻找美、创造美的道路上,脚步永不停歇。
是为序。
2021年8月8日,北京西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