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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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大院的几棵大树,一夜之间生了虫子,从来没有见过的虫子。这虫浑身雪白,眨眼间啃光了树叶,把枝杈植满白色的茸毛。整棵树就像蠕动着的白蛇一样触目惊心。刘大夫的眉头锁紧了,他对冯婉如说,这怕是什么凶兆吧,你去庙上烧烧香也好。冯婉如忍着妊娠的恶心,镇静地说:“没事的,你是治病救人的大夫,阎王爷记得你的阴德呢。”刘大夫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他现在什么事都是这样的,冯婉如说了,他就不再说。

刘家大少爷刘庆国不知道家里树木的劫难。他也不知道前不久继母和叔父们的激烈交锋。他忙着他的事情。先是加入保校队,串联同学们留校迎接共产党,后来又是组织队伍上街欢迎解放军进城。再后来,他勉强让自己火热的心冷静下来,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他是激进的,又是传统的,他欢迎新时代,又觉得自己还是要去读书。他的有些同志参加工作了,他们有人在区政府当了干部,有人去公安局做了警察,还有人随着队伍去了更南边的什么地方,而刘庆国,却自然而然地退回了书斋里,像一只茧子,把躁动的自己给束缚起来。

他的心当然还是躁动的,向往着崭新的生活。他只是认为新时代最终一定还是需要有文化的人的,多读些书总归是有用的,他应该是新时代中一个有理想有知识的革命者。何况,年轻的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梦,他想去学开飞机,他发疯般地想要在祖国的蓝天上翱翔。

这样一个热血澎湃的青年当然对自己阴郁如死水一潭的家庭不屑一顾。如果他有空回家的话,也应该是高昂着头,用眼角乜斜着旁人,惜字如金地和人们说话的。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当这天傍晚的时候,当夜幕如水般逐渐把整个院子浸泡起来的这一刻,刘庆国却像个被抽去灵魂的僵尸,和浓黑的夜色一起飘进了家门。

是冯婉如最先看见了他,也最先发现了他的失魂落魄。冯婉如是在大树下观察白色害虫的嚣张的,她的冷眼在夜幕下变得怪异的雪色里瞥见了垂头丧气的身影。聪明的继母飞快地判断了事情的利害,果断地让秀梅在其他人看见男孩的沮丧之前把大少爷拉到了自己的房里。她为他倒了热茶,吩咐秀梅为他拿了手巾,又让秀梅通知厨房为大少爷做他爱吃的东西。然后,在男孩有些缓和的脸色里,她捕捉到了一点渴望依靠的软弱。

后来的惊天决定是在一瞬间就做出的,冯婉如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晚上,刘大夫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位解放军军官的太太难产,有人推荐了他。刘大夫是被军官的汽车和警卫员送回来的。他疲倦而又有几分骄傲地踏进家门,刚想对冯婉如讲述今天的经历,不料冯婉如却面色凝重地说道:“庆国出了点事……他留给你一封信。”

刘大夫完全猝不及防。他认识儿子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现在,那字迹像一颗颗子弹,直接命中了他的心脏。儿子告诉他,国家有规定,像他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不可以考重点大学,他的飞行梦就此破灭。他是青年团员,他不能反抗国家的规定,他只剩下了放逐自己的权利。他告诉父亲,不要找他。当他有了成就,他才会回家。信纸从刘大夫的手里飘落,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冯婉如坐在他对面,他们在黑暗中对视着,眼神彼此碰撞,像两个剑客手里的家什。“为什么不开灯?”他低声问,好像这是件大事,又好像没什么可问又不得不问。冯婉如没动地方。刘大夫便提高声音:“我说,为什么不开灯?”他的声音嘶哑,嘶哑的声音里有了绝望。刘大夫好像刚刚明白自己是爱儿子的,而这种爱刚刚出现就失去了目标。

“你不要难过,庆国应该没事。”冯婉如说,仍然没有起身去开灯。在泻进来的月光里,条案上的青花瓷罐温顺地沉默着。“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不顾自己的前途。”

刘大夫梦游似的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妻子面前总是英雄气短。他艰难地站起身,想去母亲屋里请安。冯婉如看着他走出去,就知道刘庆国的离家出走将很快成为这个家的轰动新闻,成为那三个叔父欣喜若狂的谈资。刘大夫是个好人,好人必然是软弱的人,他自己承担不了痛苦的,他一定会向别人倾诉。果然,很快,哭声从老太太房里响起了,接着,是诅咒:“都是那个狐狸精……你娶她进门就没有好事……树!连树都生病,天灭我刘家啊!”

冯婉如嘴角浮起了冷笑。

有人往老太太房里去了。听得出,脚步是很欢快的。好像刘庆国这个长房长孙的出走真的是一件喜事。肚子有些痛,孩子在动。冯婉如从孩子的蠕动中也感到了喜悦,真正的喜悦。秀梅悄悄地进来,朝她点点头。她当然明白这点头的含义,便舒了一口气出来。气息是酸酸的,像她刚吃下去的梅子。“酸儿辣女”,她想起这句民谚,压不住的笑就从心底涌了出来。现在,一切都已经开始,像射出的箭,即使射不到靶子,也没有回头。

她捧着她那其实还并不明显的肚子,走出屋子,踏着满地的月光,镇静地向老太太的房门走去。月光温柔地抚摸着她,也包裹着她,如水银般地在她的衣裙边流动着,竟好像有叮叮咚咚的声音在细碎地响,就像冯婉如此刻的心境,温婉却活泼,激动而沉稳,如一种女人的自恋,羞怯怯的,但骄傲地昂扬着心情的旗帜。

她拉开房门,掀起老太太永远不允许摘掉的棉布帘子,满屋子的声音就断电似的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她,狠毒的,恐惧的,陌生的。刘大夫的眼睛里有一种哀怨,一闪,就消失了。

“庆国死了。”冯婉如的声音平静极了,但这平静的声音却如同一颗炸弹在屋子里炸响。老太太眼睛一翻,就倒下了。刘大夫则触电似的跳起来,大叫:“你刚才不是说……”他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咕咕地响。他像只鸡似的伸伸脖子,咽下了痛苦,却挤出了眼泪。

“刚刚得到的消息。”冯婉如说,稳稳地站定,捧着肚子。

刘大夫扑到她面前,颤抖的手指着她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有一股腥味:“这、这刚多一会儿时间啊?哪儿来的消息……哪儿?”

看上去刚刚吸过大烟的二叔父也精神抖擞地凑上来:“这个事你可要说清楚。庆国死了?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了?”

冯婉如回身叫:“秀梅!把人带进来吧。”

秀梅应了一声,先走进来,把一双湿漉漉的皮鞋放在地上。那一看就是刘庆国的鞋。刘大夫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眼睛死盯住那双鞋,连随后走进来的几个人都没去看。那几个人其实大家都认识的,在刘家门口要饭的乞丐,常拉刘大夫上诊所的车夫,还有街边修鞋的林二。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笨拙而又积极地证明他们看到有个年轻人跑出了刘家大门,后来又是秀梅追出去,说是大少爷跑了,让大家帮助去追。“我们追到河边,就看见这双鞋。”林二吸吸鼻涕,最后总结道,眼睛偷偷地瞟了冯婉如一眼,又补充说:“看来大少爷是……跳河了。”

刘大夫的眼睛和冯婉如的眼睛就在这一刻相遇了。心如刀绞的父亲突然从妻子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个奇怪的信号。

沉默了,所有的人。好像大家都知道这故事里有着一丝奇怪,但没有人再往下问。几个证人灰溜溜地被秀梅领走了,他们的灰溜溜是因为他们没得到他们想得到的。刘大夫开始照顾自己的母亲,他的弟弟们则有些失望,磨蹭了一会儿就找借口走了。只有冯婉如,仍然挺立着,一动不动,脸上是胸有成竹的平静。

事后有人说,就是在那一刻,院子里大树上的虫子们纷纷化成了虫蛾。它们像得到了命令,一起轰然起飞,像一朵月光下的白云,诡异地飘走。刘家大院立刻暗淡下来,被啃光树叶的枯枝在天幕下像书法家随意挥洒的笔画,浓黑,而且倔强,充满了不羁的骄傲。

不知道什么时候,冯婉如转身回自己屋了。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大夫也回来了。夫妻俩再一次面对面地坐下,刘大夫搓着手,不说话,眼睛也低着,不敢和冯婉如对视。冯婉如看着丈夫,继续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她知道刘大夫在偷看那件小巧的婴儿毛衣,也知道他的心溃败在毛衣精巧的花式里了。

“庆国太想上大学了。”许久,冯婉如说,“你要是想他,你就相信他死了。”

刘大夫颤了一下,还是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