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城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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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城砖上的手印

如果没有二〇〇七年春天的一个电话,也就不会有这部小说。

那是三月的一天,南京的天气特别好,久雨过后,天空蓝莹莹的,太阳暖暖的,熏得白的、紫的玉兰花一夜之间急不可耐地绽开了笑脸。

我是南京一家报社的记者,负责报道文化新闻。上午完成采访后,在回报社的路上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欣赏着街头的春色。

手机响了。一看,原来是姜一嘉,南京城墙博物馆的朋友。

“喂,快来吧,有大新闻。”

“又有什么重大发现?”

“暂时保密,你来了就知道,史无前例的重大发现。如果来迟了,就不要怪我先告诉别的记者啦。”姜一嘉说。

姜一嘉,一位痴迷于城墙研究与保护的专家。我们在采访中相识,成为好朋友。每当有什么新发现,他总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又发现一块铭文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烧砖州县”“又发现一个明代古砖窑”……他说话总喜欢带点夸张,什么“重要发现”“从来没有过”“惊世秘密”之类经常从他嘴里蹦出来,我也习惯了。

“哥们儿,又在卖关子啦,又发现了什么?”如此大好春光,我还想在外面优哉游哉,多溜达几步呢。

“电话里不能说,你不来是会后悔的。”听声音,姜一嘉很兴奋。

看来真的有了什么发现。

“你现在在哪里?”我问。

“太平门往琵琶湖方向。”姜一嘉道。

我坐上了出租车。

姜一嘉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省重点中学毕业,学霸的他报考了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为此,希望他报考金融专业的父亲对他很有看法,硬是一年多没有理他。姜一嘉说当年报考古系,与他家住在城墙边很有关系。他家住在老门东,开门就可以看见明城墙。放学后,他总是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爬城墙玩,那会儿城墙是敞开的,可以自由地爬上爬下。有一天,他发现城墙砖上刻了很多人名,感到很新奇。“王九”“王富”“李八”“刘小”“铁柱”“刘和尚”“福东海”……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几千个窑匠的名字。中学的时候,他写了一篇题为《明城墙砖上的人名》的论文,受到了历史老师的夸奖。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南京,到了南京城墙博物馆工作。最近几年,他在古城墙研究方面很有造诣,接连出版了《南京城墙史》《南京城墙砖文解读》《明代南京古窑遗址考》等几部专著。

出租车出了太平门,向右拐,就可以看见明城墙了。敦实、黝黑的城墙,稳稳地耸峙在右手边。砖缝里长出的藤蔓上正开着黄的、白的花,在风中摇曳,昭示着它们极其顽强的生命力。这段城墙,南京人称之为龙脖子,曾是湘军与太平天国军发生激战的所在地。城墙依山而建,忽上忽下,十分险峻,每次经过这里,我总是忍不住打量一番。如果赶上大雨天,还能见到“龙吐水”的独特景观。原来这是城墙里的雨水来不及排出所致。尽管如此,城墙依然坚固无比。

汽车上了坡后,经过一个大拐弯,再下陡坡,很快就到了琵琶湖边。

下车后,我远远地看见琵琶湖边靠近城墙的地上,有不少人正在忙碌着。走近一看,临湖一段城墙坍塌了一段,一些工人正在现场清理。

我和姜一嘉打招呼。他正弯着腰给每块砖做着记号。

“什么时候塌的?”我问。

“已经有十多天了。考古的重大发现往往来自这样的偶然。”姜一嘉兴奋地说。

“又发现什么新的铭文?”

“哥们儿,这次可真是一个大发现。”姜一嘉神秘兮兮地说。

“秘密就来自那里。”姜一嘉用手指了指塌陷的豁口说,“跟我来。”

姜一嘉把我领进旁边临时搭起来的帆布棚里,现在这里成了他们的考古工作室。

“我给你看一件稀世珍宝。”姜一嘉不无夸张地说。

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堆放着很多清理出来的城墙砖。中间的木板桌上,摆放着十几块城墙砖。

姜一嘉指着桌子中央的一块城砖说:“秘密就在这城砖上。”

我俯下身子,端详着面前的这块城砖。它和一般城砖的灰黑色不同,表面是白色的,看起来像是一块汉白玉石头。

“白玉砖,我见过,南京明城墙上发现了不少这种砖。”我说。

白玉砖,也叫白瓷砖,是一种用高岭土烧制的瓷性砖,颜色发白或微黄,质地细密、坚硬,砖面平滑如镜,产于江西。我曾经写过报道。

“今天的这块白玉砖,可不是一般的白玉砖。”姜一嘉戴上白色手套,指着砖的一面说。

我顺着他指的位置,俯下身子,仔细打量砖面。

手印?真人手般大小的手印非常清晰,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大的印在砖的上部,五个手指朝着下方,而下面的手印五个手指朝着上方。手指都是分开的,手印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到纹路。看得出来,这是在制坯时按上去的。

“手印砖?”我脱口而出。

手印砖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早些年在南京六朝的古墓中就曾发现过。陕西还曾出土过唐朝手印砖,引发过考古学家的争论,有的说这是窑匠对自己烧制的砖负责的一种标记,有的说是窑匠在做砖坯时闲来无事,一时兴起,按个手印玩玩的。

“手印一男一女。”姜一嘉说。

“怎么知道是男女?”

“男女手印的外形、大小、长短都有差别。你看,男性的手指较为粗壮,手掌长而且宽,指头长而且圆,关节突出,按印较深。女性的手指纤细,指头细长,关节平直,印痕明显浅一点。”姜一嘉是考古专业的高才生。

“关键是下面,再看这边。”他将砖翻了个儿。

我再次俯下身子,看到四行字,从右到左为:

袁水汤汤

窑火旺旺

妹手我手

日月共长

字为阴刻,是竖着写的,每句一行,每个字长宽大概在一公分,像是用刀锋直接写在砖面上,笔画都是直线条,虽然有点拙,但颇娟秀。

我连续读了几遍。

“这是一首爱情诗?”我脱口而出。

联想到砖上手印,我立马想到这是一对恋人在这块砖上做的表白。

“这块砖是哪里烧造的?”我知道明城墙上的绝大多数城砖上都有烧造者的姓名。

姜一嘉将砖竖立起来。侧面阳刻的字很清晰——

袁州府提调官隋赟司吏任俊宜春县提调官主簿高亨司吏陈廷玉

总甲袁荣德甲首邱宏义小甲易如山窑匠汤满造砖人夫明月

又是袁州府的!明城墙砖来自三十七个府一百六十二个州县,其中江西袁州府烧制的白玉砖质量最好。

“这个手印难道是窑匠汤满和造砖人夫明月的?”我说,“明月是女的?汤满、明月是一对夫妻?或者是一对恋人?他们在这块砖上表白恩爱之情。”

“再看另一块。”考古学家指着旁边的另一块砖说。

这块砖也是白色的,和刚才那块砖几乎一模一样。这块砖上没有手印,我念着侧面的文字:

袁州府提调官隋赟司吏任俊宜春县提调官主簿高亨司吏陈廷玉

总甲袁荣德甲首邱宏义小甲易如山窑匠圆明月造砖人夫汤满

前面的各级负责人都是一样,汤满变成了造砖人夫,窑匠变成了圆明月,难道还有圆姓?我可从没有听说过。以前发现过“寿南山”“福东海”的名字,我怀疑是随便写上的替代名。圆明月与明月难道是一个人?人夫,就是帮助窑匠做杂活的人。

“再看看这一面。”姜一嘉让我看砖的另一面。

“啊,这是猫的脚印?”我十分惊喜,我家里养了一只猫,很熟悉猫的脚印。

“而且是两只脚印,太可爱了!六百多年前的猫脚印。”我脱口而出。

“他们当年在做坯时,一只猫跑来,在湿坯上走动,留下了两只脚印。”姜一嘉说。

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只猫在窑场砖坯上跳来跳去的情景……

“窑匠与人夫身份互换,这在城墙砖上见过吗?”我问。

“见过,我们已经发现过好几块砖是这种情况。”姜一嘉说。

“这是一对夫妻,丈夫汤满,妻子是圆明月,他们很相爱,在烧造城砖时,一个说,烧砖的任务也快完成了,我们在砖上留下一个印记吧,写什么呢?写一句我们相爱的话,这块砖可以砌入城墙,一百年,一千年……”我发挥小说家的想象力,这样描绘着。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这可不是我说的,你写新闻稿可不能乱写。”姜一嘉笑道。

“城墙砖上发现过女窑匠吗?”我问。

“发现过,但是极少。”姜一嘉说。

“以往在城墙砖上发现过其他文字吗?”我问。

“当然,比如‘万万年’‘平安’‘天下王’‘太平二号’‘用心’等字样,另外,还发现过一首打油诗,诗是这样写的:‘似从工作到如今,日日挑柴吃苦辛。一日称来要五百,两朝定是共千斤。山高路远难行步,水深堤滑阻工程。传与诸公除减少,莫叫思苦众军人。’”姜一嘉背得滚瓜烂熟。

“这是一位军人写的,他在发牢骚。”

“是的,每天挑五百斤柴,也许要走很远,即便是天雨路滑,也要干活。”

“这些刻了字的砖,是怎么通过验收的?”我很好奇。

“毕竟是造一座城,需要上亿块城砖,难保有些砖就这么混进来了,况且这类砖质量很好。”

“这两块砖在什么位置被发现的?”我问。

“就在这段城墙里发现的。”

“那这段城墙后世维修过吗?”

“这个我们还要做进一步考证。这两块砖很可能很早就被砌入城墙里,所以,虽然过去了六百多年,没有被三合土粘着,也没有风化,才能保留清晰的手印和文字。”

我们走出了棚子,抬头望去,巍巍紫金山横亘于后,山色有无中。明城墙绵延于前,将喧闹的都市与幽静的东郊隔开。这座存在了六百多年的城墙似乎藏有很多的秘密。当年的汤满与圆明月为什么要在砖上留下手印?又为什么要写下这四句话?圆明月,一个农村的女窑匠,起的名字如此富有诗意啊,我立马联想到“高高秋月照长城”“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写明月的诗词真是多啊!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我问。

“按图索骥。”姜一嘉说。

“去袁州府考察?”

“嗯。”

袁州,就是现在的宜春。

“现在还能找到什么呢?已经过去六百多年了。”

“根据砖上铭文,去寻找宜春明代的古窑,以及匠人们的蛛丝马迹,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何时去江西,一定要通知我哦。”我说。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随着姜一嘉的考古小组一行五人踏上了去江西宜春考察的路。

宜春这座城市,我以前没有去过。去之前我在网上做了功课。我很喜欢“宜春”这个名字。原来,“宜春”的名字汉代就有了。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开国功臣灌婴奉命来此筑城,因“城侧有泉,莹媚如春,饮之宜人”,故名宜春。先是县治所在地,后来又为郡、州、府所在地。唐代大文豪韩愈曾在袁州府做过刺史,写下了“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的诗句。在江西,宜春是建城最悠久的城市之一,它与九江、南昌两座城市一样都拥有两千多年的建城史。

我到了宜春之后发现这完全是一座充满现代气息的城市,宽阔的马路,崭新的城区,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居民楼……除了老城区还保留一座袁州谯楼外,再没有多少古迹了。袁州谯楼又称宜春鼓楼,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南唐,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地方天文台。在考察谯楼时,考古人员意外发现谯楼的基座墙面都是用明代城墙砖砌的。姜一嘉仔细辨认后发现,有“袁州府提调官隋赟司吏任俊宜春县提调官主簿高亨司吏陈廷玉”等字样,说明这些城墙砖与南京的城墙砖属于同一时期。

“这是明代人维修谯楼时砌的,还是现代人砌的?”我问。

“看样子是现代人砌的,这需要进一步考证。至于这些城墙砖是哪里来的,有几种可能。比如说,明代袁州府烧造的城墙砖多了,京城不需要了,剩下的就搁置在官署,官署用它们来维修谯楼。或者,现代人在某一个窑场发现了明代城墙砖,就用这些城墙砖修了谯楼。”姜一嘉推测说。

这些明代的城墙砖一下子把南京与宜春拉得很近。凝视着这些烧造于明代的城墙砖,我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我在这古老的墙面上仔细寻找着,希望能寻找到汤满与明月烧制的城砖,可惜没有找到。

傍晚,我们在袁河边徜徉,晚霞将百米宽的河水映得通红。穿城而过的袁河静静地向东流去,这条宜春的母亲河,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宜春子民。姜一嘉说,当年袁州府烧造的城砖就是通过这条河,运往南京的。

在宜春,姜一嘉的考古小组走街串巷,向宜春地方史志专家请教,学习宜春历史,参观宜春博物馆。通过宜春地方史志专家的介绍,考察小组找到了几位老窑工,打听古窑的线索。老窑工们说,早些年,宜春的袁河岸边有很多窑场,现在政府保护耕地,不允许烧砖瓦了,窑场所剩无几。至于哪里有古窑,真的难说。

一周的考察结束,没能获得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姜一嘉说,考古就是这样,急不得,大海捞针。下一步,他们将从地方志入手,查找历代的《袁州志》《宜春志》,再到宜春的一些古村落做细致的田野调查,看看能否寻找到线索。

到了当年的九月,一天,我突然接到姜一嘉的电话,他兴奋地告诉我,他们考古有了重大发现。我迫不及待地赶到南京城墙博物馆。

姜一嘉激动地说:“哥们儿,你要请我客。大海捞针,这根针还是捞到了。”

姜一嘉讲述了他们的重大发现——

我和我的考古队员们从明代永乐年间编纂的一本《袁州志》里发现了线索。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袁州郊外二十里月亮湾,民擅烧造,有窑场二百二十。洪武初,窑匠汤满烧造白玉砖,授官不就,御赐村名汤满,袁州府通判提调官隋赟升广东按察使。

根据这个线索,我们开始寻找月亮湾。宜春这座城市似乎特别喜欢月亮。用月亮命名的地名很多。南边有明月山,名气很大,是宜春近年来重点打造的旅游景点。叫月亮湾的地名,就有十多处。经过一一比对,都不是我们所要找的。我们锁定“郊外二十里”与“汤满”两个关键词,开始寻找相关地名。地方志的专家说,宜春并没有叫汤满的地名。毕竟六百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地名变动也很正常。考古一度陷入僵局。我想,要么是《袁州志》上的记载有误,要么就是地名的变动。“郊外二十里”,这个线索不能放过。一天,一个念头突然让我脑洞大开。一般窑场都会开在河边,那郊外二十里,或者袁河的上游,或者下游,按照这个距离去寻找。

一天,我在袁河边做田野调查时,突然看见一个招牌——“塘满面粉厂”,“塘满”两个字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们发现的那块砖的窑匠叫“汤满”。我到村子里打听,原来这个地方是“塘满镇”。我向一些年纪大的人了解这个镇的历史,但大多语焉不详。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告诉我,这一带过去都烧窑,袁河岸边现在还有很多窑场。这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

“以前就有窑场吗?”我问。

“我记事的时候,就有很多人烧窑。”老人说。

“这个地方以前就叫‘塘满镇’?”

“不是,原来叫汤满镇,‘文革’期间改的。”

“汤满镇?两个字怎么写?”

“喝汤的汤,满意的满。”

这不正是我要寻找的汤满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名字怎么来的?”我追问。

“具体怎么来的,我就不清楚了。”

这个线索太令人振奋!这么多天的寻找,没有白费力气。接下来,我们又找了几位老人打听。其中一位老人说,汤满镇的名字可能来自前面的窑神庙村,离这里大约有四五里路,那个村子是一个古村,以前,村子就叫汤满,还有一座古代的牌坊。

这个线索对我们来说如获至宝。随后,我们就来到窑神庙村。这个村子离袁河很近,背后是一个小山坡,前面就是袁河,有一百多户人家,一进村,就看见一座牌坊,上面的横梁已经残破,村中有一条青石铺的老街,两边的房子不少是新砌的,但石板路光滑照人,很有些年头了。村里的老年人都知道窑神就是汤满,是他们的祖先。村东头的一棵老樟树,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旁有一座窑神庙,里面供奉着几尊泥塑的雕像,塑像做得很粗糙,和许多地方土地庙里供奉的泥塑没有什么两样。村民们说,这个庙原先是一个古庙,“文革”时破“四旧”被毁了,现在的庙是后来修的。逢年过节,村民们都会到庙里来烧香求保佑。

我想,既然叫窑神庙,一定与烧窑有关。果然,村民们说,过去附近有很多窑场,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人烧了,后来也就渐渐忘记了。村民们把我们领到袁河边,指着满是荆棘的杂树丛说,那边都是过去废弃的窑场。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就驻扎在窑神庙村,仔细地考察窑场。我们竟然在泥土中发现了明代的城墙砖,大多数是碎砖,少数保存完好,上面有清晰的铭文,经过与南京城墙砖比对,属于同一时期。这意味着我们发现了明代的古窑!经过三个多月的考古、发掘,我们清理出二十座明代古窑,还整理了很多关于窑匠汤满的传说,关于传说,以后慢慢细说……

姜一嘉的考古发现让我十分惊诧。没有想到真的能找到手印砖上窑匠的所在地。这太富有传奇色彩了!

“也就是说,那块砖上的‘汤满’与你们发现的‘汤满’是同一个人?”我问。

“是的,我们考古上有一个说法叫‘孤证不立’。我们有多证,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在窑神庙村发现了汤满烧的砖,还有,在窑神庙村有很多关于汤满的传说,我们还在《汤氏宗谱》中找到了相关记录。可以很确定地说,我们在南京发现的窑匠汤满,家就在这里。”姜一嘉很自信。

“那砖上的手印是他按下的?那圆明月是他爱人吗?”我问。

“这个嘛我以后再告诉你。”姜一嘉诡秘地一笑。

“你们什么时候再去宜春?”

“大概一个月后吧。”

“别忘了告诉我。”

一个月后,我随着姜一嘉的考古小组来到宜春窑神庙村考察。

汽车出了宜春城,一路向东,沿着袁河边的郊区公路,大约行驶三十多分钟,便来到塘满镇窑神庙村。刚到村口,就看见几棵高大、苍翠的樟树,其中一棵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姜一嘉把我领到了石牌坊下,说:“据我们考证,这牌坊建于明代。”

石牌坊有人为破坏的痕迹,牌坊一个角落已经塌下,但正中“匠心独运”四个字很清晰,苍劲有力。

随后,姜一嘉把我带到古窑场考古现场。我看见所有的古窑都是沿着袁河边而建,窑边的杂草都被清理干净,窑内的直径在两米五左右,高在两米左右。姜一嘉说,这窑形似馒头,在古代叫“馒头窑”。我看见砖砌的内壁已经风化,地面有火烧的痕迹,旁边还堆放着不少碎砖。

姜一嘉拿起一块说:“这块砖上面的字是‘袁州府提调官隋赟’,这块砖的窑匠是‘易伏’,这块砖的窑匠是‘李黑’,这块砖上面的字是‘司吏任俊’,这块砖上面的字是‘宜春县提调官主簿高亨’。这些都是明代烧的砖。”姜一嘉说,已经发掘了二十多口馒头窑、两口大窑。

“有汤满的砖吗?”

“你看这一块,上面刻着‘窑匠汤丙造砖人夫汤满’。”

“汤丙与汤满,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再慢慢告诉你。”

我站在山坡的高处,抬眼望去,宽阔的袁河,如一条巨大的绸带,向东北方向蜿蜒而去。袁河两岸是苍翠的田野,田野里有不少农人正在做农活,田埂上有三两头牛在自由自在地吃草。沿着河边,都是一块块被发掘的考古现场。姜一嘉的同事们正在现场忙碌着。

“当年的窑场全部分布在袁河边,这样便于运输。”姜一嘉说。

“水路怎么到南京?”我问。

“袁河直通赣江,然后再入鄱阳湖,由鄱阳湖进入长江。”

听了姜一嘉的介绍,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夜晚降临,袁河边的窑场窑火点点,火膛前,皮肤黝黑的窑师傅们打着赤膊,挥舞着铁叉,向火膛里喂着柴草,身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装砖的工夫们一个挨着一个,接龙将一块块大城砖传递到停靠在岸边的船上。清晨,一条条船扬帆起航,载着沉重的城墙砖,驶向京城南京……

姜一嘉又领我到村里考察。

回到南京后,我立即以《南京城墙砖考古有重大发现,江西宜春发现烧造城墙砖的明代古窑》为题,进行了报道。

一天下午,我和姜一嘉相约登上鸡鸣寺的豁蒙楼,要了两杯龙井茶。窗外就是古老的明城墙,我静静地听着姜一嘉讲述汤满的故事。

听着听着,我的思绪不时飘到六百年前的汤满时代……

“谢谢哥们儿,这个故事有看点。”我说。

“你就写写汤满吧,写写这个窑匠的故事。我觉得,这个题材很适合写一部小说,或者拍一部电影。”姜一嘉知道我还是一位作家。

他这么一说,还真的一下子点燃我的创作欲望。

“可是,这是六百多年前的事情,我能写得出来?”我说。

“你看,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人人皆知。南京明城墙是举世无双的伟大工程,建了二十多年,百万工匠参与,不仅六百年前堪称世界第一,就保存至今的二十多公里城墙来说,也是无与伦比,很值得去写一写。再说,关于南京城墙的传说,也是零零碎碎,即便是官方的文字记载也是很少。说说窑匠汤满的故事,也能让世人知道城墙建造的历史。”

“你的这个建议很好,可是……”我还是底气不足,有所顾虑。

“哥们儿,我支持你。”姜一嘉很自信。

“复原六百年前的事情,难度很大。”我自言自语。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开始做功课,拜姜一嘉为师,阅读大量有关明城墙的资料,多次到宜春做田野调查。我坐在袁河边,看着并不清澈的河水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静静地流去,想象着昔日河边汤满们劳作的场景,眼前浮现出舟楫片片,帆影点点。我在窑匠们曾经劳作的窑场,面对一块块城砖发呆,一次次抓起温润的泥土,搓着,嗅着,仿佛嗅到了古老的窑烟的味道。我仔细端详着袁河的一草一木,想象着它们也曾陪伴过六百年前的窑匠们,想象着窑匠汤满和他心爱的人正在窑场做砖坯,一只白猫在他们面前跳来跳去……

渐渐地,一个关于明代匠人的故事从我脑中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