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符离苦读与初恋情人
白居易挥泪告别吴越亲友,回返徐州符离。这时候他不满二十岁,种种关于人生和世界的观念正在形成。少年眼中风景,终将演成诗人笔下风情。从苏杭一路向北,回乡途中,白居易看到了社稷凋零,流民哀痛。那两行诗说,“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定是一边跋涉,一边生发出来的。
唐王朝“安史之乱”是个分水岭,此前初唐、盛唐,历经贞观之治、武后变革,大唐帝国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方面得到空前发展,世界强国、万国来朝,是名副其实的“形势一片大好”。据记载,在安史之乱前夜,天宝十三载(754),唐帝国人口为五千二百一十八万零四百八十八人,经过血光烽火的十年,据广德二年(764)统计,只剩下一千六百九十二万零三百八十六人,从五千二百多万人口,十年跌落到不足一千七百万,何至于此?除去杀戮死亡之外,主要原因在于,各路藩王纷纷宣告脱离中央统治,许多郡县陷落敌手或战期对峙,根本无法统计齐全。《旧唐书》记载刘晏的话,说“函陕凋残,东周(洛阳)尤甚五百里中,编户千余而已。萧条凄惨,兽游鬼哭”。天下户册散失大半,生产力受到极大破坏。更重要的是,唐承隋制而行之有效的均田制早已失去依据,与之相适应的“租庸调”再也无法执行……
白居易北归符离,满目血泪:朝廷财政军耗亏空,黎民不堪盘剥怨声载道,悲愤困苦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成长中的白居易,想不早熟都难。
贞元六年(790)岁末,十九岁的白居易回到符离。屈指略算,他漫游江南求学避难,不觉七八年过去。这期间收获是多方面的,最重要者,在于开阔了心胸眼界,明确了前进目标,把读书求进变成了一种人生自觉,每时每刻都不会放纵自己。
几十年以后,白居易难以忘记这段苦读生活。他在《与元九书》中写道:
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
英杰之所以横空出世,其天资聪颖当然是一个方面,而不懈努力则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二者不可偏废。种种荒嬉轻狂,都无法代替艰辛持久的寒窗苦读。
江南八载启迪心智,上流社会精英感召,白居易更加明确了人生方向。唐时,科举制度走向成熟完善,投机取巧猎获功名的道路行不通。皇朝望族门阀荐举的好事,与白居易也不沾边。多年间,全家人东奔西走,所得益处无多,历经磨难不少。这是白家子弟不同于普通农户之处,也是促使一个青少年决不庸安行世、定要艰辛进取的动因所在。
提及唐代科举,不妨多说几句。后来学界偏崇西风,常把中国古代科举制度,看作传统文化当中腐朽没落的一个侧面,盲目地将古代科举与宦官、裹脚、纳妾等陋习相提并论,其实大谬不然。隋唐科举,打破了世族门阀唯亲是举的统治地位,为各阶层学子参与国事,建立起合法的上行管道,逐步形成以进士出身为标志的新兴进步阶层,从而极大地提升了中国政治文明生态,促进了儒士文化迅速繁荣。到武则天时代,进而开创武举制度,一改魏晋六朝以来阴柔文弱之风,重新确立文武双全的人才标准,不仅在英雄豪杰群体中树起了为国效力的持久观念,而且影响到文科学士,以豪气干云之广阔胸怀,走向自信自强。李白、杜甫、白居易,还有更多的唐代诗人,都不约而同留下了仗剑长歌的壮丽诗篇,边塞诗人地位起点甚高。乃至安史之乱,始有郭子仪等武举将帅,高呼着“再造唐室”的响亮口号,以荡寇平贼之壮举,完善国家栋梁之人格。
多年寒暑,符离苦读,白居易即将完成一次最重要的人生转折,他是一只雏鹰,从险象环生、冰雪风暴的悬崖上顽强长大,羽翼日渐丰雄,在一天早晨,终将迎着太阳之光,向着远方,向着群山峻岭,乘风翱翔而去。
苦读追寻进士道路的科举学子,都是从全国各地逐年逐阶选拔上来的佼佼者。金榜题名之后,人多势众,终于形成了一个新兴进步阶层,这是相对于北朝以来河北、山东的宗族豪门及“关中本位”的封建旧势力而言的。中唐前后著名的“牛李党争”,其背景也是这么来的。进士新兴群体反对知识垄断和政治垄断,不屑于既成权威的所谓“经术”,崇尚文辞异彩的清流创新,具有个人主体解放的思想倾向,简单说,旧势力重门第而日趋保守,新阶层重科举而普遍开明。表现在生活情感上,后者奔放自由,侧重人性,往往不拘一格,放浪形骸。
如此说来,白居易十九岁(790)回到符离读书,正是思想情感和身体发育蓬蓬勃勃日渐成熟的年龄段。他手不释卷,口不停诵,脑子里充满了精英前卫的新鲜理念。说浪漫,有李白仙风道骨,说苦难,有杜甫万古忧伤,更有爱不尽的贞观前贤:王勃、杨炯、骆宾王、卢照邻、陈子昂,盛唐巨匠王维、高适、岑参、孟浩然,有这么多优美诗文滋补灌输,年轻的白居易热情奔放,心潮激荡。
美丽姑娘名叫湘灵,此刻出现在白居易身旁,湘灵家和白家是邻居,有人考证,这女子本是白居易小弟金刚奴的玩伴发小,总之湘灵比白居易小好几岁就是了。居舍周边,环境清幽恬静,原野上,水港边,生长着茂盛的符离草,红日艳艳,碧水荡漾,白鸥飞翔,草木苍苍,灵秀美女,才学儿郎,朝思暮见,情深意长。
偷情私会,势在必然。
白居易作诗刹不住车,“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冬至夜怀湘灵》)。找不到事由,可以让咱俩相拥,长夜漫漫只好各自独眠,这真是民歌中所吟唱的“难活不过人想人”——再看一首《寄湘灵》: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第二句特别好,低处看不到伊人倩影,高处能不能看到呢?三年相处之间,两位青春男女相爱已深。
湘灵的家境很一般,她除了自身秀美善良,没有更多优势,也没有什么贵重信物送郎托爱。于是,她用一双巧手,给白居易做鞋子,又一针一线在鞋面上绣出美丽图画。这双鞋,绣上了花,不是让人穿的,只让人带在身边寄托爱心。有人考证,鞋上所绣,是红花绿叶并蒂莲,一只鞋上绣一朵,合在一起始成双,是二人私定终身的信物,尤为珍贵。的确,这双鞋陪伴着诗人行迹,直到荣为高官时,直到远走山水间,白居易始终不舍“湘灵鞋”,长期带在身边。
那一次,白居易贬谪江州,年已不惑,行囊久捆,衣书潮湿,很需要晾晒。其中就有这双鞋。小侄龟儿年幼顽皮,便把这双鞋当作两只小船,漂置于水盆中玩耍,忽然被白居易撞见,急急制止,竟把龟儿惊吓得哭了起来。叹息之中,诗人提笔写下一首《感情》,湘灵和这双鞋分量之珍重,尽在诗中: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复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履乃鞋,綦,鞋带。情侣本来不可分割,却漂荡三千里之遥,时间和梅雨,使鞋上的绣花色泽黯淡,看来看去,只有惆怅……
白居易把湘灵称作“东邻婵娟子”,足见深爱。
不知为什么,从古到今,相关白居易种种言说,对于“白灵之爱”都是点到为止,一笔带过。晚近专著,或以斗争学说统领,干脆只字不提白湘此情,好像谈恋爱与“人民性”诗人不该发生关系。而在我看来,白居易这场初恋,由于门第差异等原因,构成悲苦结局,白居易情感上持久难平,这对于诗人今后妇女观的形成,包括《长恨歌》《琵琶行》以及一系列同情女性命运种种诗作,都将产生深刻影响。这位“东邻婵娟子”在诗人心中经过升华,对于白居易异乎寻常的平民化倾向,对于他一生保持着至性至情的率真品格,都是影响巨大的。
甚至可以这样认为:有两位女性对白居易发生了毕生影响。一位是仁慈温厚母亲;一位是红颜知己湘灵。与其说白居易创作深具人民性,不如说白居易始终保持了至美人性,是庄严的,也是忧柔的,是广阔的,也是细腻的。
白居易的青少年时代,有苦有甜。一面战火动乱,一面柔美爱情,一面颠沛流离,一面寒窗苦读,一面存活于现状,一面着手于未来。符离三载,便是从现状迈向未来的中转站,美丽湘灵,更是白居易人生演进的同路人。
贞元九年(793),白居易二十二岁。秋天,他伴送母亲,从符离远赴襄阳。只因父亲白季庚,已从衢州任所,改调襄州别驾。未料,母子俩鞍马劳顿到达襄州,白季庚却在次年五月病故。白居易后来回忆说:“昔到襄阳日,髯髯初有髭。”可怜他刚刚生出了一些毛茸茸的胡须,全家人的靠山,便轰然倒塌。
在襄阳,白居易匆匆访问了孟浩然故居,又和弟兄们一起暂且将老父掩埋,母亲则前去洛阳,于白氏家族寄居。依照唐律,父母辞世,儿女丁忧,或叫“丁艰”,也就是关起门户,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回家尽孝。早在周朝始有此俗,及至唐代形成立法。守孝丁忧通常为三年,儿女不得谈婚论嫁,兄弟不可趁机分家,学子也不许应试投考;对待大小官员,则更为严格,丁忧期间,必须解官离职,停薪返乡,叫作“以孝管官”。朝廷将根据孝子丁忧期间表现,奖罚分明,只有武将依据战事可以例外。由此可知,儒家所奉行的仁义孝道,需要确立专项制度加以保证。如果只是一味说教,自我束缚,恐怕也不济事。尤其是在职权利益面前,多么好听的教导都是苍白无力的。
此刻,白居易必须返回符离家中,守孝丁忧。据王拾遗先生考证:白家弟兄的丁忧时限为二十五个月,即由前两年二十四个月,加第三个年头一个月,方为期满。(亦有二十七个月一说,即前两年加上第三年一个季度)如此算来,白居易须从贞元十年五月份起,到贞元十二年六月,在家丁忧不得外出。也就是公元七九四年五月到七九六年六月这个时段。
白居易回到符离,重新开始攻读。哀父之痛逐步平复。安慰心灵者,有诗书良友为伴,更有东邻湘灵往来。不难想见,两位爱侣别后重逢,耳鬓厮磨相顾泪眼,其情欲热焰,自比前番炽烈。屈指一算,二人相恋的时间着实不短。
谈到诗书良友,符离不乏其人,至少有六七位学子,时常和白居易学习生活在一起。这种群体聚会,对于提高学知大有益处。这个群体的学子日后很有出息,其中一位张彻,一位张复,一位白行简,后来都考取进士。而且,张彻与韩愈同在符离曾是邻居,只是未见白乐天与韩愈符离交往的记载。
为父丁忧两年,白居易日子过得十分充实,白诗《醉后走笔》回顾诸友,不吝笔墨,语多欢愉:
刘兄文高行孤立,十五年前名翕习。
是时相遇在符离,我年二十君三十。
得意忘年心迹亲,寓居同县日知闻。
衡门寂寞朝寻我,古寺萧条暮访君。
朝来暮去多携手,穷巷贫居何所有?
秋灯夜写联句诗,春雪朝倾暖寒酒。
陴湖绿爱白鸥飞,濉水清怜红鲤肥。
偶语闲攀芳树立,相扶醉蹋落花归。
张贾弟兄同里巷,乘闲数数来相访,
雨天连宿草堂中,月夜徐行石桥上……
诗中每一种情景,都令人神往,更有“东邻婵娟子”频频偷情约会,使得白居易诗文学业大有长进。古往今来,学子性情快乐并具勤奋品格,才能够独立思考敢于创新,倘若只有艰贫苦痛堆郁心胸,没有欢情奔放陶冶性情,作家和诗人定然迈不开脚步,走不到远方。这是陶渊明、李白、白居易等独领风骚者的一个共同特征。更多时候,他们是欢快的,还有美酒助燃。
白居易忆及湘灵,谓之“婵娟子”,却不曾使用其他形容词,对此只有一种解释,就是私会时分总是夜晚。每说湘灵,诗人就会想起月夜激情,月色明媚佳人妙曼,合称便是婵娟。如果,农家少女挥汗于“锄禾日当午”之山野,即使非常健硕美丽,诗人也不会冠名婵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