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经过近二十个小时的颠簸,火车终于到达潍县火车站。雨虽然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雨雾缠缠绕绕,把远处的树木模糊成灰蒙蒙一片。北平和天津的侨民换乘了日军的大卡车,去往潍县县城以东三公里的李家庄,侨民生活所就在那里。泥土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日本兵司机却把卡车开成了摩托车,卡车晃荡颠簸得厉害,有人忍不住恶心呕吐起来。
卡车驾驶室里传来邪恶的笑声。显然,日本兵司机成心折腾车上的侨民,他们把这种事情当成了娱乐项目。
卡车行驶了半个多钟头,开阔的田野上出现一堵灰色的砖墙,里面的建筑群在林木的掩映下,露出灰突突的屋脊。有条河从东边汤汤而来,绕过围墙向北流去。岸堤石碑上写着的“虞河”两个字,在荒草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有河流的地方,总是充满了灵性。
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有廊柱的中式大门前,押车的日本兵吆喝侨民们下车,说“侨民生活所”到了。侨民们跳下车,打量着眼前油漆斑驳的大门,门楼上面写着“乐道院”三个大字。灰色的围墙顶上,竖立着电网和岗楼,岗楼里的日本兵端着枪,枪口对准大门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侨民们当中有不少牧师,对“乐道院”并不陌生。1882年,美国基督教长老会派牧师狄乐播来潍县传教,在当地教友的协助下,他在潍县李家庄旁边购地五十亩,建房起舍,设立了这所集男女中学、医院、教会于一体的宗教活动基地,取名“乐道院”,意为乐于传播道义的学院。他做梦也想不到,几十年后,这个“幸福快乐的园子”,被日军强行占领,变成了亚洲最大的集中营。
日军之所以看上这个地方,是因为潍县是烟潍公路的终点,胶济铁路经过这里跟西边的津浦铁路对接,胶济线上驻扎着大批日军部队和伪军,并且还有一个飞机场。这里从东到西,由南往北,公路铁路航线连接在一起,沟通了省内外交通线,战略地位重要。而乐道院距离潍县很近,方便各种物品供应,院里面的设施比较齐全,适合关押众多侨民。
北平和天津侨民一千多人,在日本兵的监督下走进乐道院。脚下的土路因为雨水变得泥泞不堪,地面上到处是一汪汪水坑。他们拖着笨重的行李,走得磕磕绊绊。
肖恩提着他和卡米洛的行李,不时叮嘱卡米洛跟紧他。有个日本兵牵着一条皮毛光亮的大狼狗走过来,卡米洛紧张地从肖恩旁边躲向他身前。肖恩来不及防备,身子和行李都撞到了卡米洛身上。卡米洛倒在地上,身后的侨民来不及收住脚步,慌乱地从他们身上踉跄着迈了过去。
肖恩喊了声“卡米洛”,把他遮在身下。有个女人过来,为他们分散开后面的人,将他们从地上一一扶起。
女人仔细查看卡米洛的膝盖和双手,问道:“伤着了没有?”
卡米洛摇摇头,低头看怀里的西西有没有受伤。女人用手绢仔细地帮他清理衣服上的脏水。
肖恩对女人说道:“谢谢你。”
女人说:“没什么。我叫艾瑟尔,半个月前刚从青岛大英烟草总公司过来。我们的总裁威尔逊先生,组织早来的侨民过来为你们服务……”
肖恩暗自打量艾瑟尔,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甜润,身上穿了一件呢子短款大衣,面料很好,却皱巴巴的。再看其他青岛来的侨民,衣服也都搓揉得不成样子。肖恩心里奇怪,却又不好细问。后来肖恩才知道,最先到达这里的青岛侨民,迎接他们的是杂乱而空落的房间,还有院子里成堆的垃圾,这些天,他们忙着收拾房间,清理环境卫生,还没脱过身上的衣服,晚上都是和衣而睡。
尽管只是早到了半个月,但青岛侨民却像主人一样,热情迎接北平和青岛的侨民,把他们带到了教堂旁的运动场上。很多人的目光都被教堂吸引了,经过了雨水的冲刷,教堂显得很洁净。教堂并不宏大,却很精致,有一种安详宁静之美。教堂上面是钟楼,一口大钟悬挂在钟楼里,极其肃穆。
艾瑟尔被肖恩看得羞红了脸,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她朝远处指了指,说:“那就是威尔逊先生。”
肖恩顺着艾瑟尔的目光看去,路边有位六十岁左右的胖男人正挥动手臂吆喝:“快点快点,别珍惜你们的力气。”他头上金色的卷发浓密而杂乱,说一口标准的英国腔。上百名青岛侨民在他的吆喝声中,从北平和天津侨民们手中抢过行李,给他们带路。
“我叫肖恩,这是卡米洛和西西。”肖恩指着卡米洛和西西说。
“是你儿子吗?长得跟你一样帅。”艾瑟尔飞速看了肖恩一眼,脸又红了。
侨民们聚集在运动场上,等待了很久,他们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都一脸迷茫。运动场旁边,有几个日本兵端着枪来回走动,充满敌意的目光在侨民们身上扫来扫去。显然,侨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必须在运动场继续等下去。
艾瑟尔一直跟随在肖恩身边,像导游一样给他介绍情况。“日本人要在这里给你们训话,然后给你们分配房间。他们的最高长官田中凉介中佐还没有来,那是个很傲慢的可怜虫。”肖恩身边的侨民听到艾瑟尔的话,很自然地围拢上来,希望从她嘴里获得更多的消息。侨民们走进陌生的乐道院,内心惶惑不安,任何一点消息对他们来说都是大新闻。
圈子越围越大,肖恩和艾瑟尔成了圈子里面的焦点。威尔逊误以为肖恩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物,他挤进圈子对肖恩喊道:“嗨,我说伙计,你不能总站在这儿当听众,我们要想想办法,这样一直等可不行。”
肖恩无奈地耸耸肩。艾瑟尔刚要给威尔逊介绍肖恩,威尔逊已经没有兴趣了,大概看出年轻的肖恩不是他要找的重量级人物,于是拿出总裁的派头对艾瑟尔说:“你别在这儿耗费时间,艾瑟尔,去问一下他们当中谁可以出来担当责任,他们总要有个人站出来吧?”
此时,在肖恩侧面二十多米远的地方,站着天津英租界警察局长史密斯,他身材高大魁梧,一脸严肃地瞅着肖恩和艾瑟尔,令人望而生畏。这样的一张脸,通常在生活中是呆板而冷漠的,准确地说,这就是一张标准的职业脸,跟生活很不搭,离开了他的职业,这张脸就很可笑。
史密斯依旧保持着警察的职业习惯,暗中观察着乱哄哄的人群。他听了威尔逊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喜欢威尔逊说话的口气,似乎北平和天津的侨民都是废物,没一个有担当的人。作为警察局长,史密斯不能容忍威尔逊这么说话,他决定走过去跟威尔逊谈谈。
刚走到威尔逊面前,史密斯突然盯住肖恩身边一个瘦小男人,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皮特?”史密斯忍不住叫出了声。
皮特是欧亚混血儿,英国籍,瘦小的身子有些驼背。进集中营之前,他表面上是天津双盛马戏团的占卜师,其实暗地里坑蒙拐骗,贩毒卖枪,无恶不作,曾因为入室盗窃被史密斯抓捕,被判了三个月的监禁。去年年底,天津英租界发生一起入室偷盗伤人案,被刺伤的英国侨民不治身亡,史密斯从现场的一些物证推测,怀疑是皮特干的,费尽心思追踪皮特,却一直不见皮特的踪影,想不到在这儿见面了。
皮特愣怔了一下,认出了史密斯,短暂的惊慌后,突然幸灾乐祸地笑了:“哎哟,史密斯局长,你也来享受侨民生活所的待遇啊。”皮特心里明白,在这个地方,史密斯拿他没办法。史密斯质问皮特,去年深冬的某个夜晚,皮特在哪里。皮特懒得搭理史密斯,去年冬天的夜晚谁还记得,再说自己现在没义务回答史密斯的问题,史密斯也没权力问他。“我可以接受日本人的质问,但就是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皮特用挑衅的目光瞟着史密斯。
史密斯怒了,猛地扑上去,将皮特摁倒在地。皮特在地上挣扎,显然是徒劳的,史密斯抓捕他,就像老鹰抓小鸡,将他的胳膊反拧到后背上,从地上提溜起来。皮特杀猪一般号叫,拼命搞出很大的动静,就是要引起日本人的注意。果然,负责警戒的日本兵冲过来,用刺刀对着史密斯和皮特,哇啦大叫。史密斯拧住皮特的胳膊不放,对日本兵解释,说自己是天津英租界警察局长,这个人有重大犯罪嫌疑……日本兵不懂英语,不理睬史密斯的话,枪刺几乎挑到他的鼻尖了。
皮特趁机挣脱了史密斯的控制,跑到日本兵面前点头鞠躬,用生硬的日语跟日本兵哇啦几句。史密斯很吃惊,没想到皮特会说日语,尽管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好话。两个日本兵听完皮特的话,神色紧张地围住史密斯,其中一个用枪托砸向史密斯的后背。史密斯下意识地掏枪,腰间空荡荡的,他随即一个跳步躲开砸来的枪托,要从侧面还击日本兵。
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史密斯。
围观的侨民纷纷朝一边躲闪,有几个女人发出惊恐的尖叫,似乎意识到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就要发生了。就在很多人愣怔的时候,距离史密斯两米多远的肖恩的第一反应,就是朝日本兵大喊“NO!NO!”,然后迎着枪口冲上去,想跟蛮横无理的日本人理论,刚站到史密斯身前,日本兵的枪口射出了子弹。
枪声将运动场上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凝固了。
侨民们张大嘴巴,惊恐地注视着史密斯身前的肖恩。显然,他们看得很清楚,肖恩用身体护住了史密斯,替史密斯挡住了子弹。
下一个画面,应该是肖恩轰然倒地,然而肖恩却没有倒下,胸前也没有流血,只是像木桩一样戳在那里。终于,人群爆发出一阵躁动,大家明白,子弹打偏了。
肖恩并不知道子弹飞上了天,听到枪响,脑袋嗡的一声爆炸,心想自己完蛋了,然后大脑一片空白,感觉不到胸口什么地方疼痛,更不知道子弹射穿了身体的什么部位。他直挺挺地站了半天,大脑才有了思维,心想:我不会死了?
其实日本兵就没想打死史密斯,只是要震慑住他,因此故意抬高了枪口,不料成全了肖恩的英雄壮举。威尔逊清醒过来,立即声援肖恩,高声喊道:“你们公然违背国际法,我要见你们的最高长官!”
很多侨民跟着威尔逊声援肖恩,愤怒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人群中的海莉尽管对美国人没有好感,但也被肖恩的举动震惊了,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疯子,真是个疯子!”
皮特稳定了神色,嘲弄地说:“史密斯局长,我们现在是在乐道院,不是在你的天津英租界警察局,醒醒吧。我们现在地位是一样的。”
皮特不寻常的行为,引起了众多侨民的注意,互相打听皮特的底细。人群中有认识皮特的天津侨民,悄悄说起皮特的黑历史。
大门口的日本兵听到枪声,立即增援过来,把机枪架在运动场外。随即,看守乐道院的日军最高长官田中凉介中佐,在几个日本兵的护卫下,气势汹汹地赶过来,朝着侨民大喊:“谁要捣乱,拉出来枪毙!”
侨民们瞬间安静下来,他们并不是被田中凉介的凶狠吓住了,而是惊讶田中凉介说英语,而且是标准的美国英语。
既然会说英语,那就好办了,一位男侨民走到田中凉介面前说道:“没有人捣乱,是你的士兵太野蛮,我们强烈抗议你们的野蛮行为,请管好你的士兵!”
男侨民没有西方人高大凶猛的体形,中等偏瘦的身材,说话很温和,话语中却充满了自信,面对日军看守的最高长官田中凉介说话,似乎在批评一个小学生。
田中凉介略微吃惊之后,轻蔑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敢跟我这么说话!”
不等男侨民回答,史密斯满脸兴奋地喊道:“利迪尔,我的老朋友,哦天哪,你怎么也来了?”
史密斯在田中凉介面前,给了利迪尔一个拥抱,然后对田中凉介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利迪尔,第八届巴黎奥运会四百米短跑冠军,我们大英帝国的骄傲!”
田中凉介凶狠地瞪了史密斯一眼,然后上下打量利迪尔:“利迪尔,好的,我知道你很厉害,欢迎你来到侨民生活所。不过我想提醒你,这里可没有你跑的地方,如果你跑出这个大院,会有麻烦的。”
说完,田中凉介嘿嘿地奸笑两声。
利迪尔跟史密斯都是英国人。利迪尔出生在天津,获得奥运会冠军后,并没有留在英国享受荣耀和富贵,而是回到出生地天津教书,担任化学和体育老师,在天津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受到侨民们的尊敬,也受到了天津市民的尊敬。对于这样的人物,田中凉介还是敬畏三分的。
利迪尔没有搭话,而是朝田中凉介礼貌地行了个颔首礼,看了肖恩一眼,拽着史密斯退到了后面。
威尔逊刚要上前,被肖恩拉住了。肖恩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威尔逊不管不顾地挣脱开肖恩的手,没等挪步,又被肖恩反手攥住了手腕。看着肖恩严肃的表情,威尔逊终于妥协了。
田中凉介对身边戴着金丝眼镜的日本军官说:“伊豆中士,请整理好队伍,我要跟侨民们打个招呼。”
伊豆赶紧跑步到广场中央,高声喝令侨民们归位站好。广场上安静下来。
田中凉介走上前,对着乌压压的侨民说:“你们是不是好奇我的英文说得很地道?我1934年到1936年在美国洛杉矶留过学,1937年回国参军来了中国。我讨厌美国佬,至于中国,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这是个美丽富饶的国家,从我跟随军队踏上这片土地时,我就深深爱上了它。我希望余生都在中国度过,我们大日本帝国终将会为我们实现这个愿望,实现大东亚共荣!”
田中凉介说到“我讨厌美国佬”的时候,海莉在人群中用中文附和了一句:“可恨的美国佬。”尽管她的声音不大,但因为田中凉介讲话的时候,现场特别安静,她细弱的声音竟然如同炸雷,让在场的人大惊失色。怎么?他们侨民中还有跟日本人一个阵营的?顿时,鄙夷和愤恨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海莉。
田中凉介也被海莉的声音惊到了,把目光投向了海莉。瞬间,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愣怔了半天,这才继续自己的讲话。
田中凉介个子很矮,身材不成比例,腿短身子长,样子像个陀螺,说话的时候,嘴边的八字胡子不停地抖动,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咬碎后吐出来的。他宣布从明天开始,所有侨民早晨必须起床参加点名。
众人看着破败泥泞的乐道院运动场,大声抗议:“我们为什么要天天点名?来之前不是说,这里多么高档华贵吗?怎么连条好点的路都没有?”
田中凉介的嘴角上挑,对这个幼稚的问题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说了句:“你们听好了,这里不是天堂,它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在中国的集中营——潍县集中营!”
田中凉介的脸上,凶恶和蔑视同时出现,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侨民,而是一群虫子。抗议声很快被狼狗的吼叫和拉动枪栓的声音镇压住了,站在泥泞中的人们,像是接受了一场狂风暴雨,被打得萧条和悲伤。
训话结束,日本兵开始宣布宿舍分配的规章制度,场面再度喧闹起来。田中凉介悄无声息地走到海莉身边,小声问了她几句。海莉没说话,只是用蓝色的大眼睛冷冷盯着他。田中凉介等了片刻,看到海莉没有开口的打算,朝她阴沉地笑了笑,转身走了。人群乱哄哄的,很少有人关注这个细节。肖恩因为在火车上跟海莉发生摩擦,本来就觉得这个女人怪怪的,刚才又听到她附和田中凉介骂美国人,更是惊奇,于是就在偷偷打量她的举动,没想到田中凉介讲话后,竟然直接去跟她打招呼了。肖恩心里一怔,田中凉介跟她什么关系,在跟她说什么话?
乐道院以月洞门为界,月洞门以东,是办公楼和别墅住宅区,那里曾经是教会牧师和学校老师、医院专家办公和居住的地方,现已被田中凉介他们占据了;月洞门以西,是教会学校和教堂,还有当年普通工作人员居住过的房舍,现在变成了侨民的宿舍。按照日本兵宣布的规定:夫妻带两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可享受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屋子;带两个以上的孩子,可以分到两间小屋子;其余的单身男女都住在教室改造的集体宿舍。
运动场上的侨民乱哄哄的,有孩子的家庭纷纷向前奔跑,去抢占位置好的小平房。单身的侨民不太关心集体宿舍分配在哪里,分在哪里都一样。尤其是那些男人们,不失时机地开始了社交活动,跟身边的人打招呼,分发香烟,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聊他们关心的问题。
最活跃的就是威尔逊和史密斯了,两个人都是英国人,也都喜欢显示自己的存在。威尔逊走到肖恩面前竖起大拇指赞赏说:“认识一下,我是青岛大英烟草总公司……”
肖恩忙打断威尔逊的话,笑道:“已有耳闻,威尔逊先生。”
不知什么时候,艾瑟尔牵着卡米洛的手,站在肖恩面前。艾瑟尔情不自禁地摇摇头说:“肖恩,刚才……太危险了。”
卡米洛抬头看着肖恩,眼睛里依旧含着恐惧。肖恩伸手摸了一把卡米洛的小脸蛋,又抚摸了他怀里的猫咪西西,眼神儿似乎在说:没事的,卡米洛,别怕。
肖恩对史密斯舍身相助,自然成为史密斯最想认识的人,他朝肖恩伸出手,高声说道:“嗨,伙计,我叫史密斯,天津英租界警察局局长,破过很多大案要案,以后在这里你如果感觉哪里不对劲,随时找我。”
“你不用介绍了,大家都知道你是警察局长,我有事情一定会找到你的。”肖恩说完,身边的几个人都笑了。
恰好这时候,史密斯看到皮特叼着香烟从身边走过,心里很不爽,忍不住对皮特喊道:“你别得意,皮特,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你作案的证据,将你抓捕归案。”
皮特知道史密斯拿他没办法,对着史密斯吐了口唾沫。史密斯急了,又要去揪住皮特,被利迪尔拦住了。“史密斯先生,你就别再惹麻烦了,听好了,这里不是在你的警察局,从今天开始,你不是警察局长了。”
史密斯听了利迪尔的话,满脸不高兴,他不相信日本人能把他们关太久,难道美国政府和英国政府没有能力保护国民了?他用又宽又厚的大手拍了拍利迪尔的肩膀,拍得利迪尔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他说:“别灰心,利迪尔,就算我们来度假,一切都不会改变的。三个月、半年?我还是警察局长。”
有几位认识史密斯和利迪尔的天津侨民,都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史密斯就有了精神,挥动着大手说:“嗨,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在这儿需要帮助,就找史密斯好了,你们一定需要我的。走,去宿舍看看,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说着,他豪气冲天地走在前面,根本无视身边的日本兵,更没有理会那条嗅来嗅去的大狼狗。卡米洛看到史密斯这样镇定,紧缩的心逐渐舒展开来。
从广场到宿舍区的主路是黑煤渣铺筑的。长长的黑煤渣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漆黑油亮。走在长长的黑煤渣路上,饥饿和寒冷让卡米洛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他在心里拼命想爸爸妈妈,还有宁婶。这些想念合起来,变成了想念在北平的日子。似乎一夜间,那些美好的日子就消失了。看到身边的人有说有笑,他不明白这些人怎么那么开心,这又不是去郊游。
卡米洛看着艾瑟尔飘散在冷风中的卷发,想起了海莉。他转身四下张望,希望能从人缝中看到那个衣着华丽的身影。
威尔逊看见肖恩身后的卡米洛掉队了,朝身边的一位侨民喊道:“我说安德森先生,你白长了这么壮的身体,可以帮一下这孩子吗?”
被称为安德森的男人咧嘴笑了,很热情地蹲下身子,双手捧着卡米洛的脸蛋搓揉几下。他的手很有力量,把卡米洛搓揉疼了,腮帮挤出了酸水。卡米洛嫌弃地躲避开他。安德森爽朗地笑了,说道:“想不想听我讲故事,小男子汉?我有很多故事。”
在安德森看来,小孩子都爱听故事,只要会讲故事就可以赢得孩子的心。
卡米洛快速摇头,身子向一边挣扎,试图躲开他。安德森不再斯文了,一把将卡米洛提溜起来,扛在了肩膀上。卡米洛挣扎了几下,怀里的西西也惊恐地叫了两声。
“小男子汉,你坐好了,我要起飞了。”说着,安德森突然飞奔起来,吓得卡米洛急忙揪住了安德森的头发。
威尔逊看着安德森,无可奈何地说了声:“可恶的安德森。”
安德森是同青岛侨民一起,第一批到达乐道院的侨民。他是美国人,很健壮,头发浓密,还有络腮胡子,说话音域宽广,笑声很有穿透力。他到集中营之前,是潍县坊子镇煤矿的矿长,曾经来过乐道院的教堂,对于乐道院内的环境并不陌生。威尔逊在潍县大英烟草厂担任总裁的时候,安德森经常去找威尔逊喝咖啡,潍县大英烟草厂的咖啡屋有非常纯正的咖啡,那里成为潍县外国侨民的聚集地。后来威尔逊去了青岛大英烟草总公司,每次从青岛回潍县,一定会邀请安德森去喝咖啡。在那个咖啡馆,安德森认识了好几位大英烟草公司的侨民,其中就有艾瑟尔。
宿舍区到了,安德森把卡米洛从肩膀上放下来,陪着众人打量眼前的平房。热闹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看着眼前低矮破旧的宿舍,面面相觑。他们意识到,日军欺骗了他们。送他们来潍县之前,说这里有高端的咖啡屋、整齐的树木、设施齐全的学校等等,有些侨民甚至没有将床办理托运,预备来享受侨民生活所的优越设施,现在明白全部是骗人的。
安德森和几个青岛侨民占据了一个很大的房间,足足可以容下三十多人,于是就让肖恩几个人跟他一起居住了。史密斯本来应该跟天津侨民住在一处,他却单独跑到肖恩的屋子里。显然,他喜欢跟肖恩在一起。
肖恩走进大宿舍,不知道该把行李放在什么地方。窗户上的玻璃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地上没有一处是干燥的,墙皮因潮湿而整片地脱落,墙角还生了青苔。
面对这种居住条件,侨民们从抱怨到愤怒,最后吵着要去找日本人理论。艾瑟尔招呼大家放下行李,平息火气,她说,他们刚来时已经找田中凉介理论了,毫无用处,还差点挨了皮鞭。
“侨民生活所只是个骗局,其实这里就是集中营。”艾瑟尔说,“大家要习惯这里的生活。”
大家只得把行李放在潮湿的地上,四下张望,看哪里能搭建床铺,哪里能安放行李。肖恩很礼貌地感谢了艾瑟尔。艾瑟尔没有继续在肖恩身边待着的理由了,于是告辞。
安德森来得早,已经用木板架起了简易的床,床头还有几张破桌子。安德森高声提醒大家:“我说先生们,大院里有很多破烂,赶紧去寻宝,运气好的话,你们可以找到一把完整的椅子。”
短暂的沉默后,肖恩等人跑出去,四处寻找可用的物件。
在宿舍区的最后面有一片废墟。日军强占乐道院后,为了把它变成集中营,对这里的房屋进行改造,不慎失火,造成大部分屋子垮塌,留下断壁残垣,多数连房顶也没有了。经过雨雪的冲洗,现在墙壁上烟熏火燎的颜色消退不少,变得洁净了些。
卡米洛抱着西西,跟在肖恩身后来到这里。西西从卡米洛手中跳下去,在废墟里好奇地跳上跳下,到处闻嗅。
肖恩在两间坍塌的屋子里找到一张木桌和一把椅子。它们都被横七竖八的梁檩盖住了,费了很多力气才把它们倒腾出来。虽然破旧,摆放在宿舍里却成了豪华家具。肖恩还把行李箱一个挨一个摆放在地板上,然后架上找来的长短不一的木板,做成了两张窄“床”,分别在上面铺了床单和羊毛毯。他问卡米洛喜欢哪张床。卡米洛抱着西西去了靠墙角的床铺。
夜幕终于降临了,折腾了一天的侨民胡乱吃了点自带的食物,很快陷入昏睡,屋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卡米洛把西西搂在怀里,和衣而卧。他感觉身体疲倦,可是眼睛干涩,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第一次独自在陌生的地方过夜。潮湿的冷风从破碎的窗户和墙缝吹进来,直直钻进他的五脏六腑,他不由自主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不知什么鸟的怪叫,声音一会儿像笑一会儿又像哭。从睡梦中惊醒的卡米洛摸了摸西西,怎么不见了?他想开口喊它,可喉咙又干又疼,发不出声音。他感觉身下的木板在倾斜和旋转,地面和屋顶正在翻滚倒置。他惊恐地用手紧紧抓住身下的木板,在心里叫了声西西。西西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整个身子滚落到了地板上。
肖恩被惊醒了,他手忙脚乱地把卡米洛抱到床上。黑暗中,他感觉到卡米洛身上滚烫。他在心里叫了声“糟糕”,忙把手搭在卡米洛的额头上,果然,卡米洛发烧了。
肖恩喊:“谁带酒和感冒药了?卡米洛发烧了。”
时间不长,屋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史密斯过来把一瓶白酒递给肖恩,叮嘱他节约着点用,他只带来两瓶。肖恩把白酒倒在掌心里,在卡米洛的前胸和后背搓揉。清凉的高度白酒让卡米洛粗重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有人送来药品和水,肖恩扶起卡米洛的头,喂他吃下药,然后把自己仅有的一条羊绒毯盖在他身上。
肖恩侍弄卡米洛吃药的间隙,安德森偷偷伸手拿走了床边的白酒。肖恩喊道:“安德森,放下。”
安德森不管不顾地对着酒瓶喝了两口。史密斯过去从他手中夺走酒瓶,气愤地说:“这是我的宝贝!”
安德森擦了擦嘴巴,喷着一嘴酒气对卡米洛说:“小家伙,你的小身板太薄了,你看看我。”说着,他攥起拳头敲打自己的胸脯,像一头熊那样,勇猛粗笨。“以后跟着我练,保证把你练成小豹子。”
肖恩提醒安德森:“深更半夜小声点儿。”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肖恩轻声问:“卡米洛,你感觉怎样了?”
卡米洛感觉身子下面有湿漉漉的温暖了,他没有回答肖恩,他的眼皮支撑不住,又粘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