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帝、太子、诗人
这时,应该还有一个痛苦的人,他就是理密亲王,即太子胤礽。
胤礽是个倒霉蛋,两立两废。大清朝本来没有立太子的传统,但这康熙痴情,他最宠爱的孝诚仁皇后十二三岁就与他结发,结果在生胤礽时难产而死。康熙把所有的感情转移到了胤礽身上,不但对其十分宠爱,还在胤礽六岁的时候就预先将其册立为太子。
这皇太子究竟是个什么脾气的人暂且不说,先说他爹是怎么教育这孩子的吧。为了让皇子们受到最好的教育,康熙将全国最好的教师召来为皇子们上课,不但教文,还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有一天康熙心血来潮,在教皇子射箭时,让随行的老师徐元梦也一起试试。徐元梦虽是个满人,但却是文人出身,根本不懂骑射,不但不会,连个弓都拉不开。康熙就说:“我们打下天下,就靠这个,你是满人,连个弓都拉不开,真是满人的耻辱!”
偏偏这徐元梦迂腐,还想争辩几句:“臣是来教文学的,不是来教骑射的。”
徐元梦说得也在理,一文一武,两码事嘛!动拳头打仗和写字作文怎么会是一回事啊?孰料这一辩不要紧,康熙正憋着一肚子气呢:好,老家伙,还敢争?打!往死里打!
于是,在胤礽这群皇子面前,老师被扒开衣服露出屁股,一直打得皮开肉绽。这还不算完,康熙一怒:滚蛋,离我远远的,这无能之辈,我不用了!削职为民!将徐元梦及父母一家老少,全都发配到黑龙江!
稍稍平息一下,一想:不对啊,现在就让他走了,太子不就没人教了?不能让太子的学业耽误了!
就这样,在没有找到代课教师的情况下,康熙吩咐:叫太医!给这老家伙疗疗伤、上上药,太子的学业不得耽误,第二天必须正常上课。
第二天,正值大雨,浑身是伤的徐元梦大雨中跪着哭着求情,让御前侍卫代转奏自己父母年老体衰,请求代父母发配千里之外。这时康熙气消了,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便降旨徐元梦官复原职,父母也免于流放。
这情景胤礽是亲眼看到的,什么尊师重教、师道尊严,统统都是放屁!我皇权最高,我最高贵,唯我独尊,其余都是奴才!你想,从小受到这种熏染教育,这人格能是健康的吗?他还能去关心别人、体贴别人、爱民如子吗?
康熙在皇子面前如此对待老师,说他受到报应,也是活该!康熙二十九年(1690),他御驾亲征与噶尔丹交手,没想到在途中却发起了高烧。人在病中,特别思念亲人,于是特地从京城将皇太子胤礽和三阿哥胤祉接过来。但胤礽来了,却让康熙失望了。看到父皇天颜消瘦,这个十六岁的皇太子却一脸冷漠,既无忧戚之意,也无良言宽慰。看到儿子对自己的病情不理不睬,对将士们却呵斥倍加,对战事也不管不问,甚至还与将士终日玩耍。想到自己八岁丧父,母亲重病时,自己“朝夕虔侍,亲尝汤药,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母亲死的时候,自己昼夜守灵、水米不进、哀哭不停,康熙不由叹道:“我这是养的个什么儿子啊!”于是,厌恶之情顿生。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这个胤礽是有情感冷漠症的人。这是一种病,表现为对情感欠缺反应,表达迟钝、麻木,以自我为中心,对人或事无兴趣、无责任感,不会关心人,不喜与人打交道。即使与自己最亲近的家人,也无法建立真实的、深刻的情感依赖。而这种病的形成,与早期的教育也有直接的关系。
由此看来,以后胤礽被废,也是顺理成章的。关于太子究竟是什么脾气的人,《朝鲜李朝实录》“中国史料”中说:“闻太子性甚悖戾,每言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太子乎?”你想,一个太子整天嘟囔“我当了四十年太子了,还坐不上皇位”,天下哪有这事?这不是咒康熙早死吗?这当爹的能不厌恶吗?康熙也说他“不尊祖德,不尊朕训,专擅威权,鸠聚党羽,潜谋大事”。至于《清史稿》中说他博览群书,熟谙文学,仪表端庄,在同龄的皇子中是最完美的,在宫廷内没有不称赞的,这些话,估计也是溢美之词。康熙对他的评价,也许是最恰如其分的。太子地位的动摇,也是从这次探望父亲开始。而种下这祸根的,自然还是康熙自己。
皇宫内有个詹事府,这个詹事府其实就是管理太子事务的衙门,同时还负责太子的学习和教育。既然有这个功能,就得选人品好、学问高的人陪伴太子左右。最初设这个机构的是明太祖朱元璋,他说:“辅导太子,必择端重之士。”于是,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十月,五十一岁的王士禛,这位忠厚老实、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从国子监祭酒迁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所谓少詹事,其实就是副手,还有一个詹事,是正职,叫沈荃,另一个少詹事叫周之麟。沈荃的书法名倾朝野,而王士禛的诗文更是一时之冠,周之麟则擅长历史。文、史、书法都是顶尖的老师,这太子肯定应该教育得不错了吧?
实践证明:最好的老师未必能教出最好的学生!
到了十一月,王士禛奉命祭告南海。第二年九月,在回来的路上,他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于是回家奔丧,丁忧三年。直到康熙二十八年(1689)底,才回到京城,其间整整五年。回来后两个月,又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和太子朝夕相处最多也无非三个月。
以王士禛的性格,与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相处,应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更何况这是一个未来的皇帝。王士禛尽心尽力教他诗词歌赋,在后来的记载中,有太子“赓咏斐然”的说法,就是依韵作诗,出口成章。而这,也正是王士禛的强项。也就是说,太子在吟诗作赋方面,的确得到过王士禛——这位大师级人物的真传。而尽管太子与王士禛只有三个月的师生之谊,但他们的诗词唱和却能延续二十年。一个皇太子学生,一个大师级老师,胤礽的这个爱好能得到老师的回应,他当然会乐此不疲。而王士禛即便是应付,也绝不会推托,一唱一和,你来我往,这个文字的游戏就这样牵着王士禛与太子玩了二十年。由于以后太子被废,我们极少能看到王士禛与这位太子的唱和之作,个中原因,大概是王士禛在编选集子的时候故意省去了这一部分。
王士禛死后一百余年,一位皇族叫昭梿的,写了一本《啸亭杂录》,其中记述:“渔洋先生入仕三十余年,因与理密亲王酬唱,为上所怒,故以他故罢官,殁无恤典。”这个观点之所以被人们认同,是因为昭梿是个皇族,能知道许多宫廷的内幕。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是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王士禛被罢官是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康熙废太子这事,也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多年愤恨积累的结果。也就是说,康熙看这个太子不顺眼,是多年的事了,只是下不了废太子的决心,拿太子身边的人撒气,王士禛可能正撞在康熙的这个枪口上了。王士禛与胤礽不断的唱和,恰恰无意之间触动了康熙的隐痛之处:这儿子这德行的,就是你们这帮老师教得太不用心!由此来看,罢王士禛的官,还真的不是一个王五案那么简单!
老先生走了,这个胤礽能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