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高处,花雨漫天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1

自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发生,不光是大唐明皇唐玄宗和他心爱的贵妃杨玉环的这段爱情故事戛然而止,随后连昔日享誉世界的盛唐气象也一去不复返。唐朝人口开始锐减,经济逐步衰退,内部藩镇割据的同时外部也边患不断,唐王朝已经步入不可挽回的衰落中。

在安史之乱期间,依附于唐朝强大政权的西域诸小国,也纷纷派兵入关勤王。可一时间,唐朝大量的西域驻军内调,给了觊觎这块土地已久的吐蕃绝妙的机会。趁着唐朝动乱,吐蕃占领了河西,乃至唐朝大片土地。

远离故土的龟兹国王子白孝德,率军还在协助唐军平叛的战场上厮杀,家乡陷落于吐蕃的噩耗传到耳边时,霎时将他拉入地狱。那怒红的眼里,泪光与血光交混不清,伴着震破天际的嘶吼声,手里的剑不停乱舞,他没有目标地向四处砍去,暴力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悲愤。旁人不可得知,此时此刻,最令这位小国君王痛心疾首的是什么。是对失国的子民心怀愧疚?悲悯无辜?还是亦在乎着自己失势的家族权势?抑或难过至亲至爱如今生死不明?我们只能知道,自此,龟兹将士开始了长达十六年的孤守抵抗。相比龟兹半路夭折的命运,早已系命于历史链条下的另一个地方就不得不提,那是名噪一时的高昌。这个自汉代以来就是内地士兵屯田的重要场所,汉唐时期控制着中西陆路最繁忙之中道的国家,因为商业赋税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地方,这个唐朝经营西域的军事重地,它在唐管辖下更名为高昌县(后来称唐西州),在唐贞观十四年(640年)前叫高昌国。相比龟兹国国王,他们的国王,是那个与大唐玄奘拜了兄弟的麹文泰,他以举国之力护送唐僧西行取经,这个虔诚的高昌国佛教徒,却因一念之差给高昌国招来了亡国的命运,如今,高昌国最后的国王早已沉睡沙漠之下百年之久。在麹氏高昌的管理下,高昌曾经得到繁荣安定的百年发展,可惜,在收入唐版图后的贞元七年(791年),它再一次成为失去明君庇佑的高昌。从麹文泰病死,其子开城归唐,再到唐后近五万人口的高昌陷落于吐蕃,高昌子民尚存,但高昌人坎坷的命运之轮又一次逆转重启。

建中二年(781年),中西交通的要冲,进入中原的咽喉之地沙州(敦煌)也陷于吐蕃。从此唐朝与沙州中断联系。

随着大唐日渐衰落,整个西域格局陷入一片混乱,内忧外患的唐王朝已无力管辖西域,安西都护府被孤置于龟兹,从此莫知安西存否。

直至元和三年(808年),长期称臣于唐朝的回鹘保义可汗击破了吐蕃、大食,征服葛逻禄,收复了北庭、龟兹,才使得这条以唐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西域丝绸之路重新打开,恢复了些许沙漠通道应有的生机。不得不说,因为回鹘的助力,才扭转了蕃进唐退的不利战势,然而,作为唐代安西四镇之一的龟兹,这个中原王朝在西域的政治文化中心,丝绸之路的枢纽之一,如今实则被回鹘人占领了,回鹘以此为中心建立了龟兹回鹘。

沙漠里的这些片片绿洲啊!就是如此!少部分是在不断更替的王权下艰难绵延下来,而大部分是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西域这条路,不可阻挡地融合了异色皮肤背后一起走来的文化,他们留在了这片黄沙之上,寻着水源而走,成为一同用鲜血书写并演绎了他国史的绿洲人。

2

塞黑云黄欲渡河,风沙眯眼雪相和。

琵琶泪湿行声小,断得人肠不在多。

——《太和公主和藩》唐·王建

这片干燥得了无生机的空气中,风儿即使就那么轻柔地撩一下,在下一秒,人的鼻子也会尽满黄沙。此刻,孤寂的一段沙海中,数量密集而闷沉的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伴着这些脚步声,还有一曲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回荡着,弹琴之人心不在乐上,因此调也不在弦上。

琵琶孤声随着一支由回鹘使者合达干、都督、都渠和叶护等人领头的队伍前行,队伍中还有唐朝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胡证,他身后是三千余人的庞大军队跟随,里面的士兵有汉人,也有回鹘人。这队人正谨慎地跋涉在这片沙海之上,远看,这群人同连绵起伏的沙海一起浮浮沉沉。整支队伍犹如盘踞于秘境的一条千年长龙,为了不被人知晓,独自在辨不清方位的地界里苦苦挣扎。而这条龙要保护的,就是车帐中那一人——太和公主。这是属于她的和亲队伍。所有人马日夜兼程,这些士兵需要早日把大唐公主完好无缺地护送至回鹘可汗眼前。可队伍里唯一不和谐的是,缺少平常结亲时那份应有的喜庆气氛。因为他们需要尽量隐蔽行踪。就在前不久,他们中有人为此遭遇了与吐蕃之间的生死一战,险些命丧黄泉。吐蕃为了阻挠唐朝和回鹘两家和亲,发兵侵扰了青塞堡,于是回鹘派出一万骑兵出北庭,一万骑兵出安西,唐朝亦发兵三千赴蔚州,共同抵抗吐蕃对和亲一事的侵扰。

循微弱的琴声而去,帐帘缝隙间若隐若现地掩着的正是深坐其中的大唐定安公主,离幔帐咫尺之距,才得听见里面人所发之嗟叹和唏嘘声。这是那个时代背景下,一个求生不得亦求死无门的柔弱女子在无力抗拒的命运面前表现出的最后的坚强。贵为千金之躯的她,在“赎身”意义上不同于贫贱女子,不幸的红尘女子可花一定数额的金钱换来人身的自由,而公主,只可以身换命。眼下就快进入回鹘的地界了,从中原到西域的这条路,见证了这个女人忠实地执行了生之使命,她除了可以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皇室和子民为她欢呼,为她庆祝,其他别无可做。只是无意中,这里又多了一个看客。一只雄鹰从送亲队伍这片上空偶然路过,沙子上的人们只是担心埋伏于四周的危险,没人还注意头顶上,他们不在意来自上空的犀利目光。雄鹰俯瞰身下挣扎于漫漫沙海中的这条巨龙,它不敢靠近,反是突然转向,一头扎入那更深更远人不可及的高空里消失不见了。

3

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

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唐

和亲后的定安公主,被唐皇封为“太和公主”,她与回鹘汗王的政治联姻,似乎给了这乱世一个喘息的借口,于此,商贾僧侣的身影又开始出现于荒漠。

一队粟特商人(撒马尔罕人)的驼背上,驮着来自中原大唐的茶叶和丝绸,还有西域一路搜来的珍珠玛瑙、美玉瑟瑟、举息香料、牲畜奴隶等,再加上他们口袋里的大把金,这所有,决定了他们从长安到碎叶[1]币这一路,依然是沙漠强盗眼中那个最佳的抢夺目标。这些商人若是无缘碰到使臣或将士的队伍通行,哪怕是一两个僧侣搭伴也好,他们就只能为了钱,每一次做好在黄沙路上九死一生的准备。

然而这日,竟有一串形单影只的脚印踩在了茫茫无情的沙海上。是谁?不管是谁,天可不怜人。夜里,这旷远寂寥的鬼地方竟还下起了难得一遇的暴雨。这八百里莫贺延碛(今天的噶顺戈壁,为玉门关外的长碛,是西域的起点),是戈壁分布最集中、类型最复杂的地方,一个拖着踉跄脚步、披着湿漉漉单衣的西域女子,终是于此迷失了方向。

让人不由得吃惊,在时局动荡下,是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孤身在沙漠深处行走?难道她不知危险是何物?别说在这片强盗乐园里,他们的存在是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人身安危的巨大威胁,就是这无情戈壁,自然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分分钟取走她的性命。

只是,她必须穿越这片沙漠,因为她只有一个理由。女人的目的地,是隔着这荒凉的生命禁区那头的高昌。

夜色之下,沙漠那份深沉的气质被衬托得淋漓尽致。失去方向的女人只能凭着感觉拼命向前行进。已经两日滴水未进的她,如果再找不到生命的转机,她的命就将终结于此,这黄沙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根本无人知晓。体力已经透支,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她全身开始发抖,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觉得身子轻飘得犹如飘荡于天地间的一魂一魄,顶着最后尚存的一丝意识,冥冥中,她走进了一处足够遮身避雨的幽深洞窟,只是洞窟里四周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管不得会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了,虽然这样的地方令人打心底感到恐惧。她再没有力气挣扎,遂任由身体倒地,昏厥了过去。

四周阴凉温和,烈日不再当头。不知昏迷了多久,等到她再睁眼,只觉得头脑涨痛得厉害,模模糊糊中,下意识好像在说,自己已经幸运地穿越了沙海。她挣扎着醒来,捂着头坐起身,当她抬眼正视的刹那,她震惊了,准确地说是被吓了一跳。

此时,她身处的地方确实是个砂岩洞窟。这窟虽不大,只四方见宽,但有一尊真人身材的佛双腿结跏趺稳坐窟内正中,正目不转睛地微笑审视着三步之外站着的女子。醒来就看到庄严的佛像两眼有神地盯着她,女子着实感到浑身一颤,忙双手合十做虔诚样恭敬于佛。接着,她两手支撑着地,艰难站起来,身上根本没有力气。上前两步,只见主佛两边还有两尊菩萨伫立在旁。借着佛像前供着两盏烛火照明,见台前还有一碟新鲜的葡萄。再端详细看,佛坛上的供香还在燃烧,香条已烧去四分之三。这不禁令女子心生疑惑:难道在自己醒来前,有人刚从这离开不久?那为什么来的人不叫醒她?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接下来,她谨慎转身,原地环顾,又见左右两侧的岩壁上分别设有一个一人坐高的小窟,窟中各有一层矮矮的台阶式的土台,土台连着墙壁,她猜想这应该是佛教徒禅坐时用的禅窟。由此推测,这应是僧人与信众礼佛参禅的佛教圣地。已经疑虑重重的她忽又听得耳旁传来几声“咚咚”的凿壁声,她吓得后退两步,来不及想别的,现在她只想跑出去看看,这到底是何地!女子急步向洞窟门口走去。

突然,她止步了。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随身携带的包袱,便趴在地上四处摸寻。找了半天没有,冷静下来一想,定是丢在了狼狈的雨夜,里面可有她上路的所有盘缠,这下全丢了。她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全身上下更是没了力气,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这下更为失魂落魄了。忽而不经意地瞥见角落里一顶帽子,竟突然又来了精神。她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身子,连爬带跑地过去捡起帽子,轻轻拍了拍上面的沙土,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庄重地把帽子戴在头上。

推开门的瞬间,熟悉刺目的阳光重新打在脸上。她用手遮住火辣的太阳。借着明亮的日光,这下终于能看清眼前这个亡命沙漠的女子,阳光之下,她的形象如梦如幻。

高挺笔直的鼻梁把她整个脸形塑造得凹凸有致,深邃的眼窝中是吐火罗人(汉人称其月氏人)所特有的一对茶色眸子,这样的眼眸里似乎包揽着整个大漠的星空,那般闪亮迷人,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白嫩的皮肤在这干旱的沙漠里反衬出异常的水润,瘦窄的脸颊被遮掩于高顶宽檐的笠帽之中,宽檐一周下垂的薄绢掩面,遮至颈部,浅露薄透,令她细腻的肌肤只现于朦胧之中。可以示人的,唯有掩不住的曼妙身形。那迷雾一般的脸愈是让人瞧不清,愈是叫人想伸手探寻。帷帽也为其遮挡住西域空气中大部分的风沙,好让她在漫漫路途中不被风沙眯了眼。帷帽外一团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波发,金色里泛着红棕,在阳光里自然跃动着,微卷的发丝犹如她不外露的性格,一张介于蒙古人与欧洲人之间的可人脸庞,写满了不为人知的故事。这张脸,只要朦胧中让你瞥见一眼,便会立马着魔,无须把帽子摘下。可是,令人费解的是,分明是一顶男士的高昌风格的帷帽,怎会戴在一个妙龄女子的头上?烈日下静立的她慵懒出挑的身姿,把女人凹凸有致的三道弯身形体现到了极致,周围原本荒凉冷漠,也因此刻她的存在,被调和成一幅多情而使人迷醉的画。其身上华丽的龟兹锦如同天生为她而有那般,开襟短上衣上面饰有金波粉粒,有璎珞彩带装饰的宽大裙裤遮盖住靴面,尖翘的靴子是用金丝银线缝制的。她如水般柔润的眼眸顷刻间便流转千百,眼神默默垂而不低,目光似火斜而不转,然而眼外一切事物没有不主动跳到她眼里来的。

这般显贵的衣着令她看起来身份有别于一般平头百姓,再加上姣好的面容与冰火两面的气质,世间种种的美好似乎都赋予了这个女子,使人愿意用世间最动听的话来博她一笑。尤其对于男人来说,这个好似神秘西域化身成人的女子,看起来既是风情万种的,也是妙不可得的,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然而真相终有遗憾,事实永远残酷。这女子只是人们口中的一个胡姬,只是一个身价可以卖到很高的商品罢了。她的名声享誉整个西域乃至唐王朝,可在人们口中,她们只是善舞且妖娆的西域女子,她们之中也许还有人风流成性。胡姬是权贵宴会上颇有姿色的尤物,胡旋则是她们舞蹈时被人铭记的原因;胡姬擅长靠察言观色的本事攀附权贵,因此她们之中,身价不菲的大有人在,尤其当她们被卖去的地方是唐朝长安,那几乎就可能是她此生接近巅峰的时刻。她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热衷于此的。可是,在人们眼里,再高的身价也改变不了低微卑贱的身份,这就是一般人对她们的定义。

不过,胡姬一般都是由粟特人带去长安的,她们几乎不可能自己单独行动。她们尤其受到粟特人的喜爱,是他们买卖最热的商品之一。只身徒步于沙漠的胡姬,也许只有她一个。这个女子是逃出来的。她身上穿的是商人为哄抬其身价而置办的龟兹锦,而她,骗了商人后,不顾一切后果地从他们手中逃了出来。粟特商人范拉兹玛熟睡的那个夜晚,胡姬白祗月儿迷惑了看守她的法尔纳扎布,并令他服下了她放了蒙汗药的葡萄酒,就这样,她连夜从粟特人的商队里逃了出来,从玉门关一路往西去。不过要知道,她这可是一次有计划的出逃,准确地说,当她还在龟兹做舞姬时,在还没有遇上这队粟特商队时,这个计划便已在她心中描构成形。这个名叫白祗月儿的女子要往西返,向高昌而去,只因她时时牵挂心上的情人——一个叫充安的高昌人,而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那是将决定这个胡姬余生之大事,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他。

可是她也许是低估了,也许并不清楚,那个范拉兹玛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她的,即使范拉兹玛不会因她的逃跑而改变进长安的计划,但若当他返回西域,冤家碰头时,那便是他连本带利从她身上要回来的时候。

注释

[1]位于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以东,是中国历代王朝在西部地区设防最远的一座边陲城市,是唐朝在西域设的重镇,地处丝绸之路两条干线交会处,中西商人汇集于此,是东西使者的必经之路。唐代碎叶城仿长安城而建。后在1864年被俄国侵占(见清政府签订的《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作者注(本书所有注释均为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