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个洞窟坐落于沙崖上,沙崖边上静静流淌着一小湾泉水,在这里,黄沙中有簇簇绿意。这是生命的象征啊!白祗月儿长舒一口气。忽而又听刚才的“咚咚”声响起,循着声响,她顺着这洞窟左侧径直而去。没走几步,便见一身材瘦弱的男子,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锤子,一锤一锤凿击着崖面,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缓缓靠近。
直到她开口:
“这是在做什么?”
凿窟人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忙回头看,一见是她,就笑了。
“噢!开凿岩洞!你醒啦!没什么事吧?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凿窟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看你昏倒在洞里,叫你也不见应声,所以我只好暂时不去管你,等你苏醒……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怪我……”说着说着,他的脸都红了。
白祗月儿并不作声,只是盯着他,观察了好半晌。
见她看自己,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赶紧补充道:
“噢对了,我还求佛祖保佑你安然无恙呢!替你给他上了炷香,现在看到你没事,真的是佛祖显灵!佛祖保佑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谢谢佛祖!”说着,他已经双手合十,双眼看向遥远的上空,感觉虔诚无比,恭敬无比。
白祗月儿对他口中说到的“佛祖保佑”之类的话没有多大反应,她不信这些。而当听到他说“男女授受不亲”时,却颇感好奇,她问:
“你说‘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
听她这么问,男子这才想起,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这女子一番,才反应过来,说:
“噢!你是西域人,应该不懂,我的意思是说,你我异性之间若非亲非故,更无名无分的话,是要避免直接的肢体接触的。因为这样的事日后若是传出去,会影响姑娘你的清白。不过,这点请姑娘放心!我绝对不是乘人之危之小人,你不省人事时,在下发誓,并未对你有过任何非分之举,绝无逾矩!我只是取了些净水,用器皿喂水给你。”
白祗月儿眼睛还是盯着他,不过还是不说话,男子冲她又是一笑,便转回身继续自己手里的活儿。
其实质朴真诚的目光早已胜过千言万语。白祗月儿对这个着汉装的男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判断。西域路上,穿着各式各样服饰的人并不少见,从小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会说,这就是西域的风格和魅力。来自四面八方说着不同语言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无障碍地交易和传播,这里早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舞台了。这个穿汉人衣服、行汉人礼节的男人,她从内心里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她远在高昌的心上人也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不过这一次,是她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汉人,接下来,白祗月儿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兴趣。
“你是汉人?来自中原?”
她问他。
说话时,两人之间一直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凿窟的男子一边凿洞,一边回她:
“是啊!姑娘是西域人吧?看你的穿衣打扮,我想我猜得没错!”
白祗月儿扑哧笑出了声,柔声说道:
“我来自龟兹,是……”说到这,她突然顿住了。她不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便立马转了其他话题,“我在沙漠里迷了路,很想知道现在这是哪里?”
“鸣沙山东麓,三危山下的宕泉河谷。”
听完,她低下头想了想,又道:
“那这么说,我现在身处敦煌附近?”
“嗯,没错。”
说完,只见白祗月儿眉头紧皱,原来,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离昔日的恋人还那么遥远,而她刚才还一度认为自己走出了死海。那个差点要了她命的莫贺延碛依然隔在他们之间。她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心里满是惆怅。
男人看出女子突如其来的沮丧之情,便停下了手中的锤子,关切地询问原因:
“姑娘方才说,是迷了路才到此处,那在下可否问问,姑娘本打算去何方?说不定在下可以帮上忙?”
白祗月儿不想给生人透露自己的去向,便走向一旁,避开了男人的问话。自己来回踱步,转念一想,现在即使清楚了自己身在何方,却也没有体力马上起程呀!身体虚弱,如果贸然再进沙漠,只会是凶多吉少。所以,她清楚,在二次出发前,自己需要多些时日来养精蓄锐,必须准备足够在沙漠里生存所需的给养,除了食物,最重要的还有水。见机从范拉兹玛那里逃出来时,她身上没有任何进沙漠的准备,那样的后果是可怕的,万万不可再来一次,否则即使是西域的孩子,即使有着与命运角逐的精神,也不可能总是如此幸运,死神可不是范拉兹玛。
不过她实在没想好接下来的落脚点。
她又把视线转回到了那个男人身上。眼前这个凿窟的男人看上去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时日,也许还可以从他嘴里再套出些什么有用信息,如此自己也好少走些弯路。
白祗月儿表情故作轻松,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靠着崖面席地而坐,然后回头冲凿窟人露出和暖的微笑,说:
“谢谢你!知道现在身处何地,我就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走了!谢谢你救了我!”
男人突然脸又红了,看着她腼腆的笑,整个人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别谢我!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你要真想谢的话,就得谢佛祖保佑!他老人家最知道因果机缘,知道你命不该绝!于是把你引来了乐尊师父建的佛窟里,说明你和佛有缘!”
“我和佛有缘?”白祗月儿听了心里在笑,虽然她的双亲都是佛教徒,可她偏不信佛。听男人一口一句“佛祖保佑”,心里甚觉烦闷,心想这个男人真是迷信得不可救药了。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转移话题道:
“什么乐尊师父?是你师父吗?”
只听男人感叹道:“哎!我倒想成为他弟子呢!可惜,现在还不是……我还不够资格学佛……不过乐尊师父说了,若是我能发心在这建造一所功德窟,并且在这期间诚心忏悔过往一切蠢事,等他云游回来时,便可考虑收我为徒。乐尊师父是名扬四海的高僧大德,若能有幸跟他研习佛法,可是我这种末法时代的笨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是他给我的一个小小的考验!”
白祗月儿一听他这番话,不由得又皱起眉来,走过去打量打量凿开的一米见深的崖壁。
“你这还得干多久才能建好这窟哇?再者说,那和尚还会回来吗?如果他死在半路呢?你不也不知道?”
“千万别胡说!”男人脸一绷,突然吼道。
不过,他很快又笑着说:
“我这窟,快建好了!快了!”说完右手又摸摸后脑勺,“当年乐尊师父拄杖向西行于此,忽见金光,状有千佛,于是在此地亲手开凿了释迦牟尼佛佛窟一所,窟虽不大,也是花了一年有余的工夫。我这个窟开工才两月余,时日还早!不急!”
听了眼前男人的一番话,白祗月儿不语,可心底竟起了变化。她对这个一口一个“佛”的佛门外汉和他的傻行为开始心生好感,甚至可以说是被他身后某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感动了,这种莫名的感情深深触动了她的内心,使她原本被武装得坚硬的外壳,忽然如遇水海绵般变得瞬时柔软开来,化入心田的水似乎又径自慢慢延展成一条潺潺细弱的小溪,滴滴淌入她心内……她一时之间无以言表,过了很久才说话,还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刚才你说,你还不够资格学佛?为什么这么说?信佛的人那么多,难道他们都够资格了才开始学的?”
“姑娘这就不懂了吧!”男人来了兴致,与她一同坐下,对她娓娓道来,“释迦牟尼佛在成佛前,可是高贵的王子出身,是坐拥天下的君主,他从小聪颖过人,出娘胎便会走路说话,当时生下来便走了七步,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说完就不说话了,变回普通的婴儿。长大后,这位悉达多王子通过学习,通晓一切世间高深的学问,可这样的他也早早认识到,哪怕自己能为一世明君,也难保子民得永世安乐。人总是要死的,若自己死去,国家不免又将卷入战争的旋涡之中,灾难总是在无法预测之时就发生了,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于是,心怀大慈大悲的王子辞别了他的王室,出家了。为寻找人生永恒的幸福和无上的真理,他首先经过了三年的……”
男人正说得津津有味,却突然被白祗月儿打断。
听到关于佛的故事,她就显得有些不耐烦,对他说:
“哎呀好了好了!你的故事太长,我想我可没时间听下去。我只是问你所谓的够资格是什么?”
男人没有正视月儿的眼神,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锤子,嘴角泛出淡淡的笑容,平淡地说:
“我是一个不成功的画师,我的画……一幅都没卖出去过。更悲惨的还不止这个,同时我也认为,自己这辈子除了画画,找不到别的谋生出路。从小到大,画画是我唯一想干的事。但在每一幅画完成的时候,它都提醒我,我的人生是多么失败,我既不能靠画画糊口,还必须为了它去给别人当伙计,以此折磨自己,也更痛恨自己。直到来到这,遇见乐尊师父,他让我给佛菩萨的雕塑施以彩绘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原来,单纯想做好一件事,那感觉是多么地美好!佛菩萨从来不会怪你把她的样貌塑造得不够神圣,但一开始你便是自愿地、费尽心血地倾尽所有,只为把心中的佛像塑到完美。我想我是从这里开始才真正爱上绘画的,也是在这里才明白,为何佛菩萨令人敬仰、佛国令人向往的,因为当我们面对他们时,哪怕就是在那么一个刹那,你会觉得与一个完美的自我相遇且合一。那是那个同佛似的也会闪耀光芒的完美的我。即使那个美好的时刻在我们凡夫身上只做如此短暂的存在,叫人想抓也抓不住,但也足够让我重振信心再重寻真心,寻得那个愿为之付出一生而去成就的唯一。”
说话时,他的眼神宽广得含下整个大漠,太阳光从他的眼里映射出来,照在白祗月儿脸上。
风的呼啸声贯满沙漠每一处角落,可并排而坐的这两个人耳边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任风中车马争鸣,人已进入自己的异想世界里。
“对了,说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还是白祗月儿的声音把男人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哎呀!实在是失礼了!姑娘见笑!”男人双手作揖,鞠躬答道,“在下司马道其,字远之,姑娘叫我远之便可。”
“远之,汉人的名字真有意思,是有什么含义吗?”
“嗯,鄙人自幼父母双亡,被迫生活在硝烟下的他们希望我这一生能远离战火纷争,所以叫我远之。”
说到这,白祗月儿看到司马道其的眼神黯淡下去,只有嘴角还强挂着淡淡的笑。
“他们是死于战争?”她问。
司马道其站起来背过身去,低声说道:
“是的,战争。有人的地方就很难避免争斗,战争已经夺去了太多无辜人的性命了,包括他们……”
白祗月儿也起身,缓缓靠近他几步,刚想开口说几句宽慰的话,没想司马道其突然转过来,脸上换上的是另样的笑容,他说:
“姑娘你……”
“月儿,叫我月儿吧。”
“嗯。不提我了。月儿姑娘,你孤身一人,为何来此沙漠之中?难道是半路上与同伴走散了?沙漠里暗藏种种危险。不过听姑娘说话,汉话熟练流利,是经常与汉人打交道的缘故吗?”
她避重就轻回答他的问题:
“这西域之路,各处多的是你们汉人的身影,像我们如果不练会胡语之外的第二语言,怎么可以生存?”
听她这么说,司马道其赞叹道:
“月儿姑娘的聪慧真是令鄙人钦佩不已!在下自愧不如!我来这里那么久,还是只会讲汉话。”说着再次举手作揖。
白祗月儿咯咯笑了,这是她出门这么久来第一次由心而发的乐。
“哎呀,这有什么难的!被生活所逼,什么都学得会!你也可以学会胡语!不难的!”
“莫拿在下打趣了,在下自知天生愚笨,不像姑娘这般聪明伶俐,胡语对我来说不好学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听姑娘这么一说,我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多努力学习胡语,毕竟还要在这里待上很久。”
这下,倒是白祗月儿变了态度,她说:
“其实也没有太大必要!毕竟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我这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会见到你,其他一般人你也见不着几个吧!而且你干的还是不与人交流的活儿,没必要费那劲儿去学的!”
“要的要的,毕竟每隔几日我还得进城里换取些生活所需,虽说敦煌城里百姓大都是汉人,其他民族的人也会说一些基本的汉话,但今天姑娘这么一点拨,在下觉得还是需要进取一些才好,免得日后碰上必要的人无法交流,万一那事攸关性命呢?对吧!呵呵!”
司马道其一脸认真执着的劲儿,又逗乐了白祗月儿。不过从他口里,她也得到了一些有用的讯息。
“这样吧!我来教你胡语,作为交换,你带我去敦煌!怎么样?”
司马道其对她所说感到震惊不已,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白祗月儿,好半天才讲出话来:
“姑、姑娘,如此……有些不妥吧……毕竟你我男女两性,孤、孤男寡女不好独处一室的……你还是再做打算吧……”
白祗月儿冷下脸来打断他道:
“你们汉人男子竟如此扭扭捏捏吗?我都说了可以,你还有什么问题呢?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成,那你我两人现在不就已算独处了吗?”
“我、我是为姑娘考虑,怕日后你被小人背后闲言碎语,影响后半辈子的幸福啊……”
听到司马道其说到“后半辈子的幸福”这几个字,白祗月儿却更是斩钉截铁地回应他道:
“这里是铁骑蹄下的西域,可不是你那远在天子脚下的中原。”
司马道其听后,没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