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界奇人:林纾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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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寒门中的童年(1852—1866)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先秦·屈原《离骚》

乌山支脉玉尺山,有一片迷人的树林。树林掩映中,一座小木屋里传出新生儿呱呱落地的响亮哭声。这正是秋高气爽时节,父亲林国铨喜出望外地抱着双拳等候在门口,心里想那可爱的小精灵就是他的长子啊!这时,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地从他头顶飞过,他猛地抬头,不远处一块新筑的玉色路牌赫然入目——光禄坊。他忽然来了灵感,口里念念有词道:“有了,有了,这孩子小名叫群玉,大名就叫林秉辉吧!”

群玉是个幸运的孩子。父亲林国铨做小生意刚积蓄了些钱,典下了这座小木屋,他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他粉嫩的小脸总是流淌着泪水,仿佛对未来艰难时世的恐惧,抑或包含着许多渴望的语言?群玉在祖父母和父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尽管母亲目不识丁,但能给他讲最动听的故事。不足四岁,群玉就能把母亲给他讲的故事复述给他的姐姐听了。

父亲林国铨有一个弟弟叫林国宾,和他们一起居住在这座小木屋里。那几年由于林国铨的生意不错,林国宾也上了学。林国宾放学回家,时常带群玉去光禄坊里的几家大院玩儿。那里的建筑十分讲究,金丝楠木制成的门窗、隔扇亮闪闪的,还有青石柱上雕刻精美的八骏图以及周围溪水潺潺、草木葱茏的宜人景色,令叔父林国宾总是流连忘返。

上了学的林国宾知道了光禄坊的来历,原来宋朝时这里曾有一座法禅院,俗称“闽山保福寺”,宋末寺废后改为民房。这里曾经是名人聚居的地方,有明末万历间举人、画家林有台,提学孙昌裔等。林国宾把学到的知识告诉还不懂事的群玉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群玉很喜欢叔父林国宾身上的书卷气,无论是游玩,还是清晨听叔父琅琅的读书声,群玉都喜欢和叔父在一起。这对于他或许是最早的读书启蒙。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家里一切顺风顺水时,父亲林国铨由于租船运盐途中触礁船破,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家业殆尽,全家只好搬到福州城外的横山泗洲巷居住。那是一座残败不堪的小木屋,门窗的油漆早已斑驳,地板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雨天,屋子里滴答滴答地漏雨,条件十分简陋;不过能有一个巢穴把全家安顿下来已属不错了。

林国铨安顿好家以后,重整旗鼓开拓起新的生意。他选择了渡海到台北淡水去经商赚钱。淡水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小镇,林国铨去的那年淡水镇刚刚开港通商,是台湾北部最早开发的港口。林国铨想去那里碰碰运气,如果运气好,不出三五年便能赚上一笔钱。

全家的主要劳动力远赴台湾经商,家里的经济来源便只能靠祖母和母亲给人做针线活所得的微薄酬劳了,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怕五岁的群玉身体发育不良,便把他寄养到外祖母家去了。

外祖母家在福州城的一条小巷子里,年过花甲的外祖母因外祖父过早去世而独居着。小外孙的到来,自然给她冷寂的家增添了热闹和欢乐。外祖母道:“群玉,这是你的床,以后你就睡这里。”群玉道:“那我外公呢?我外公睡哪里?”外祖母道:“傻小子,你外公在你还没有出世前就病死了。来,看看,这就是你外公的像。”群玉道:“外公眼睛上是什么东西?”外祖母道:“那是眼镜。你外公是‘太学生’,书读多了,眼睛就不好了,所以要戴眼镜。”群玉眨眨眼睛道:“那我长大了也要戴眼镜吗?”外祖母道:“你长大了把眼睛保护好,就不用戴。”群玉似懂非懂地“哦”一声,跑出门去玩儿了。外祖母望着小外孙的背影道:“别跑远。”

外祖母姓郑,但自从嫁给外祖父陈元培后,一直被人称为陈师母。早些年丈夫陈元培活着时,家里总有琅琅的书声,而现在只有她的木鱼声了。她多么希望群玉长大后能像外祖父那样做个读书人,一旦科举成名,便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外祖母想得美滋滋的。恍惚间,仿佛丈夫陈元培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三脚两步地去拿她的百宝箱,取出丈夫的遗物——眼镜。她想这眼镜象征着她丈夫的身份呢!如果不是太学生,哪里能配上眼镜这名贵的东西?!外祖母总是以她丈夫为自豪,即使丈夫去世了也还是这样。她在幽幽的木鱼声中,寄托着对丈夫的无限哀思。

每到星期天,外祖母家会来几个表弟表妹。群玉和他们玩在一起,非常开心。尽管都是四五岁的孩子,但群玉俨然像个大哥哥似的,带领他们到后院去玩。后院有一片小树林,还有一排矮矮的冬青树。小土坡上,外祖母养的几只母鸡正在觅食。其中一只母鸡刚下了蛋,“咯咯哒”叫个不停,群玉在泥地里挖了一条蚯蚓给它吃。表弟和表妹也学着他在泥地里挖蚯蚓,大家的双手满是烂泥,往脸上一擦,个个都是小花猫。然后他们在树丛里捉迷藏,正玩得不亦乐乎时,外祖母从远处一边走一边吼道:“太阳下山了,快回家,再不回家,老虎就来了。”听见外祖母这么喊,群玉机灵地应道:“外婆,我们马上回来了。”

几个孩子中,外祖母最喜欢群玉的聪明和机灵。只是外祖母觉得群玉太调皮了,玩心重,应该让他收敛一点,长大后才能坐得住读书。第二天表弟表妹们一走,外祖母就让群玉到外祖父生前的书房里静坐。尽管群玉不认识字,也没有人教他,但外祖母认为让孩子在书房里摸摸书也是好的。

群玉从没有见过那么多书,第一次走进外祖父的书房,双眼滴溜溜地转,心里想那里面都写些什么呢?群玉这本翻翻,那本翻翻,外祖母说不能弄破的,他就格外小心翼翼。后来有半天时间,群玉都待在书房里,直到外祖母叫他吃饭才出来。外祖母道:“喜欢外公的书房吗?”群玉道:“喜欢。”外祖母夹一个荷包蛋给他道:“吃,吃了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好读书了。”群玉道:“为什么要长大读书呢?现在不能读吗?”外祖母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轻叹口气,说:“如果你外公活着就可以教你了。”群玉道:“那别人可以教我吗?”外祖母沉默不语,群玉也没再追问,这话题也就撇下不说了。

一个星期后,又到了群玉与表弟表妹们团聚的日子。外祖母虽然没读过书,但长年生活在“太学生”丈夫身边,也认识了不少字。于是,她把孩子们安排在客堂里,一人一只小板凳,坐成一排,听她读《孝经》:“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外祖母一板一眼地读着,孩子们却听不进去。表弟表妹率性地走开了,群玉也跟在表弟表妹身后走出客堂。外祖母想自己到底不是教书先生,孩子们不喜欢听,一定是自己教得不好,因此也没有为难孩子们。

孩子们一溜烟地来到了后院,群玉扮个鬼脸学着外祖母的腔调对表弟表妹道:“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表弟和表妹哈哈大笑,表弟道:“什么子曰呀?”群玉道:“我也不知道。”说着,群玉便跑回去问外祖母。外祖母出乎意料,有些尴尬;因为她只知道“孝”的意思,却无法解释具体内容。不过,她随口答道:“孝,就是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正说着,表弟和表妹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道:“群玉哥,快去看。”

“看什么?”外祖母问。孩子们不作声,表妹拉着群玉的衣角轻轻道:“群玉哥,快去。”群玉一转身便冲了出去,外祖母毕竟年过花甲,行动迟缓。她来到后院时,群玉已爬到树上。群玉望着一墙之隔的邻居家后院荔枝树上红透了的一颗颗硕大饱满的荔枝,馋涎欲滴。外祖母见状道:“不能爬树,下来。”

还没等群玉爬下树来,外祖母心里已有了盘算。她三脚两步地回到家里,在一只旧樟木箱里找出一件半新布衫,拿去巷口那家典当行典当。典当来的钱,就在水果铺里买回来了大半篮熟得透红的新鲜荔枝。此刻,外祖母的心情是愉悦的,她呼唤着还在后院玩耍的孩子们道:“吃荔枝喽!又红又大的新鲜荔枝喽!”

孩子们被外祖母这么一呼唤,感到非常奇怪,三个孩子几乎异口同声道:“哪里来的荔枝?”外祖母这才把刚刚典当衣服的事与孩子们说了。群玉好奇地问:“什么叫典当?”外祖母笑笑道:“就你多嘴多舌,典当就是把衣服卖掉了,换来的钱给你们买荔枝吃。”群玉仿佛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抓起几颗荔枝狼吞虎咽起来。外祖母谆谆教导道:“孺子不患无美食,而患无大志。”群玉似懂非懂,但这句话很容易记,他一下就记住了。

表弟表妹们回去后,群玉便是外祖母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有时街坊邻居笑道:“陈师母您多了一个跟屁虫啊!”外祖母便会乘机夸奖群玉道:“我这外孙记性很好,好多事情我说一遍他就记住了。”半晌,外祖母回过头来对群玉道:“群玉,读书才能长本领呢!”外祖母这样的话,群玉已经听无数遍了,便道:“我知道。”

几个月下来,群玉对外祖母家周围的环境已非常熟悉,即便是穿过几条小巷子也不会走丢了。外祖母没有像他初来乍到时管他那么紧了,有时也任他一个人外面放野马玩儿,这让群玉身心感到无比自由。当然外祖母出门办事,还是喜欢把小外孙带在身边。有一天,外祖母把小外孙带去上街,跟在外祖母身后的群玉从一家书塾门前经过时,听到屋内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出于好奇他便走过去趴到窗前:里面几个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坐在课桌前跟着老先生念书。群玉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起念起来,等外祖母回转身找到他时,他已经能把课文背诵出来了。

“外婆,他们念的,我已经会了。”群玉稚嫩的声音带着渴望,外祖母因为经济窘迫无力供他上学,只能苦笑一下,道:“我们走吧!”拉着群玉的手,飞快地离开了。这时群玉已经知道读书要许多钱,外祖母没有钱,只能乖乖地跟外祖母回去。但这天群玉的情绪很糟糕,他时不时地冲外祖母发脾气,吃饭时手一推,还把饭碗摔破了。外祖母让他捡饭粒,他不捡,倔强固执得让慈祥的外婆也抡起了扫把柄,连连感叹道:“这坏脾气如何是好?”

外祖母知道女儿家境不好,女婿家祖籍金陵,后来迁居闽县莲塘村。他们家世代务农,直到女婿的父亲一代才到城里做手工艺,所得的钱寥寥无几,女婿的母亲和姑母还得做针线活贴补家用,借以糊口。艰辛的生活到了女婿这辈,尽管已成为小商人,但日子并没有多少改变。外祖母想她当年看中女婿的不是他们的家境,而是女婿的厚道和勤劳,只是近些年女婿生意连遭失败,远赴台湾后连自己糊口都难,哪里有钱寄回来呢?这苦了自己的女儿和孩子们,而自己又没能力接济他们。外祖母想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命,一切都是命。”

自从与外祖母闹了别扭,群玉时常一个人跑出去玩。那天他七拐八弯地来到了那个书塾,他为自己能找到这个地方惊讶不已。于是,他又兴奋又胆怯地伏在窗外,偷听塾师讲课。一堂课下来,他基本能把塾师讲的都记住。傍晚时分,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外祖母家,外祖母道:“你去了哪里?”群玉没有把自己偷听塾师讲课的事告诉外祖母,他不作声,一溜烟走进外祖父的书房去了。外祖母见他进书房也不再追问,她知道这孩子很有自己的主见。

接下来的日子,群玉每天去书塾窗外偷听塾师讲课。有时他踮起脚尖,望着里面的老先生。那个戴西瓜帽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诗很有节奏感;有时双手做着动作,富有极强的表现力,让群玉看得痴痴的,双腿开始酸痛起来。有时,群玉不小心弄出点声响,他就赶快蹲下来不让他们发现。由于他的机灵,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秘密。

那天群玉一大早就去书塾了,外祖母以为他到后院玩儿便没有问。群玉走出外祖母家,一路狂奔,五周岁多的孩子跑起来已经相当快了。瞬间,群玉就像塾师的学生那样准时来到了窗外,开始新一天的课程。也许太投入了,群玉压根儿没有发现毛毛细雨已经变成雨滴落下来了。塾师过来关窗,意外地发现窗外有个孩子头发湿漉漉的,便招呼他进来,道:“你在听课?进来吧!”

群玉见塾师叫他进去,又惊又喜道:“外婆没钱给我读书,您教的我都会了。”说着,便把刚才塾师教的背了出来。塾师见这孩子记性好,又肯学,心里喜欢,便道:“以后你可以进屋坐着旁听,回去对你外婆说我不收你的钱。”群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道:“这是真的吗?”塾师道:“当然是真的。”群玉一听是真的,高兴得连蹦带跳地跑回家去了。回到家里,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外祖母一边给群玉换衣裤,一边道:“我到处找你,你去哪里了?看你淋得像个落汤鸡,现在你的心越来越野了呢!”群玉道:“我去了书塾,那个老先生收我了,不要钱的。”外祖母似信非信,道:“别胡说了,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的,哪有那么好的事情?”群玉道:“是真的,不信明天您和我一起去。”外祖母这才不作声,心里想也许遇上好人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外祖母右手牵着群玉,左手挽着一篮鸡蛋去书塾了。到了书塾,群玉拉着外婆走到塾师面前道:“先生,这是我外婆。”外祖母便与塾师寒暄起来。说了一番感谢话后,外祖母硬是把一篮鸡蛋给了塾师,以表达自己的心意。

外祖母并不是那种张扬的女人,然而小外孙竟然自己能读上书,真是出乎意料。她打心眼里高兴,逢人便掩不住喜悦道:“我那小外孙上学了,他记性好着呢,老先生很喜欢他,免费收他做学生了。”没几天,群玉成了他们那条小巷子里被人津津乐道的红人了。外祖母有些得意,在街坊邻居面前,她很久没有这么扬眉吐气了。

然而,好景不长,那些花钱请塾师的人家,对塾师有免费旁听生非常不满。他们向塾师提意见,塾师无奈之下只得不再让群玉旁听。那天群玉哭丧着脸回到家对外祖母道:“我不能去上学了。”说着,又大哭了起来。外祖母不解地问:“怎么回事?”群玉就哭得更凶了。外祖母转身去找塾师,知道情况后竟也耷拉着脑袋流出眼泪来了。群玉见到外祖母流泪,便止住了哭道:“外婆,我能读《孝经》了,我这就去读。”

那年春天,由于外祖母患了感冒后身体一直不佳,母亲就把群玉接了回去。群玉回到母亲身边,也就回到了祖父、祖母和叔父的身边。叔父刚刚成亲,群玉见到婶婶管她叫“新娘子”。

“新娘子”皮肤白皙,说话声音轻轻,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最拿手的是针线活。她喜欢群玉,渴望自己生个像群玉这样聪明的男孩子。她的早孕反应比较重,群玉见到她呕吐便道:“新娘子,您为什么每天呕吐呢?”母亲在一旁道:“小孩子别多嘴多舌。”群玉扮了个鬼脸,出门玩儿去了。

横山不像从前居住的光禄坊那么有文化味,也不像外祖母家的小巷子那么有市井味。横山有着它的原始和苍茫,有着更多的苦难的滋味。然而群玉不管那么多,在他眼里横山有着高低起伏的山峦和山下色彩如画的原野。这大自然的美和开阔的视野,常常令他浮想联翩。因此,他时常与小伙伴到山上去亲近大自然,这也是他感到最快乐的时光。

此刻,群玉和他的姐姐来到了山上。比他大五岁的姐姐已经十二岁了,由于营养不良长得非常瘦小,头发黄黄的,皮肤也是黄黄的,脸上还有一些小雀斑,但她活泼、乐观和勤劳的性格,常常使这个脾气倔强任性的弟弟,很快从坏脾气中走出来。这会儿,他们远远地听见母亲在山下喊:“群玉,你爸回来啦!”姐姐耳灵,一下就听见母亲的呼唤,拉着弟弟下山去。泗洲巷就在山脚边,这条窄窄的巷子,曲里拐弯,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

孩子们有近两年没见到父亲了,群玉见到父亲并没有显现出兴奋来,而是往姐姐身后躲,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父亲道:“群玉,怎么不认识爹了呢?来,过来,爹给你带来了糖果。”群玉接过糖,这才有了笑容道:“爹,您怎么才回来呢?”父亲道:“爹要在那边赚钱,赚多了钱你才不会挨饿呀!”父亲哄着群玉,但父亲心里并不快乐。这两年在台湾打拼,他没有赚到什么钱,心里很内疚;现在与家人团聚,浓浓的家庭氛围包裹着他,虽然感到温暖,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日子,却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令他简直想立马回到台北淡水重新开始新的生意。毕竟,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且群玉也到了受教育的年龄,他有着养家糊口和供孩子读书的责任。

一个星期后,父亲又远赴台湾去了,临走前对群玉道:“爹回去赚钱,明年你就可以上学了。”群玉睁大眼睛道:“真的,我明年就可以上学了?”父亲摸着他的头道:“当然是真的。”

那天早上,一缕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小木屋时,父亲出发了。祖父和祖母的叮嘱声不绝于耳,母亲却呜咽着仿佛生离死别,姐姐也抹着眼泪,只有群玉呆呆地不说话,也不哭泣,望着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爹去赚钱。爹说过,明年我可以上学了。”

父亲走后,家里的经济每况愈下,吃不饱是常事。无奈之下,母亲让姐姐也干起了针线活,以微薄的酬劳贴补家用;而母亲和婶婶在枯灯下给人做针线活,一直要做到子夜时分。这些日子婶婶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快做母亲的她内心是喜悦的。临睡前,母亲常给她做一碗面糊糊喝。其实,母亲也有了身孕,早孕的母亲不断地打着嗝,有时还呕吐,但她支撑着,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顶着。

逝水流年,夏天又来临了。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刚刚入睡的婶婶突然羊水破了,一股股带着腥味的略黄的水淌出来,衣裤和床单全湿透了。叔父不知所措,惊恐地急忙敲祖母的房门,祖母凭着经验道:“快生了,叫接生婆吧!”可是半夜三更的上哪儿去找接生婆呢?祖母年迈,行动不便,叔父就转身去敲他大嫂的房门。

群玉和母亲睡在一起,敲门声让他们母子都醒了,但群玉翻一个身又睡着了。母亲听见敲门声立马起来,知道情况后三脚两步地来到婶婶身边,婶婶除了淌羊水并没有出现阵痛。母亲凭生过孩子的经验,觉得到孩子出生还需要一些时间。于是母亲安慰婶婶道:“你躺着别动,我这就去叫接生婆。”叔父道:“雨下得太大了,我和你一起去吧!”母亲道:“你还是留在家里,万一有什么事情有个照应。”母亲说着撑开油布伞,走在了漆黑的小巷子里,暴雨一下就把她淋成落汤鸡了。

母亲在暴雨中,一连敲了几个接生婆家的门,都被拒绝了。母亲眼泪都掉下来了。在这节骨眼上,由于暴雨,接生婆不肯出门,母亲的步伐越来越沉重;但母亲不放弃,继续敲接生婆家的门,好说歹说,总算说通了一家。这个接生婆四十多岁,身体很壮实,睡眼惺忪地拿上她的接生工具,跟着母亲出门了。到了家里,婶婶已经开始阵痛,接生婆让叔父出去,她检查了一下婶婶的宫门,转身对母亲道:“宫门才开两指,早着呢!这里有我,你去睡觉吧!”这正是凌晨三点,见没什么事,母亲就回房继续睡觉了;而叔父则在客堂打盹。祖父和祖母知道接生婆来了,也就放心了。

天蒙蒙亮时,婶婶的阵痛加剧,她又喊又叫,让熟睡中的母亲再次起来,而叔父听见妻子的喊叫声,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这时,接生婆发现婶婶的胎位有些不正,她让婶婶深呼吸,并用双手挤压着婶婶的肚子,婶婶喊叫得更响了。母亲来到产房,见婶婶又一阵宫缩时,便让她用力。一连几次,孩子的头快出来了,又缩了回去。终于,又一次宫缩开始了,婶婶使劲儿用力,接生婆终于将刚露出一点点头发的孩子又挤又掖地拉了出来。孩子一落地,顿了一会儿才发出响亮的哭声。

“是个儿子。”母亲向门外的叔父报喜道。叔父忍不住一步跨进了产房,在妻子的额头亲吻一下后,抱起襁褓中的儿子,向祖母房间报喜去了。一会儿,接生婆接过钱走了。母亲见婶婶露出做母亲的甜甜笑容,便放心地去厨房清洗胎盘。母亲是第一次清洗胎盘,见那么多血,清洗时她的双手都颤抖了。

“不好了,不好了,她大出血了。”叔父把儿子抱回房间时,见妻子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一股一股的鲜血从她的下身像岩浆一样地喷出来。他慌忙地把儿子放在一边,抱住妻子的头道:“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妻子道:“我不行了,你管好我们的儿子。”这时母亲也从厨房快步奔了过来,祖父和祖母也过来了,大家束手无策,除了落泪,不知该怎么办。叔父紧紧地抱着妻子大哭起来,哭得非常凄凉。一会儿,婶婶在叔父的怀抱里停止了呼吸。

婶婶去世了,这是群玉第一次面对死亡,面对这悲伤的场面,他这才知道原来人是会死的,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大人们忙碌着。埋葬了婶婶后,家里仍然被凄凉的氛围笼罩着。这期间,叔父精神不振,一时找不到工作,而嗷嗷待哺的婴儿需要喂养。母亲便用米汤和面糊糊来喂养这个新生儿——秉华,把更多的母爱给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同时,母亲也给失去妻子的叔父精神上的慰藉,以使他快些从悲伤中走出来。只是家里的经济一落千丈,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异常艰难。

转眼,小秉华七个多月了。群玉把这个堂弟当作自己的亲弟弟,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给堂弟吃。母亲快临盆了,群玉的姐姐做针线,管堂弟,挖野菜,真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叔父看着儿子渐渐长大,心情也好了许多,有时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群玉走到横山上观风景。

群玉喜欢与叔父林国宾在一起,他还记得前几年叔父带他去光禄坊大院玩的情景。这会儿,叔父林国宾给群玉讲《史记》里的故事。项羽、屈原、李广等人物,让群玉听得入迷。叔父林国宾还给群玉讲了屈原的《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群玉若有所思地想,屈原是诗人为什么还要投江呢?

冬至前一天,福州城内外降了第一场雪。横山被白雪包裹着,分外妖娆。群玉兴奋地跑到雪地上,叔父林国宾堆起了一个雪人,姐姐拿来一根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三个人正玩得开心时,父亲远远地走来了。群玉眼尖,一下发现了父亲,道:“爹回来啦!”扔下雪团朝父亲奔跑过去。

父亲见儿子朝他奔来,满怀喜悦,抱起儿子就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到底是大了两岁,群玉见到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躲闪,亲热极了。他抱着父亲的头道:“爹,您回来了啊,您回来就不再走了吧!您说过要给我上学,到底是什么时候呢?”父亲笑眯眯道:“过了新年,你满八岁就可以上学了。”群玉道:“真的吗?”父亲道:“当然是真的。”

这天晚上全家吃了团圆饭,群玉总算吃到了米饭。平时他只能吃面糊糊,母亲总是把米饭给堂弟秉华吃。母亲说:“秉华无母,当呵护之。”由于吃到了米饭,群玉这天晚上非常兴奋,把叔父林国宾教他的屈原的《离骚》,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父亲哈哈大笑道:“吾儿,真该上学堂了。”

母亲诞下她的次子秉耀那天,正是个阳光明媚的冬日。父亲见到小儿子包裹在襁褓中双眉紧锁,仿佛刚出世的婴儿也懂得世道艰难。父亲虽然爱意在心中冉冉升起,但他还是狠下心来第二天返回台北去了。他明白那里的生意决定着全家是否能过上好日子。父亲走了,母亲又有了初生的婴儿,群玉忽然有些失落。好在父亲并没有食言,满八周岁那天,群玉果然上学去了。塾师是个老先生,他教了一大班孩子。群玉第一次能堂堂正正地坐在课堂里,与同学们一起听塾师讲课,心里很踏实。塾师讲的,他在心里默诵几遍后就全记下了。回到家里,他便可读些其他书。

祖母非常疼爱这个孙子,见他闷头看书,总会默默地塞个地瓜给他。家里有了读书郎,祖母在心里便把仕途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小孙子身上了。群玉去上学大约有四五里路,通常要走半小时才能到学堂。有时母亲做好了午饭给他带上,有时就给他一些零钱,让他自己买些吃。然而,他时常省下母亲给的午饭钱,跑去旧书摊买残破古书。有一天,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看到旧书摊还是把钱花在买书上了。下午,上课时他突然晕眩了过去;塾师先给他喝了杯糖水,知道他没有吃饭,又给他两个馒头;群玉狼吞虎咽后,很快就好了。这件事,群玉一直不敢告诉母亲,怕母亲日后只给他带饭,而不再给他午餐钱。

到了夏天,父亲在台湾的生意仍然不尽如人意,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嗷嗷待哺的秉耀指着饭锅要吃饭,母亲只能抱着哄他,心里非常悲戚;而群玉却不明白这些,因为没有了零花钱不能买旧书,也因为饥饿,群玉时常冲母亲发脾气;母亲有时忍不住,眼泪就唰唰地流下来了。见母亲流泪,姐姐就会非常懂事地拉开群玉,带他去外面玩儿。这些日子,叔父林国宾找不到工作心情很不好,老是唉声叹气,家里的生计全靠母亲和姐姐替人做针线所得的微薄报酬。祖母不时地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典当,可是全家人依然吃不饱。

秋天来临,新学期开始了,群玉则因为家里没有钱而辍学了。这回他没有向母亲哭闹,不能上学他就在家里看旧书;有时和姐姐上山挖野菜。虽然穷,但群玉只要和姐姐在一起,便会发出咯咯的笑声。这会儿,群玉拿着铲子蹲在地上,姐姐提着篮捉一只黄蝴蝶,鸟儿在树林中唱着欢快的歌。突然,姐姐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凹坑,把一篮野菜打翻了,群玉见状哈哈大笑道:“姐姐,捡了一个大元宝。”姐姐掸掸灰尘爬起来,追赶群玉道:“你取笑我,看你还敢不敢取笑我?”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群玉虽然没有姐姐那么懂事,但毕竟家庭环境的影响,苦难早早地烙进了他的心灵。吃不饱饭的滋味,无钱上学的滋味,他已经受够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在台湾做生意总赚不到钱,要如何才能赚到钱呢?群玉想着想着,不免悲伤起来。

有一天,群玉竟然莫名其妙地放声大哭,祖母和母亲都以为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了,紧张地问:“怎么了?有什么难解的事?”群玉只顾摇头,不说话,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全家人正不知所措时,叔父林国宾从外面回来,见侄子哭得稀里哗啦,道:“哭什么?我刚得到了一个塾师的位置,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你马上又可以读书了。”群玉似信非信地止住了哭,抹着眼泪道:“叔父也能当塾师?”叔父林国宾道:“那当然,叔父读过很多书为什么不能当塾师?”群玉若有所思道:“当塾师能赚钱吗?”叔父林国宾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塾师虽然钱不多,但很有意义。”

群玉低头不语,把叔父林国宾这句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想如果自己勤奋读书,日后也能当塾师赚钱,就没有了吃不饱饭的日子,岂不是一举两得?群玉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心里豁然开朗起来。

自从叔父林国宾当上了塾师后,家里的生活明显有了好转,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有时叔父林国宾还会给侄子群玉一些零花钱,自然群玉把所得的零花钱全部用来买旧书了。那天群玉在旧书摊里觅到一本残破不堪的《汉书》,如获至宝,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第二天他再去那家旧书摊,又觅到《小仓山房尺牍》,不禁大喜。回家的路上,原本饥肠辘辘的他已不再感到饥饿,钻进家门便在微弱的灯光下阅读起来。正巧,他的舅舅来串门儿,看见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甚是欣喜,便道:“外甥如此勤奋,我当以《康熙字典》赠之。”群玉听舅舅这么一说,猛地从书桌前跳了起来,道:“真的吗?”舅舅道:“当然是真的。”

群玉已经有了满满一橱的古书,虽然残烂不堪,但经群玉的粘贴,摆在书橱里看上去整整齐齐的。一周后,舅舅果然把他那本《康熙字典》赠送给了群玉。群玉就把《康熙字典》放在书橱最醒目的地方,时常拿出来翻读。为此,他学到了不少新的字和词语,有时会对某些词语联系自己的感受冥思苦想一番。群玉的勤奋和聪慧,在他同龄的孩子中是罕见的。贫苦艰难的生活反而促进了智力发展,使群玉树立起对世界的想象。

盛夏时节,父亲在台北淡水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每月都能寄一些钱回家。群玉便又开始上学了。这次叔父林国宾帮助群玉联系了一位老塾师,名字叫薛则柯。同时,叔父林国宾给群玉报名时,用上了群玉的大名林秉辉。与群玉一起师从薛则柯的,还有王灼三。群玉与王灼三非常投缘,渐渐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而他们的老师薛则柯呢,是一位长髯玉立、能颠倒诵七经,性格却是“抗直好忤人”的老先生。在薛则柯的同辈中有三人中了进士,而他却科举无名,因而孤寂贫穷,就在横山课蒙自娱。

叔父林国宾认为薛则柯尽管仕途不通,不善交游,但他对课蒙却有着比较开明的见解和主张。因此,薛则柯教群玉与王灼三时,不讲科举应试用的制举文(八股文),却讲授欧阳修的古文和杜甫的诗歌。有一天,薛则柯对群玉道:“吾不为制举文。若熟此,可以增广胸次。且吾尝见乡之贡士矣,以时文博科第,对案至不能就一札。设闻之,得毋以我为悖耶?”群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此,只要塾师薛则柯教什么,群玉就认真学什么,很快群玉就博得了塾师薛则柯的赏识。塾师薛则柯还给群玉取了个学名:“林徽”。这年群玉刚满十一周岁,但早熟的他已经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有一天,他立于棺前,为自己写下座右铭:“读书则生,不则入棺。”

与王灼三一起上学,是群玉最开心的日子。只要母亲给他零花钱,群玉就邀上王灼三去旧书摊闲逛。有时两个人都买了自己喜欢的旧书,一边走一边翻阅,回到家天都黑了,家里人老早吃过了晚饭。母亲见他回来了,道:“群玉,饭菜在锅里温着呢!”群玉就到厨房,三口两口地扒完饭,又继续秉烛夜读。弟弟秉耀已经三岁多了,见哥哥在读书,他会很乖地坐在一旁,不吵不闹;而哥哥,有时也会给弟弟秉耀讲故事。父亲不在家,哥哥有时仿佛充当了父亲的角色。

深秋的横山,枯黄的落叶纷纷坠下,萧瑟的秋风,吹得残破的门窗吱嘎作响。群玉闲来无事便在家里翻箱倒柜,他原想找一把皮弓,带上弟弟秉耀到山上打麻雀去;没想到意外地发现了叔父林国宾读过的《毛诗》《尚书》《左传》《史记》,让他如获至宝,欣喜不已,立即捧着书阅读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康熙字典》。这晚,群玉通宵未眠,他被《史记》龙腾虎跃的文笔迷住了。虽然有许多地方读不懂,但他一遍遍地反复阅读,与《史记》结下了不解之缘。第二天一大早走在上学的路上时,群玉就兴致勃勃地给王灼三讲《史记》里的故事,以至王灼三对群玉佩服得五体投地。

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寒冷了。塾师薛则柯家里四面通风,坐在课堂里真是冷。但两个孩子非常懂事,尽管小手和小脸蛋上都长出了冻疮,依然端端正正地坐着听课。那天放学,王灼三先走了,群玉在整理书包时,发现师母望着米桶发呆,原来是家里断粮了。群玉深知饥饿的滋味,现在父亲有钱寄回家刚刚摆脱了穷困,他就想着回家去抓一些米来给老师。

群玉飞快地跑回家,慌慌张张地在抽屉里找到了父亲的一只大袜子,悄悄地溜进厨房,从米袋里抓米。一会儿,大袜子被米灌得胖鼓鼓的,群玉就把它塞进自己穿着的棉衣里,双手捂着跑去塾师薛则柯家里。一路上,群玉跑得气喘吁吁,还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跤,长满冻疮的手上磕出了血来。

“你怎么又来了,有什么事吗?”塾师薛则柯话音刚落,群玉就从棉衣里捧出一袜子的米来,那米被群玉捂得暖暖的。塾师薛则柯见此知道群玉是从家里偷出来的,便道:“徽,若年十一,竟行窃耶?……若将归,当请杖于若母。”塾师薛则柯的话,深深地刻进群玉的心里,他把一袜子的米又捧了回去。尽管心里闷闷不乐,但塾师薛则柯教导他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让他懂得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因此,他一跨进家门就向母亲报告道:“塾师家里断米了,刚才我没和您讲,就装了一袜子米送去,结果被他硬是退回来了。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听后,微笑道:“你做得对。人家有困难,我们现在有能力,就当鼎力相助。明天我会找人给塾师送米去。”母亲的一番话让群玉如沐春风。第二天一早,母亲果然差人给塾师薛则柯送去了一袋米。尽管家里刚刚脱贫,母亲却出手如此大方,以自己的行动让群玉得到了宽仁厚德的教育。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群玉已经跟着塾师薛则柯足足读了两年书。虽然读的全不是科举应试的八股时文,但使群玉走进了文学的殿堂,那些欧阳修的文章和杜甫的诗,早已读得精熟。塾师薛则柯深爱群玉,但怕自己耽误了群玉日后的科举应试之路,亲自介绍群玉到另一位塾师朱韦如那里去学制举文,以便将来走科举应试之路获取功名。尽管群玉心里并不愿意,但老师决定的事他就服从了。况且,在那个社会谁不想获取功名呢?就这样,群玉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塾师薛则柯,也告别了好友王灼三,开始了新的读书历程。

群玉第一天去塾师朱韦如家上课,发现老师不苟言笑非常刻板,尽管八股文讲得有声有色,然而群玉并不很喜欢。也许,跟随塾师薛则柯文学方面的书读多了,群玉的感性思维远远超过了理性思辨。因此,群玉自从上学以来,第一次思想走神儿了,在他头脑中萦绕着司马迁;他想司马迁为了“继《春秋》、承父志、明圣道、发幽愤”,而写《史记》。在司马迁正准备着手写作的时候,为了替李陵辩护得罪了汉武帝,下了监狱,受了刑。司马迁痛苦地想:这是我自己的过错。现在受了刑,身子毁了,没有用了。但是他又想:从前周文王被关在羑里,写了一部《周易》;孔子周游列国的路上被困在陈蔡,编了一部《春秋》;屈原遭到放逐,写了《离骚》;左丘明眼睛瞎了,写了《国语》;孙膑被剜掉膝盖骨,写了《兵法》;还有《诗经》三百篇,大都是古人在心情忧愤时写成的。这些著作都是作者心里有郁闷,或者理想行不通的时候才写出来的。我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时机把这部史书写好呢?于是,司马迁把从传说中的黄帝时代开始,一直到汉武帝太始二年(前95)为止的这段历史,编写成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字的巨大著作《史记》。群玉非常喜欢《史记》,他想日后自己能写出什么作品来呢?!

其实,塾师朱韦如与塾师薛则柯一样是穷苦不遇的读书人,因没有科名而无缘进身,皓首板屋之下穷尽经史,吟诗作文。群玉对吟诗作文比较感兴趣,十三岁的他偶见塾师朱韦如摇头晃脑地朗诵古诗便来了精神,跟着默诵;若是讲八股文,他的思绪便会情不自禁地漫游到另一个文学世界中去了。这些日子,群玉又把母亲给的午餐钱买了不少古书。有一天,群玉正在整理图书,祖母见孙子的书越来越多非常高兴,道:“吾家累世农,汝乃能变业向仕宦,良佳。然城中某公,官卿贰矣。乃为人毁舆,捣其门宇。不务正而据高位,耻也。汝能谨愿,如若祖父,畏天而循分,足矣!”祖母话音刚落,叔父林国宾便从他的卧室里出来,站在祖母身旁对着群玉道:“儿虽善读,顾躁烈不能容人,吾知汝不胜官也。”

祖母的话,群玉一下就记住了。叔父林国宾的话,却让群玉生闷气。群玉想:我虽然脾气急躁,我行我素,且又狂放不羁,难道这就不能获取功名做官了?群玉朝叔父林国宾的背影做了个吐舌头的怪相,嘴里轻轻地道:“呸呸,谁信你的臭屁话。”自此,群玉读书更加勤奋了。他常常熬夜,实在瞌睡了,就洗冷水脸,拼命拍打自己的脑袋,嘴里喃喃地念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然而,群玉虽然勤奋,跟着塾师朱韦如读八股文却是兴趣不大。塾师朱韦如讲课时,群玉总是提不起兴致,老是思想开小差、做小动作。有一次,由于群玉通宵达旦地读《史记》,上课时竟然睡着了,惹得塾师朱韦如非常生气。因此,塾师朱韦如并没有塾师薛则柯那样看好和器重群玉。群玉虽然感到有点失落,但觉得这样倒是心性比较自由,索性把大部分时间都拿来读古书、看文学书。

那两年,外祖母经常来横山的家中。外祖母和祖母虽然出身不同,但两个老女人颇投缘,总有说不完的话。外祖母常和群玉说:“孺子不患无美食,而患无大志。”也就是希望群玉胸有大志,获取功名,为家族争光。这意思群玉明白。而祖母呢,并没有外祖母那样对他有强烈的获取功名的期望,觉得“不务正而据高位,耻也。汝能谨愿,如若祖父,畏天而循分,足矣!”群玉想外祖母和祖母的话都有道理,人生也就是拼搏和奋斗,但如果不务正而据高位,的确是可耻的。群玉想如果自己将来经过努力奋斗而不能获取功名,那么祖母的“畏天而循分”,是自己最好的座右铭了。

现在,群玉在家里已经拥有了三大橱残烂古书了。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是一个富足者。他喜欢杜甫的诗,看多了,他就学着写诗歌。有时他正在冥思苦想,祖母唤他吃饭了,他就会朝祖母发一通脾气,直怪祖母打断了他的思绪。此后,家里大部分人只要看见他在书房里读书写作,便会踮着脚走路,生怕“啪哒啪哒”的走路声影响了他的学习。只有叔父林国宾不这样,并且时常提醒祖母不能宠坏了群玉,让群玉滋生太多的坏脾气。的确,祖母爱长孙群玉比爱小孙子秉华和秉耀多很多。

祖母虽然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但贫寒之家亦使她养成了“起居必以礼”的生活方式。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显然就是祖母的礼教内容。而祖父呢,自从到福州经商后,每月所赚的血汗钱如数交给祖母,自己每天只吃两顿饭。如今祖父老了,在家颐养天年。提起父亲,群玉老早就听祖母说过,父亲比他现在还小的时候,就随祖父奔走谋生了。群玉知道父亲在台湾做生意,每月寄钱回来才让他能够读上私塾。因此,父亲的劳苦艰辛,使群玉没有理由不用功读书。群玉突然觉得跟塾师朱韦如读八股文时思想开小差、做小动作是自己的过失和犯错,必须痛改前非。

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使尽金还在,过去光阴哪里寻?”群玉想过去的岁月确实不能再复返,就像自己已经十五岁了,再不能回到童年了。尽管童年的岁月历历在目,回忆起来有饥饿有苦涩,但也有喜乐。他想起七岁那年的冬至前夜,横山家家户户的客堂都点上了红烛,然后在家门口燃放鞭炮。鞭炮放完后,全家老少穿上新衣围桌而坐,欢声笑语,庆祝冬至的来临。这是福建人的一个传统习俗,也算一个节日。在这个节日,桌上要放一个与圆桌一样大小的竹篓,篓中放糯米粉,做成圈状,以示全家团圆之意。每逢这节日,群玉都兴奋不已,到处乱跑,嬉笑打闹,疯玩一通。然而,这一回不慎将桌上的竹篓打翻了,雪白的糯米粉撒了一地,父亲刚从台湾回来探亲,见状心里不悦,母亲则认为这是不祥征兆,夫妻俩正要责备群玉“倒篓”时,群玉却笑嘻嘻地说:“这是白头到老啊!”父母被群玉这么一说,怒气顿时消了,重新置了一竹篓糯米粉,一家人快快乐乐地欢度了节日。

往事历历在目。群玉觉得十五岁该是一个成熟的年龄了,只是自己还没有走上社会,生活圈子太狭小了,家庭环境绝对局限着自己的视野。群玉想,如何拓宽视野、探索自己的人生之路才是当务之急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