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黑王之钥
白苓闭上双目,枭面怪客的轻蔑的笑声穿耳而过,如同一阵聒噪的风。
她回忆起了遥远过去的那个夜晚。那时,夜空明净无云,黑色的夜幕中隐隐可见点点星光。尚为一个小女孩的她坐在不知名旧楼的屋顶,琥珀般晶莹的双眸将整片夜空映入眸中。
那是自她能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星星。
白苓仍记得,那时她痴迷地抬起手,于指缝间窥伺那明亮的星屑,既不安地担心星屑会倏地消失,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将其抓到手中。
那是一片无人的荒凉郊外,却也因此而不闻喧嚣。在那个无比空旷,近乎能望见远处地平线的地方,她听不到那些人类内心的污浊之暗,也不会被强制注入那漆黑如沼泥般的原初暗质。
那里所有的,只有风穿过树梢的轻鸣,还有草叶摇曳时发出的簇簇声音。
那是她第一次获得真正的自由。
亦是她第一次真正地感到安宁。
在那片夜空下,她不再是承载暗的容器,亦不是容纳宵暗的躯壳。她无需忧惧自身是伪物,亦无需追逐成为真物。她仅仅只需是她自己。
“何等可悲......”白苓睁开双目,那对黑色的眸子中,已然不见愤怒与轻蔑,有的只有难以言表的悲悯。
她不再抑制那些侵蚀着自身身躯的漆黑之物,而是任由其钻入甲胄,啃噬自身的血肉与骨骼。就连那骤雨般的银白剑芒,她也置之于不顾,仍由其刺破甲胄,于她的身躯上留下血痕。
那道无形的锁链仍缠绕在她的灵魂之上,白苓清晰地感知到,那个人就在锁链的另一端,就在与自己近若咫尺之处。
沿着这无形的锁链,她感知到他的呼吸与心跳,还有那如雪絮般纷飞的思绪。
恐怕他也陷入了与这里颇为相似的空间中,白苓如此想到,或许他就在这泥沼般漆黑的空间的背面也说不定。
“庄吾。”沿着将两人灵魂相连的锁链,白苓如此呼唤。
“我在。”而后,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回应。
“请将我灵魂内的枷锁尽数解除。”白苓平静地说道。
“全部?”庄吾问道。
“全部。”白苓回答。
“了解。”一如既往的、符合他风格的简洁回答。
下个瞬间,仿佛枷锁碎裂的声音于颅骨内响起,那些束缚在她漆黑灵魂上,数不清的苍白锁链一条条断裂,如冰屑般消融,顺着那最后一条,也是连接两者灵魂的那条锁链流向另一端。
白苓抬起手,宛若淤泥般的深色于其掌心凝聚:那是比黑色更深邃,无比污浊无比肮脏的颜色,仿佛将此世之恶尽数凝集。
幽邃黑泥凝结,固化,构筑作钥匙的形状。
少女伸出右手,将钥匙握于手中。
——而后刺入自己的胸膛。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中。
当那锋利的黑钥刺入少女胸膛的那一瞬,枭面怪客的身形一滞,作为本应不存在任何情绪的造物,他竟在这个瞬间感知到了莫大的恐惧。
铭刻在灵体中的本能让他刺出长剑,但那恐惧僵硬了他的身躯,让他就连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
本应寂静如湖底般的这片黑色时空,此刻竟卷起了漆黑的烈风。黑色的气流将枭面怪客僵直的身躯卷起,抛掷出不知多远的距离。
他看到,那些本应侵蚀目标的黑血被更加深沉的黑色吞噬殆尽,构造这片空间本身的黑色亦褪色淡去——而后,一切的黑都向着那名少女凝聚,与她背后那如同夜幕本身的漆黑大氅融为一体。
幽邃的黑于上空凝聚,既如同散碎的尘,亦如同淤积的泥,但在最后,这一切都向内缩聚,凝结为黑色的王冠。
白苓捧起黑冠,轻轻戴上。
她一步步走向远处的枭面怪客,后者只是跌坐在地,如同一尊凝固的黑色塑像。那张被苍白绒羽覆盖的枭面上失去了神采,就连那对漆黑的眼眸也失去了光泽,如同表面粗粝的玻璃珠。
枭面怪客僵硬地抬起头,那对黑色的眼瞳中,倒映出俯视着他的王。
黑色的王抬起手,将漆黑手掌按于他的头顶。
“你的罪孽、你的黑暗、你那残渣般的知性、你那破损不堪的自我——你的一切,都会成为我的食粮。”王如此宣告,“不应存在的可悲造物,这会是你的终末之刻。”
枭面怪客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在那之前,他的身躯已然如同热蜡般融化,不论是那漆黑的大袍,那纤细的银色刺剑,亦或是那张猫头鹰般的苍白面孔,都尽数化作了一滩黑泥,而后干涸为漆黑的尘,与王的大氅融为一体。
原先他所在的地方,已然不剩半分残渣。
白苓抬起头。周遭的黑色空间正在瓦解,无数苍白的缝隙在这片漆黑中蔓延。明净的光从裂隙中投射而出。
她向着上方伸出手。
苍白的骑士向上方伸出手,冰霜凝结的臂甲泛着冷光,五根手指嵌入枭面怪客的脖颈。冰冷寒霜自手掌向四周蔓延,将黑面的枭面怪客全身覆盖,把那纯白如残渣般的长袍凝作硬块。
苍白面甲下,那对青蓝色眼眸闪烁如同火焰。
枭面怪客手中,那柄漆黑刺剑无力落下,在接触白色地面前便已然被冻作碎屑,而后消散殆尽。
庄吾漠然地凝视着被提起的枭面怪客,直至苍白冰霜将那对大理石般的纯白眼眸也完全覆盖,直至手中高瘦的身影化作无法动作的冰塑。
而后,他松开手,任由那尊塑像跌落,于半空中化作无数碎裂的冰屑。
“你将自身相当部分的力量,留存在了那个女孩的灵魂中,直至方才,你才暂时将其全部取出。”沉默片刻后,柒说道。
“嗯。”庄吾平静地回答道,“她体内的那股力量很危险,也异常庞大,如果不对其进行抑制,作为其容器的她无疑会被摧毁殆尽。”
“即使是现在,她也无法承载那份力量太久。恐怕再过一会,我就得再次将自身的这部分力量散去,用于束缚她那漆黑的灵魂。”
“抛却自身相当的力量,用于帮助那个女孩......值得吗?”
“值得。”
庄吾抬起头,看向这片正在崩坏的纯白空间。漆黑的夜幕正在自裂隙中渗出。这片空间本身正在坠落,自世界的背面跌向现界。
“她既是与我同行的同伴,亦是同我共生的共犯。我们被同一条锁链所拘束,倘若一方死去,另一方也无法存活。”
“白苓是特别的。”庄吾平静地颔首,“所以,值得。”
倏地,他听到了脑海中传来的轻笑声。
“是很有你风格的回答呢,”柒温和地笑道。
在那之后,他们不再言语,直至这片空间崩毁,直至那漆黑夜色再次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