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内宫风波
常施,曹宝序还有当时在场的几个太监都被关押在刑狱里。
“彻查。”林悠然下了一道圣旨,只有两个字,余下的事自有人做。
随着身体精力恢复,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行事果断不似从前,而且很多事情虽未曾经历过,个中关节一听就懂。她内心猜测,应该和近来萧锦筠的记忆总是片段闪现有关系,好多事情,与其说是凭着林悠然的直觉处理,不如说是凭着萧锦筠的直觉在处理。身体坦然接受林悠然的一切想法,也坦然接受萧锦筠的一切想法,好像压根就不是两个人的融合,而是压根就是一个人,只是萧锦筠的记忆只有一些零星碎片,林悠然也分不清,脑中冒出来的想法到底是谁的,只是凭感觉,和从前的自己处事风格不大一样。
林悠然准备着手朝政,但由于缺乏历练,恐怕自己一时之间难以应对繁重且复杂的国事。这些天她虽身体痊愈,仍命司礼监将每日大臣奏折送往皇夫处,经皇夫批阅后,再送至她这里。
近日奏折少了许多,不再堆积的如小山一般,但每日需要处理的奏章仍然不少。林悠然打算先做足功课,除了看每日批阅的奏折,又从天一阁里调取了以往的奏折,和部门设置职责等资料。
原本是枢密使掌管军事,宰相掌管民事的二元体制,萧锦筠登基的几年间,强化君主权威,高度集权,逐渐架空了宰相,事必躬亲。科举选仕、狱讼、财政、军政等无论事情大小,都要一一过问,牢牢控制住了朝政。
如此繁重的治理工作,没有得力之人从旁协助,心力交瘁。林悠然想,这也是为什么萧锦筠一直凌晨三点起床上朝,到了深夜还不休息,熬不住了就参汤续命的原因。她猜测,重用王信也是迫不得已,重用宦官比重用大臣被分权的风险还是小的多。
林悠然摇摇头,对这种治理方式不太赞同。自古以来,英明的君主确实会给王朝带来短暂的兴盛,但过于依赖君主的治理,一旦英明的君主离世,昏聩的君主即位,或者无能缺乏统御之术的君主即位,就会给国家带来灾难,王朝很快崩溃。保险的办法是,设置一套又复杂而周密的官僚制度来维系王朝的统治,形成制度保障,这样即使是庸主或者幼主即位,王朝也能平稳运行。
“陛下,皇夫已经到殿外了。”翡翠自门外进来时,林悠然正伏在案上,一边看着奏折一边思考着她的治理方略。
“快请。”林悠然放下奏折。
“参见陛下!”陆煜川身着月白色暗条纹白罗长衫,站在殿外拱手行礼。阳光洒在他身上,铺下一层柔和的光晕,又增添了几分气度。林悠然的案几正对着门口,见之满怀欣喜,起身迎了上去:“无人处不必多礼。来!”,拉下他拱着的双手,携他走进殿内,并排坐在身边。
“今日早朝,一些可还安好?”林悠然笑意盈盈地问他。
“一切安好。”
林悠然听了放下心来。这时翡翠走进殿内,欠身行礼后说:“陛下,皇夫,有消息了。”
“怎样?”林悠然迫不及待地问。
“散播谣言生事牵涉其中的宫女太监,一共四十五人入狱,其中六人经不住刑罚,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六个人?!”林悠然听了翡翠的话,嚯地站了起来。
“我只是吩咐查问,为什么严刑逼供?!”。林悠然的眉毛拧在一起,怒气直冲脑门。翡翠急忙跪下道:“陛下请息怒,当心御体。”
陆煜川轻轻攥了一下她的手,她复又坐下,心里翻江倒海。
陆煜川缓缓开口:“陛下要查问,下边做事的人,必要交出个结果。造谣生事涉及多人,互相攀咬,势必要用到刑罚的。”
林悠然满脑子都是死的六个人,感觉捅了大篓子,脑袋一团乱麻。
挥挥手屏退左右,林悠然呆呆坐着,脑海中想着被刑罚生生折磨死的六个人,以及其他人受刑血淋淋的场面,忽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手扶着桌子,胳膊不住地颤抖着。
陆煜川捧来了痰盂,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用手绢给她擦嘴。林悠然把早餐吐了个干净,又吐出了些胆汁,耳朵轰轰作响,脸色苍白。
“锦筠,怎么样?”陆煜川关切地看着她,柔和地给她太阳穴涂了一些风油精。他拿来水给她漱了口,又拿来一些冰块,夹起一块,道:“含在嘴里一块,会舒服些。”林悠然乖乖照他的话做了。陆煜川扶她至卧榻躺下,招手叫来人收拾打扫。
林悠然闭着眼睛,身体不住地颤抖,心里如同千刀万剐。
他欠身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轻轻为她擦去头上的汗珠,柔声问道:“还好吗?要不要叫御医?”林悠然轻轻摆摆手表示不用,眉头依旧拧在一起,脸因痛苦而扭曲。
林悠然想到他那日杀两个人平息谣言的话,后悔起来,杀两个人她不能接受,一番操作下伤了这么多人。还有陆煜川的那句“陛下自是英明神武。”现在想来,充满讽刺。
林悠然心底不住地颤栗,她自责自己不懂政治,不懂管理,甚至不懂权力。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想象,斗争的残酷第一次血淋淋地摆在眼前。她自责本可以一句话平息事端,非要自以为是,而现在这个结果是她无法挽回的,她无法使六条生命死而复生。
活在现代社会时,她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现在又如何能做到视生命如草芥。
她开始怀念那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不会随意打打杀杀,也不会一句话要了谁的命。
陆煜川静静看着她,也未出言安慰。感受到他的目光,林悠然想要说点什么打破尴尬,“你是不是感觉我很没用?”一开口却充满了颓废。
“陛下是仁善之人,我一直都知道。只是自成年后,甚少展露脆弱的一面”陆煜川望着她,轻轻地说。
林悠然脑中突然闪现了一副画面:一个年轻女子打扮雍容华贵,手里拿着板子,一下又一下打着她的手心,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的仁善之心,会成为你的软肋。你暴露出的软弱,不但保护不了你身边的人,还会害死你自己,害死你的臣民。如此柔弱的性子,怎么担得起这诺大江山!”她手心被打的红肿,哭的撕心裂肺,回忆带来的悲伤,蔓延开来。
是萧锦筠的记忆。
她闭眼思忱着,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
林悠然此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不敢再自作主张。上位者的一个命令,底下不知道会执行到什么程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清净治民不骚扰百姓的治民之术。
“这非我所愿,现下该如何处理?”林悠然睁开眼睛,已经不带任何情绪,她看着陆煜川,冷静询问他的意见。
“这六个人就顶了罪名吧,其余的人,仍旧回原处当差。陛下以为可妥当?”陆煜川知道她已经处理好情绪心里有了成算,也正经起来,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说道。
和她的想法一致。林悠然点了点头,说:“就这么办吧!”
她此刻想赶快结束这场风波,及时止损。
林悠然收拾妥当,坐在案边,唤来传令太监:“传令下去,造谣生事者已经伏法,释放常施等人,仍旧各回原处当差。伤者,安排医治休养,差事暂时由其他人顶替。”
“是。”传令的小太监带着谕旨退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小太监折回见林悠然:“回禀陛下,其余人等皆已经安顿妥当,常施恐怕回不去了。”
“为什么?”林悠然心里一惊。
“他恐怕快不行了。常施本就年迈,受了重刑未加医治,又关押了这么多天,如今只剩下一口气在。”
“如此严重?”她急切问道,内心希望还有转机。
”奴才去时,他被打的像个血葫芦,衣服都粘在了身上,一脱,血连着皮肉生生扯下了一层皮。”
林悠然又要吐了,脸色一阵苍白。
翡翠看在眼里,对传令小太监斥责道:“混账东西,与陛下说这些做什么!还不掌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太监抬手照着脸左右开弓扇起了巴掌。
林悠然抬手制止住,心里咯噔一下。她比谁都清楚常施的冤枉,原本只是打算关些天做做样子而已。
“派御医前去,尽力医治,去吧。”她吩咐道。手在桌下使劲握着,指甲嵌入掌心,却远不及心里的痛楚。
小太监领命前去,林悠然的心却如坠深渊。
陆煜川静静观察着她,一脸茫然,似乎她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料到这个结果是她没有料到的。
“刑狱这种地方,无论有没有罪,进去都先要脱一层皮。陛下亲自下令关押,下边的人,自会揣测圣意来献殷勤。”陆煜川和林悠然说道。
“你早就想到了对不对?”林悠然冷眼看着他,心里有点责怪。
“总是要有个结果的,任由谣言四起,视君权为何物。”陆煜川淡淡地说,没有否认。
林悠然忽然感觉泄了气,命令是她下的,责怪陆煜川似乎有点无理取闹。
她第一次感觉到权力的具象化,像脱缰的野马,像个失控的怪物,把人命撕碎了血淋淋的摆在了她面前,让她看到她的每一个指令都可能导致残酷的后果。
林悠然这些天心里的谋划,轰然倒塌。如此小事,尚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朝局上一个错误的决策,臣民要承担的后果,只会更严重更惨烈。
改革是要流血的,绝不是一句空话,轻言改革,就是狂妄自大。
陆煜川一直陪着她,林悠然静默不语。
一场闹剧草草收场,风波还未结束,始作俑者还在暗处看着。林悠然狠不下心伤及无辜,始作俑者可全然不顾及。看她草草收场,心里恐怕还在笑她愚笨。
不草草收场又能怎样,即使瞄准目标,自有马前卒拿命堵上。能抓住的永远只是小鱼小虾。要想不伤及无辜达到目的,还是要有非同一般的政治手段。
而林悠然现在的能力不够,远远不够。
她看向陆煜川,陆煜川也正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林悠然歪头问他。
陆煜川说:“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林悠然在想,现在她既不能怂,又不能刚,只能暂时吃了这个哑巴亏,但是这笔账,她迟早要算的。